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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兰芳艺术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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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记取种花人”·1921年

成名于“小年”

有一种误解,认为“四大名旦”是在1927年因北京《顺天时报》的选举产生而同时成名。事实上,是梅兰芳率先成名,其次才是尚小云、程砚秋和荀慧生。我向梨园界的老人了解梅成名的具体时间,他们先是困惑地想了许久,然后又不约而同地答曰:“民国十年。”

查史,民国十年(1921年)有两件政治大事:4月,孙中山在广州就任大总统;7月,中国共产党秘密成立。这一年梅兰芳虚岁二十八岁,孙中山就任大总统他不会不知道;但1911年时,孙先生已经当了一回临时大总统,之后袁世凯、黎元洪、冯国璋、徐世昌“走马灯”般都过了一回“总统瘾”(袁世凯还当了一回皇上),此际孙中山远在广州上任,这影响一时半会儿到不了北京的。至于中国共产党在南方的秘密成立,对于以“京朝派”自诩的北京梨园界人士来说,就更是遥远而又渺茫的事了。这年在京剧发展史上,又偏属“结果儿”不多的“小年”。那么,梅兰芳在此年成名之说又缘何而来?众所周知,梅兰芳一生艺事很少“飞跃”,而是从唱“开场”一点一滴地积累经验,戏码一出一出地向后挪移,是通过不停顿的量变而成为“伶界大王”的。民国十年,就恰恰是梅兰芳量变链条中很普通的一环。老人们或许是喜凑整数才说出“民国十年”的吧?

在穷思几至力竭之后,又忽地欣喜起来:倘若能在这极其普通的一年当中,挖掘出促使梅成名的必然因素,就会更具有说服力。

民国百态

民国十年的北京是什么样子?

如果站在云霄俯望,赫然处在古城中央的,还是那金碧辉煌的紫禁城;但威严与喧闹一齐失踪,它过分地静谧,几乎达到了死寂。如果你一道又一道宫墙、一个又一个院落地寻觅,就不难发现一个流动的奇异黑点儿——这是一个十五岁的男孩儿,正在宫院间的空地优游自在地骑自行车。他头戴鸭舌帽,身穿简便西装,与周围莽莽苍苍、郁郁葱葱中的中国古典宫殿,形成了一种不可调和的对比!他就是已经退了两次位的末代皇帝溥仪。第一次在宣统三年(1912年),那时他只有五岁,胡里胡涂地因为母亲隆裕太后代颁的一道退位诏,就在列祖列宗的幽冥慨叹声中失却了九五之尊。第二次是民国六年(1917年),前两江总督兼摄江苏巡抚张勋跑到宫中,跪在自己面前奏请复辟,他按照三位“师傅”(陈宝琛、梁鼎芬、朱益藩)事先教导过的,假谦虚了几句也就答应了。不料未出半月,段祺瑞率讨逆军进入北京,张勋跑到荷兰使馆藏躲起来。当梁“师傅”把再次退位诏摆在溥仪面前时,十一岁的他又害怕又悲伤,不由得放声大哭。幸好国民政府把复辟都归咎于张勋,丝毫没有降低紫禁城中的物质待遇。次年,前清的“太傅”徐世昌继冯国璋当了总统,不但赦免了张勋,连办公地点也由中南海迁回自己家中。这一来,旗人的大马车和妇女的“两把头”又出现于北京街市,王公贵族家中又大张旗鼓地做寿、唱戏、摆宴了。又过了一年,北洋军阀分裂为直系(曹锟、吴佩孚)和皖系(段祺瑞),徐世昌已不能凭北洋元老资格去驾驭各方。民国九年,曹、吴干脆与段交起战来,直系胜。徐世昌的地位愈发岌岌可危。然而紫禁城中又从英文《导报》上获悉——那是一则发自奉天(沈阳)的消息:盛传张作霖将军将来北京恢复帝制以代替民国政府,合作者有西北的皇族和军队,前将军张勋也将鼎力相助。消息甚至还提到徐总统和冯国璋前总统,讲他们鉴于目前国家局势及外来危险,也都同意恢复帝制。至于曹锟等人,消息讲只要让他们保持目前实力再当上王公,就会很满足了……这一些流言式的消息,从1920年一直传就1921年,小皇帝的耳朵里磨出了茧子,反而漠不关心起来。他开始沉醉于玩耍,又开始穿起“奇装异服”(指鸭舌帽和简便西装)大骑特骑其自行车。

如果把视线从紫禁城西移到中南海,自民国之后,这里一直是新的权力集中地——袁世凯在这里当上大总统,又当上只有几十天的“洪宪皇帝”;此后,黎元洪、冯国璋都在这里行使总统职权;徐世昌虽然在家“办公”,但中南海依旧不是寻常百姓可以进入之地。

如果把视线由中南海南移到前门北麓的交民巷——这里的路面不再是北京随处可见的黑土,而是用石子压成的马路,这是全北京唯一可见的“奇迹”。道路两旁全是用花岗岩盖成的洋房,不少大门悬有花花绿绿的外国国旗。这里已变成使馆区,不同的政客与不同的国家保持密切的联系。要不,张勋和黎元洪在形势不利的时候,怎么会突然跑进荷兰或日本的使馆里躲了起来?(黎元洪还是抱着总统印玺进入日本公使馆的!)看来,在交民巷那些挂有国旗的大门深处,正睁着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紧张地注视着中国政局。

