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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裕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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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吞下的糠团子像一团火

1

一辆公共汽车在尉氏县汽车站停下,到尉氏担任县委副书记的焦裕禄手提行李卷下了车。1962年6月的头一场豪雨刚刚下过,树上的叶子还滴着清洌的水珠,天空碧蓝如洗。

县委第一书记夏凤鸣、县长薛德华和办公室主任小董已在等他。

焦裕禄一下车,迎候的人们围了上去。夏凤鸣书记握住焦裕禄的手:“老焦,可把你给盼回来啦。回到尉氏,高兴吧?”

焦裕禄说:“高兴。老伙计们又在一起工作了,我当然高兴。”薛德华县长说:“大家早就等急了,都想你啊。”夏书记问:“薛县长,你和老焦是老战友了吧?”薛德华说:“那当然,老焦在大营当区长时,我在蔡庄区当财政助理。我们常在一块儿开会。”焦裕禄说:“我回来工作,还得老领导、老战友们多批评啊。”夏凤鸣在焦裕禄肩上捣了一拳:“一个锅里搅饭勺了,用不着客气,咱们回机关。”

回到机关,办公室主任小董要给焦裕禄安排住处,又要打水让他洗脸,被焦裕禄阻止了:“小董,你先别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工作,先谈谈县里的情况吧。”

小董说:“焦书记,不急。你是老尉氏了,情况慢慢就熟悉了。你头一天来,还是先歇歇脚。”焦裕禄说:“小董,我虽然是从尉氏出去的,可离开八九年了,各方面的情况都发生了变化,搞了几年工业,对农业反而生疏了。现在我是两眼一抹黑,尽快熟悉县里情况,是我眼下头等重要的任务。”

2

回到尉氏这半个月,焦裕禄更多的时间是下乡调查研究。这天早晨,焦裕禄和小董下乡,两个人有些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到了于家村,焦裕禄说咱们早饭就在这儿吃吧。你对这村熟悉吗?小董说熟,这一段下乡常来。   

焦裕禄说,那你找一家老贫农,咱去那儿吃。小董就带焦裕禄进了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说这是于立田家。于立田是老贫农了。正说着话,主人于立田从屋里出来了。他有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腰弓着,手里还拿着一块红薯。他认识小董,忙打招呼,小董介绍说:“这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于大伯,你刚吃饭呀。”于立田张嘴一笑:“下地才回来。”小董说:“我们还没吃早饭哩,就在你家吃吧。”于立田犹豫了一下,说:“好好,要不我去弄点面来烙张饼?”

焦裕禄说于大哥,要吃烙饼,我就不来了。于立田踌躇了一会儿,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一些散碎干粮,有的已生了绿霉。于立田说,说句实话,咱这里待客的饭食,只有这百家干粮,是要饭要回来的。焦裕禄看了看,说我们就吃这。

他们上了炕,于立田端上百家干粮:“焦书记,真不好意思,头一顿饭,就让你吃这要饭要回来的。”焦裕禄说:“老于大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于立田哭了。焦裕禄说:“于大哥,你放心,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又对小董说:“下乡工作不在群众家里吃饭,怎么能跟群众打成一片?县委的干部吃特殊饭,区社的干部就敢放开胆子大吃大喝。现在还是困难时期,咱们当干部的,就要做好表率。”于立田说:“焦书记呀,咱公家人要都像你这样,老百姓心里多高兴。可有些人不这样,就拿机耕队来说,那可是派头十足的大爷,顿顿有酒有肉伺候着,还得有烟,这才好好干活儿,缺了一样都不行。”

焦裕禄问,没酒没菜咋样?于立田说:“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焦裕禄生气了:“还有这事?”于立田说:“俺村来的这伙机耕队,比大爷还难伺候。要吃大米白面、鸡鸭鱼肉,还得好烟好酒。愁得俺队长直哭。咱村这情况董主任了解,这不是要人命嘛!”

