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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历史细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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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章 国共两党高层的座上客——与著名美籍华裔学者赵浩生前辈的对话

  大凡在20世纪70年代看《参考消息》的中国人,大概都会记得这个名字“赵浩生”。

  我就是从《参考消息》上连载的《海外归来答客难》系列鸿篇认识他的,这篇被称为海外华人认同祖国、回归大陆历史进程中筚路蓝缕的开拓之作,其闳中肆外挥洒间亲情、人情与爱国情的水乳交融,与彼时国内充斥“假大空”新八股文风的乏味恰成鲜明对比,让人过目难忘。

  当我写了一两篇文章,记述了作为新闻前辈的赵浩生与国、共几代领导人的过往故事后,陆续收到一些读者的来信。他们也多是在70年代从《参考消息》上得识赵先生的,也曾被那力透纸背的真情感动得热泪潸然。他们告诉我很长时间没读到赵先生的文章了,很希望更多地了解他的过去和现在。

  打那以后,我每与赵先生见面闲聊,总设法把话题引到赵先生的身世,一点一点地将他人生精彩的片断缀联成篇。

  一. 赵浩生所上的开封中学里,颇出了几位在中国大大有名的人物

  赵浩生出生在河南省息县。息县,位于和鄂、皖两省相邻的豫东南一角,这个县很小,县城就更小,用赵先生的话说是:“在东城门摔个跟头,摔掉的帽子就滚到了西城门。”

  “提起往日的河南省,有人说可用三个字形容,即‘古、土、苦’,我们息县,可算是‘古、土、苦’的典型。”在赵先生几次向我这样介绍他的家乡后,我做了一番钩稽,感到赵先生的话果然不虚,皆有出处。

  息县并未因其小且偏僻而史上无闻,它以周王赐给息侯的封地而得名。息侯的夫人息妫美艳绝伦,以致楚文王在得闻此情后,竟为占有这位美丽佳人发动了一场灭亡息国的战争,就像特洛伊王子帕里斯为占有盖世美女海伦而劫掠了希腊。

  但息妫不是心旌摇荡的海伦,被掳后的她趁楚文王出游之际偷偷见了息侯,告诉他:“妾无须臾而忘君也,终不身更二醮,生离于地上,岂如死归于地下哉!”随即赋诗一首“谷则异室,死则同穴,谓予不信,视于皎日”。吟毕自尽,息侯亦同日而亡。

  这感天动地的贞节故事被载入了十三经中的《诗经》《左氏春秋》,还上了西汉经史大家刘向著的《烈女传》。然而在此后近2700年间,息县再未于文史经典上露脸。

  说到息县的“土、苦”,我是在钱钟书先生的夫人杨绛先生的《干校六记》中得到印证的。中国科学院社会科学部的干校最初开办在息县,杨先生说:凡是到过息县的人,都是对那里的蔽塞、贫困留下极深的印象。以致学部的干校竟无法在那坚持下去,没多久便因饮食饱暖问题而他迁了。

  赵浩生的诞辰是1920年11月29日,他的幼年被大革命的喧嚣包围了。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作为战胜国的中国,却不能从战败国德国的手中取回被占的领土,热血的士子学生们被激怒了,以他们做主角在天安门前演出的旷古未见的悲壮一幕,被史称为新民主主义革命的第一页从此揭开。

  继而,以推翻封建专制统治,建立新民主主义国家为近期目标的中国共产党诞生了;继而,革命经年的国民党和新生的中国共产党携手北伐,以完成辛亥革命尚未完成的使命。也就是赵浩生初入学堂的时候吧,“打倒列强除军阀”的革命歌声飘拂到了鄂豫皖相交地的上空。

  也许赵浩生还是晚生了几年,他没能像我曾写过的另外一些出生在鄂豫皖边界地域的人物那样,从此投身革命的洪流,成为那个时代重大革命事件的参与者和目击者。

  潮涨潮落本是自然律动的节奏,可人类历史的行进亦不与之悖反。没过多久,大革命的高潮即因蒋介石、汪精卫的清党反共而急剧跌落。曾经飘拂过的革命歌声中包涵的理想,不可能在历史的瞬间就置换掉广大中州民众意识中被浸淫了数千年的封建理念。当毗邻息县的潢川县中国共产党人谋划的暴动被国民党推入血泊之中后,蔽塞的息县民众的娱乐竟是到衙门口去观看杀人。

  彼时惨遭屠戮的,大概多为共产党人吧,当听着赵先生陈述他以孩提的眼光看到的那一幕历史片断时,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鲁迅作品《药》中描述的场景,华老栓拿着馒头去蘸革命者的鲜血,以医治自己儿子的痼疾。