如果把目光从这些权力所在移向芸芸众生,就会发现其时北京一桩很奇特的景观:有四条南北走向的大街(东四至东单、西四至西单、前门至天桥、后门至鼓楼),都已隆起地表半人多高,上面走车马,行人则在两侧的“沟底”逡巡。当时有句概括北京繁华地区的口头禅:“东四、西单、鼓楼前,前门大街、游艺园。”所以这四条道路的两侧沟底,同时设有各种小摊;由小摊分别向两侧缘坡而上,则是各种大店铺的沿街门面。每天自清晨直至掌灯,这几条道路车马不绝,“沟底”小摊及沿街店铺也无不熙熙攘攘。最热闹的要数前门至天桥的这一条路,旧都有名的戏园子多聚集于两侧,尤其是民国元年开始唱夜戏以来,常使热闹延续到后半夜。戏迷们不仅对自己所崇拜的名角在台上的每一举手投足津津乐道,而且有不少人还以莫大的兴趣关注着名角的起居行止,甚至包括以能辨识名角赴戏园时所乘的专用骡车为荣……比如1921年1月8日夜,新组建的“崇林社”在位于前门外西柳树井的第一舞台演戏,于是自傍晚时分开始,前门外大小店铺的东家伙计,以及许多悠闲的顾客,都不时把目光投向街心半人高的路面。[点校:“崇林社”这个戏班名字大有讲究。杨小楼是梅兰芳的前辈,但此时梅的叫座能力又超过了杨。杨、梅合组一班,于杨是有些不情愿,但又不便公然说出,于是就有杨“身边的人”替老板出主意,谋划起这个班子的名字来——“不如叫‘崇林社’吧,其中‘林’字是包括了他梅兰芳与您杨老板,表面上俩人平起平坐,很对得起他梅兰芳了。但并排的两个‘木’是要分左右的,左为上,右为下,等到第一天唱大轴时,就只能是您杨老板了。次日才可能轮到他唱大轴呢!”以上加了引号的话,是杨“身边的人”向杨说的悄悄话,或许杨心里也正有这样的潜台词,但杨不会公然对梅兰芳讲,如果真说了,就太没有长辈的身份了。杨面对自己“身边的人”,只能默许他们的悄悄话;作为梅兰芳,既然看到杨的默许,于是就只能承认这默许变成的事实。好在事实也会说话,每逢自己唱大轴时,观众就特别踊跃;而杨老板唱大轴时,弄不好就会起堂。这样久而久之,原来由杨身边人提出的杨每场拿“加钱”(按照实际上座人数去提成)的办法,就由杨老板自己谈笑着给取消了。等到这时,名至实归的“崇林社”这才真正成立,其中的俩“木”字也就不分左右啦。]他们知道此夜“崇林社”的戏码极“硬”,自第四出往后,其中的名角都不会再步行去戏园子,而必然要乘坐骡车才能与“份儿”相符。名角们(依戏码的先后顺序)是:王瑶卿、王又宸、王凤卿、尚小云、刘鸿声、陈德霖、郝寿臣、俞振庭、梅兰芳和杨小楼。企盼名角的人们同时又晓得:在这十位“超一流”的大角中,只有后面那五六位才备有私人的专用骡车。这些骡车将从各自的住宅出发,走上前门至天桥的大路,经珠市口向西而下,缓缓走向西柳树井的第一舞台。前门大街两侧的戏迷们,会兴致勃勃地辨识哪一辆是杨小楼的,哪一辆则是梅兰芳的,会从此际的“杨、梅并世”回述到1917年谭鑫培逝世前的“谭、杨、梅鼎足三分”。年纪再大些的戏迷,就可以由此畅谈昔日的“后三鼎甲”(指三位著名老生——谭鑫培、汪桂芬和孙菊仙)的盛况而唏嘘不已。[点校:后三鼎甲上边说了,那么还有前三鼎甲吧?当然,他们三位是程长庚、张二奎与余三胜。为首的自然是京剧开山祖师程长庚,他身为“三庆班”主,一方面承认谭鑫培最受当代观众之大欢迎,但谭在艺术上却不宗自己,而全力倾向余三胜,这现象弄得程心里很不高兴。所以当程晚年长期卧病,有一次谭与孙结伴去看程,谭先礼貌问了程的病,但没料到程一上来就没头没脑说了句“三十年后,整个梨园将是你的天下”的话。谭感到委屈与被动,只好以“那怎么,也得是孙师哥排在我前头啊”的话搪塞。程则摇头说:“不然,孙的声音味苦,不入时人的耳;你的声音甜俗,妩媚动人,但是亡国之音啊。”这番话没到三十年就应验了,谭的歌唱富于人物个性,从审美上符合时代的前进潮流。这场问病的对白,也可以说是两种历史审美观之间的对话。]戏迷们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有些人会等到散戏,再看这一辆辆骡车原路返回。俟蹄声鞭影消失于夜色,戏迷们这才打起“哈欠”——由一人的“哈欠”变成全体的“哈欠”,拱手告别,各自散去。北京似乎到了这个时刻,才算真正地进入梦乡。其实此际,北京南城(尤其是前门大街两侧)还会有几家、十几家甚至是几十家的灯光未熄。那是刚卸掉戏装的名角回家吃过夜宵,消除了劳顿,精神反而亢奋起来,他们会从今晚夜戏的某一点上引出谈锋,对家人对弟子(通常要服侍师傅睡下才能离去)讲个滔滔不停。这一讲,常常要讲到窗户纸发白。因此不妨说,是京戏名角不可抑止的谈话,把北京无数个日夜连接起来。这种谈话多富于创造性,它在演员全部生活、艺术积累的基础之上,往往更开拓了一步。等下一次登台时,名角常常会以更加精湛的表演和观众见面。

发布时间:2013年05月08日 10:24 来源:朗朗书房 编辑:代影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