于立田的老伴拦住话茬说:“同志呀,别听俺这老头子瞎唠叨,听这些碎事烦心。”焦裕禄说:“老嫂子,老于说的这事,我得好好管管。”

吃完饭,焦裕禄掏出钱。于立田忙拦住,说你这是干啥,焦裕禄说:“这是干部纪律,吃饭一定要留伙食钱。”

于立田说:“哎呀,哪有这么多规矩,吃了一点百家干粮,还留啥饭钱?!你刚才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哪有留饭钱的?”

焦裕禄把钱放在桌子上:“老于,这是铁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家人也得讲规矩。收下吧。”

从于立田家出来,焦裕禄和小董进了大队部。大队长迎出来,小董介绍说:“这是刚到咱们县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焦裕禄同志。”大队长说:“焦书记算是老尉氏了,人没见过,大名如雷贯耳。走吧,咱们先吃早饭去。正好有给机耕队做的饭。”

焦裕禄问:“做的啥饭,我看看。”大队长说:“做了红高粱面饼子,熬南瓜。我让人借面去了,咋也得烙几张饼,要不这饭是没法送。焦书记你们稍等一会儿,烙了饼一块儿吃。”

焦裕禄说我们在于立田家吃过了。大队长问吃的啥,小董说是百家干粮。大队长说:“那哪儿行,那是要饭要来的。焦书记,你就再吃一回吧,机耕队的饭无论如何也要重新做。这样送去,不让人家砸了饭篮子才怪。”

焦裕禄说:“那我和你一块儿送饭去!”

机耕队的两台机车停在田头上,四个拖拉机手坐在机车下打扑克。焦裕禄、小董和大队长来送饭,看见了耕得七零八落的地。大队长说:“焦书记,你看看他们耕的这地,闪了这么大的一块地头,这咋种?”小董说:“可不是嘛,这边垄沟都不直了。哎,他们咋打起扑克来了?”

他们走到机车前。大队长寒暄着:“同志们辛苦了,吃饭!吃饭!”

一个拖拉机手揭开干粮篮子:“哎,于队长,你这是给我们送的饭呀?”大队长说:“对不起了同志们,委屈你们了。”机耕队长问:“大家辛辛苦苦给你们耕地,就让大伙儿吃这高粱面窝窝?”大队长说:“实在没法啊同志,今年俺村遭了灾,乡亲们连高粱面窝窝都吃不上啊。”

一个机手说:“没酒没肉,没茶没烟,烙饼炒鸡蛋总不至于没有吧?”大队长说:“俺们围村跑了个遍,一斤面都没借出来。”一个机手把手里扑克一甩,说:“那你们这地就不要耕了!”机耕队长说:“我们去西南张庄,那里烙好了大饼,炖好了肉等着咱们呢。”焦裕禄说:“你们走了,这里咋办?”机耕队长说:“机械出故障了,活儿干不成了。”焦裕禄掏出烟来:“来来来,先抽支烟。”机耕队长看了下烟的牌子,挡了回去:“黄金叶呀,两毛五一包的,对不对?”焦裕禄又掏一包烟来:“我自个儿抽的是这个。”机耕队长瞅了一眼:“嘁,前进牌的,九分一盒,对不对?”

大队长说:“同志啊,您就委屈一下,把地给我们耕完中不?”机耕队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告诉你嘛,不是我们不愿干,是机械故障,懂吗?”大队长说:“你刚才还说去西南张庄呢。”机耕队长拉下脸来:“我说是上那儿检修。我们去哪儿还用你来管?”焦裕禄问机车哪里出故障了,机耕队长说:“机车哪儿出故障用得着跟你说吗?说了你懂吗?”焦裕禄又问啥时出的故障,机耕队长脸黑下来:“机械故障随时都会发生,怎么的?”焦裕禄追问:“哪台车出了故障?”

机耕队长随手一指说,这台。焦裕禄问:“你说,到底是哪儿出了故障?”机耕队长一脸不快:“哪儿都可以出,炸缸、烧瓦,你懂吗?”

焦裕禄说:“把摇把子给我!”机手嘲弄地递过摇臂:“能的你,你懂个啥,给你!”