  20世纪20年代末,赵浩生没能感受到那场革命大潮的激越;潢川县共产党人喋血的惨烈,与正读着小学的赵浩生距离似乎也远了些;但革命落潮后的黑暗和压抑,却并没有因他身心尚幼而无知无觉。

  当蒋介石得知,中共仅剩数百人的武装遁入方圆不过500里的罗霄山余脉,便把主要精力用于降服拥兵一方的军阀,以成就蒋氏一统天下的大业。继蒋介石与桂系军阀的大战之后,中国现代史上著名的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大战又开始了,这次搏杀的主战场就在赵浩生的家乡河南。

  而在那蜩螗沸羹的岁月,赵浩生家中偏偏没了顶门立户的汉子。受过些新思潮濡染的赵浩生父亲,是因拗不过父母之命才与没文化的母亲合卺的,故而婚后不久便出走不归。

  于是每在兵荒马乱的深更,弱妇雏儿只有紧紧地抱在一起,怀着任人宰割的恐惧熬过一个个不眠之夜。乃至一个甲子过去了,赵浩生依然清晰地记得当时那提心吊胆的情境。

  赵浩生还记得,为了躲避军队拉夫,舅舅们不得不藏在家中,由年迈的姥姥去买冬季喂驴的稻草。看到裹着小脚的姥姥被沉重的担子压得东摇西摆,乱蓬蓬的白发被冷风吹得和稻草飞卷在一起,如注的汗珠顺着她脸上纵横的皱纹流淌,赵浩生便泪眼模糊。

  也是那段岁月,赵浩生的姥爷、大舅死于“痰塞”,也就是如今所说的肺结核。他看到姥姥涕泪滂沱地对着姥爷的遗体嘶喊:“我哩天哪!我哩人哪!可怜你苦了一辈子,没享过一天福,你今后不再受罪了,啥也不管了,你叫我们咋着活下去呵?!”声声哀号,给赵浩生幼小的心灵留下死了比活着好的深深印象。

  世道太黑暗了,生活太贫困了,而心灵则备受压抑,这大概就是革命产生的温床吧?此时的赵浩生,固然还不知革命为何物,但拨开黑暗、趋向光明的意念已在心中萌芽。他听在外闯荡的父亲说,有一种叫手电筒的器物,即便是在风雨如磐的昏黑夜晚,它也能将脚下的路照得雪亮。于是能拥有一支手电筒,竟成为赵浩生儿时最大的奢望。

  “……手持银色的电筒,一道闪光划破黑暗,照亮了泥淖不平的小路,可以从垫起的砖头上走过去,电光闪闪,威风凛凛,真一世之雄也。”他曾这样写道。正是因为童年有过这样的奢望,以致30年后他在香港采访已经功成名就的塑料大王丁熊照,得知就是他当年在上海生产出压倒了美国“永备牌”的“大无畏牌”电筒和电池时,当即流露出难掩的兴奋,并从此与丁结下了深厚的情谊。

  父亲突然回家了,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儿子已经是小学三年级的学生了,他开始关心儿子的学业。“知识就是力量”“教育救国”的口号,在那个时期远比如今更能撼动国人的心,何况赵父是个受过新风气吹拂的人;当然我也不排除其间中国父亲固有的“望子成龙”的成分。他把儿子带到开封,寄栖在曾留过洋、受过高等教育的同乡友人家中,让儿子认友人的妻子余芳馨作干娘,随后送入更新、更具现代意味的学校。他根本不考虑乡村学堂与城市新学校的差距,硬逼着赵浩生升入四年级就读。

  同当年他弃家不顾、给予赵浩生的是饱尝孤儿寡母的凄楚一样,他眼下的关心又使赵浩生平添沉重的心理负担。从进开封的学校第一天起,赵浩生就开始为缩短与同学间的数学差距而疲于奔命,并在尔后几乎每一个假期,都为准备补考的沮丧和疲劳的阴霾所笼罩。

  数学蹭蹬人后的心灵挫伤,也许并不全是坏事。因为赵浩生生性好强,数学有所短,就在文学方面争强。多年有母无父的遭际自然而然濡染上多愁善感,寄人篱下的生涯培植了对周围事物的敏感,这些恰恰是吸纳和蕴育文学必要的铺垫,故而他对古往今来文学作品的悟解,明显地超过了同龄人。