焦裕禄接过摇臂,走到机车前。他插进摇臂,用力摇了几下,机车轰鸣起来。焦裕禄发动了机车,跳上驾驶室,把拖拉机开动了。他驾着机车走了一圈,停了下来。跳下驾驶室,对机耕队长说:“你的机车性能良好,就是皮带轮略有点松,运行起来有些打滑,调一调就行了。看起来机械没故障,是你的这儿有故障。”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机耕队长冷笑:“你觉得会鼓捣两下就能把我镇住了?机械有没有故障你说了不算。”他招呼拖拉机手们:“都上车。”几个拖拉机手上了车,机耕队长挥挥手,车开走了。大队长喊着:“哎,他们咋就这么走了?”焦裕禄说:“你放心,他咋走的还会咋回来。”

小董问:“焦书记,你咋会开拖拉机?”焦裕禄说:“你别忘了我在洛阳矿山机器厂工作了九年,洛矿可是个一流的大企业,什么样的机器没摸过?”

3

傍晚时分,西南张庄。大队部里,机耕队的人正在吃饭。饭桌上有菜有酒,很丰盛。

焦裕禄进来了:“怎么样,伙食不错吧?”机耕队长瞅了焦裕禄一眼:“又是你,你来干什么?”焦裕禄说:“于家村的地还没耕完哩。”

一个机手说:“哦,你是来请我们回去的吧?”他一指桌子:“咱要求不高,就照这个标准去安排吧。什么时候安排好了,俺们就去你们于家村。”

焦裕禄说:“这个标准可不低呀。”机耕队长说:“还凑合。”焦裕禄说:“咋叫还凑合?有白面馍,有酒,有肉,蛮不错了。有没有茶?有没有烟?”机手们说:“当然有。”焦裕禄说:“哪里敢没有?听说你们有个行规: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机手们不耐烦了:“一边待着去,没看这里正吃饭嘛!”焦裕禄笑笑,走出屋子,蹲在门廊外。

屋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吃饭。为了增加喝酒的气氛,他们划起拳来。一会儿,有个机手冲门口喊:“没水了,送壶水来。”喊了一会儿没人应声。再喊,焦裕禄拎着只水壶过来,给他们斟了茶。焦裕禄坐回门廊外,从口袋里掏出带的干粮——散碎的“百家干粮”——啃起来。一会儿,一个机手过来,把空水壶交给他说:“弄壶茶来。”

焦裕禄再次给他们续了水。他刚出屋,机手们问:“这人到底是谁?”机耕队长说:“于家村的,头晌在他们村耕地,看把他能的,这回让咱治服了吧!”又问那个机手:“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做啥呢?”机手说:“吃干粮,吃的是碎干粮,像是要饭要来的。”另一个机手说:“队长,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来头。你没见他头晌开机车多熟练呀。”机耕队长说:“又咋了?他有来头还吃要饭要来的东西?没准就是个要饭的,来充大尾巴鹰。”

几个人继续喝酒猜拳。这回是焦裕禄主动给他们来添茶了。机耕队长说:“这下你回过味儿来了?”焦裕禄给每个人都倒了水,他神色戚然,眼里含着泪水:“同志们呀,你们也都是农民出身吧?咋不想想他们的难处呢?”说完,他走出了门,走出了院子。

焦裕禄前脚刚走,后脚西南张庄支书进了屋。机耕队长忙招呼说:“来,张支书,一块儿喝一杯。”支书看了看一桌子人,问:“焦书记呢?他啥时走了?”机耕队长摸不着头脑:“什么焦书记?”支书说:“咱们县委焦裕禄书记。”机耕队长说:“没见焦书记。”支书抓抓头皮:“这就怪了。”一个机手说:“是来了一个人,可他不是焦书记,给我们斟茶倒水,一个人蹲在院里吃要饭要来的碎干粮,穿个破大衣。”支书一拍巴掌:“那就是焦书记!刚才他去我家,替你们交了饭钱,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我以为又上这儿来了呢。”

机耕队长问:“你是说来的那个焦书记给我们交了饭钱?”支书说:“是啊,我不收他着急了,交了十五块钱。这不我追着把钱给他,找这儿来了。”机耕队员们全怔住了。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焦裕禄和薛县长在办公室里聊天,薛县长问:“老焦,这几天下乡,累了吧?”焦裕禄说:“累倒是不累,就是一些事还没想成熟。”薛县长说:“你还没来呢,县委的同志们就盯上咱俩了。”焦裕禄问:“盯着咱俩?咱俩有啥值得盯的?”薛县长笑问:“你知同志们是咋说的?说你是一点五书记。”焦裕禄不解:“啥叫‘一点五书记’?”

薛县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我是县委第二书记,你是常务副书记,你在我和夏书记中间,这么个一点五。从这个安排,看出地委对你很重视呀。”焦裕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真没想这些。”“我是这么说的:老焦工作能力强,干工作一人顶一个半人用。夏书记说:老焦哪里是顶一个半人用,一个人要顶几个人哩。”“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焦裕禄有些不安了。

“老焦啊,咱俩是老熟人,对门办公,人家都盯着看咱们怎么合作呢。”薛县长拧了两支“喇叭筒”,给焦裕禄一支,自己点上了一支。

焦裕禄说:“老薛,我离开尉氏有八年了,对现在的尉氏不了解,一切都得从头熟悉。咱俩是老伙计,你得多帮衬着点。”

“咱们县眼下的情况,这些日子你也了解了不少。现在,农村实行了公社化、食堂化,大办水利、大办钢铁,征购透底,年年运动,自然灾害大,群众吃不上饭,我在尉氏县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为人民做好工作……你来了,咱们一起好好干吧。”

焦裕禄说:“这几天走了几个乡,我觉得,农村困难大,不是某个县的问题。一是政策问题,二是干部问题。大多数干部是好的,想办好事,但年年搞运动,整干部,挫伤了基层干部的积极性,许多人不愿干了。干部不领,水牛掉井,群众有什么办法?在政策上,什么事都要大办,负担太重,又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干部群众都没有了积极性,怎么搞好工作?”

薛县长说:“老焦你说到点子上了。这话眼下还真没人敢说。”

“老薛,我想等天晴了再到西边几个乡去跑跑。”

“好。老焦啊,听说你在于家村为机耕队交了饭钱?”

焦裕禄叹了口气,说:“一些事我是咋也想不通。我想这几天开个现场会,让大伙儿把是非曲直辩一辩!”

三天后,全县机耕队现场会在于家村召开了。不只是县直十几个机耕队的人员,县委常委、政府部门领导、县直各单位负责人全到了。大路上排开一长溜机车。

会议还没开始,大家互相议论着。那个机耕队队长对他旁边的人说:“这回处分是背定了。开完这会,怕是就得回家抱孩子去了。”

旁边的人说:“听说县委对全县机耕队都作了调查,要处分的人不会少了。”

焦裕禄站到一个小土坡上:“现在开会了。今天把县直各部门的负责同志、各机耕队的负责人请到这儿来,开个现场会。我们开现场会的地方,是机耕六队的作业现场。大家先看看这个机耕队的工作场地,这块地总共十四亩,耕作时闪出的地边地头就有四亩半。是我们的拖拉机手技术不过硬吗?而且,这一个月中,六个机耕队先后共发生了有记录的七十九次‘机械故障’,我们的机车怎么这么容易出故障?我先念一段顺口溜,大伙儿听了后,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大声念起来:

好饭好菜,拖拉机跑得快;

有酒有肉,犁得深犁得透。

无菜无酒,犁不到头就走;

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有人笑起来。焦裕禄说:“好笑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群众对机耕队的评价。全县有六个机耕队,几十号人马,这影响面可不小哇!机耕队一到,扯旗放炮。村干部四处抓鸡牵羊借净米白面,群众形容好比鬼子进村。群众还形容,机耕队的拖拉机一来,满村的鸡和鸭子吓得不敢叫了。想想你们走到哪儿去了?拖拉机现在是个稀罕物件,所以你们开拖拉机的人也就成了了不起的人。可是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拖拉机的主人是谁?是人民!你们掌握拖拉机的权利是谁给的?是人民!如果利用手中的公权来谋求私利,你们就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这是最危险的!所有的腐败都是由特权导致的,这一点大家一定要引以为鉴,一定要记住。”

大家议论起来。焦裕禄接下去说:“有些同志已经做了背处分的准备。可是处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我们这个现场会的目的,是要大家提高认识,找出各自的差距,制定出整改措施。第六机耕队队长来了没有?”