  小学毕业后,赵浩生进了开封中学。这所中学当年真是汇集了中州的精英,数十年后,颇出了几位在中国甚至世界大大有名的人物:有曾任北京市市长的焦若愚……

  从事教育工作的余芳馨,对息县籍有出息的子弟充满爱抚之心。认她作干娘的,并非赵浩生一个,于是赵浩生有了一些干兄弟。其中有一个干哥哥叫周新吾,在北平读大学,他在假期回来时,会携带一些思想清新的书刊,会讲许多新鲜的事物。

  受周新吾的影响,赵浩生开始苦苦思索,为什么广大农村的民众在生不如死的水火中挣扎?为什么世间存在那么多黑暗与不平?他更如饥似渴地浏览,在书籍中寻找答案,求索冲破黑暗、消除不平的理想之途。

  就在这时,七七事变爆发了,中华民族面临国土沦丧、生灵涂炭的严峻现实。这对一个民族看似是极不幸的,然中国至圣先贤有句名言:“无敌国外患者国衡亡。”没有存亡危局,就不可能唤醒大批热血儿女投身捍卫社稷国祚的伟业。

  经周新吾的介绍,赵浩生加入了进步群众的抗日组织民族解放先锋队。在一起阅读进步书籍,一起从事救亡宣传的过程中,赵浩生结识了不少志趣相投的朋友。

  救国—抗日,强国—革命,这一思维逻辑很快征服了年轻而对积贫积弱、专制腐败国家现状不满的心。当纯真的友情中注入了政治的因素,最终会导向一个极自然的目标——前往延安,参加革命。

  在周新吾的帮助下,息县许多爱国且追求光明的青年奔赴延安,包括赵浩生的舅舅、姨妈、表兄,他也怦然心动,想加入这一行列。

  父亲看穿了赵浩生的心思,可他不认为这是自己孩子该走的理想之途。他以家长的口吻强迫赵浩生到大后方四川继续读书,并亲自押送赵浩生由河南而汉口,转托一位朋友继续监护自己的儿子入川。

  赵氏父子还没有分手,日军飞机开始了对武汉的空袭。炸弹落处,楼坍砾崩,血肉横飞。赵父一位朋友的妻子分娩后尚未离开武昌医院中,就在轰炸中与婴儿双双罹难,现场惨不忍睹。

  他们协助朋友料理完丧事,乘渡轮返回汉口时,已是夜幕笼罩,四周死一般沉寂,唯有长江流水汩汩呜咽。面对周匝弥漫的死寂,赵浩生骤然生出一重惶悚:硝烟血光之后,死者被黄土掩埋,一切渐渐会恢复如常,仇恨也可能随逝波而淡漠,那死者的血岂不要白流了吗

  入夜,赵浩生辗转反侧,他感到有责任将自己目睹的一切告知广大的国民,用亡灵的遗恨播下复仇的火种。虽然他刚刚踏入高中的门槛,虽然他从未领教过新闻技法,他只将一腔喷薄的激愤倾注笔端……

  几天后,《武汉日报》刊载了长篇通讯《是种子,不是死尸》,撰稿署名赵浩生。通讯的文字或许难脱稚嫩,但如泣如诉的写实,以及字里行间澎湃着的狂潮般义愤和振聋发聩的呐喊,不仅感动了编辑,感动了读者,也感动了他自己。

  赵浩生原不曾想到,一篇文章竟能产生如此效果,自己的所知所感能引起社会的共鸣,自己的名字一下嵌进成千上万读者的脑海,其成功感让人陶醉。做一个报人,也就是以记者为职业,对年轻的赵浩生骤然生出不可抗拒的诱惑。

  然而,此时的赵浩生并没有忘记他的革命向往,当他被父亲委托的监护人送到重庆后,他偷偷地跑到八路军驻重庆办事处,提出赴延安的请求。结果此事让监护人得知了,他极力阻挠,投奔延安之梦再次幻灭。

  延安去不成了,但赵浩生依然热情奔涌地参与抗日的宣传活动。这时,有文坛神童美誉的吴祖光创作出中国第一部抗日题材的多幕话剧《凤凰城》,讴歌东北抗日英雄苗可秀。赵浩生随即与他的宣传伙伴们排演了这部话剧,他扮演剧中人、把许多青年导向爱国之途的东北大学校长王卓然。

  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50周年之际,赵浩生先生和我在吴祖光先生家相聚畅谈时,很自然地就忆起了这段往事。赵先生背了几段台词后,仍觉不过瘾,又唱起了《凤凰城》话剧的主题歌:“黑龙江上,长白山头,江山如锦绣;战鼓惊天,烽烟匝地,沦落我神州??”吴祖光先生听着,连连说道:“一字不差,一字不差。”

发布时间:2014年06月18日 17:59 来源:当代中国出版社 编辑:阮玉秀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