机耕队长说:“来了。”焦裕禄说:“你说说。”机耕队长愧疚地说:“焦书记,你还是给我个处分吧,多重的处分都行。说句实话,我现在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就在当天晚上,六个机耕队的机车全部出动了。大野地里到处是灯光,到处响着机车的轰鸣声。机手们自带干粮,把所有留过边角的地块加班复耕,而且向招待过他们的生产队补交了饭费。

4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还固执地坐在焦裕禄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

小董劝她:“和你说多少遍了,焦书记下乡了,你就别等了。”女人不说话,仍然坐在那里。小董拉她:“陈小莲,焦书记刚来,不会管你的事的。天黑了,都下班了,快走吧,快走!”那个叫陈小莲的女人说:“等不着焦书记,我不走!”小董说:“你知道焦书记有多忙?他天天下乡,开会开到半夜,哪有工夫管你这事!”陈小莲扭过身子。小董说:“你不走,好,我有办法叫你离开!”

这时,焦裕禄进了院子。陈小莲看见了,忙喊焦书记,焦裕禄问:“你是……”小董说:“她丈夫是个右倾,为平反的事,找了县委两年。我说您刚来,还不了解情况,可是她不走。”

焦裕禄开了办公室的门锁:“来,来,到屋里说。”进了屋,他给陈小莲倒了杯水。陈小莲没有接,给焦裕禄跪下了。焦裕禄赶忙放下暖瓶去扶:“使不得,快起来,有话慢慢说。”陈小莲说:“焦书记,你不认识我,我是李明的家属。”焦裕禄吃了一惊:“噢?快坐下。我刚下乡去了趟老军营,听说了李明的事。”他又给陈小莲拿了条毛巾:“小莲,我跟李明剿匪反霸时是一对生死兄弟,你给我下的哪一门子跪,这不是骂我吗?”陈小莲说:“焦书记,我是急糊涂了。李明五八年年底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到县农场劳改了。后来右倾要平反,可是他的档案给弄丢了,搞不清他是给打成了‘右派’还是‘右倾’,解决不了平反问题。我找了整整两年哪。”

焦裕禄说:“李明的事老军营的同志都讲了,说送他去教养的档案丢了,摘不掉帽子。我很快就去一趟县农场,你放心。”陈小莲又哭了:“焦书记,您得救我们一家啊。李明你最了解,他是个炮筒子,一根筋,爱说个直理。他在老军营公社当社长,就是因为‘大跃进’时提了几条意见,人家硬说他对三面红旗有看法,有反党言论,给打成了右倾,焦书记,他是冤枉的!”

焦裕禄给陈小莲绞了条毛巾:“李明我还不了解?剿匪反霸那可是条好汉。他入党还是我介绍的呢。要说他脾气大,爱顶牛放炮,这是性格问题,但是说他反党……”他摇摇头,接着说,“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小莲啊,平反是政策问题,目前上级对扩大化时划的右倾,精神上基本是要摘帽的,今后中央还会有新政策出来,先等等。”

陈小莲不哭了:“焦书记,有您这句话,我放心了。”焦裕禄问:“小莲,现在家里情况怎么样?”陈小莲说:“从他一劳改,工资没了,家里一个老人,三个孩子,靠我一个人,我婆婆又病得起不来炕。焦书记,您想这日子还能过吗?”陈小莲又哭起来。焦裕禄拿出二十元钱:“小莲啊,这点钱你先救救急,回头我和商业局说说,再给你们补助一些布票。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和我说。回头我看看老娘去。”

第二天,焦裕禄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县西华劳改农场。一进农场,就看见劳教的“右派”和“右倾”们在挖水沟,李明也在挖沟的人中。他光头,扎一条青布腰带,拼命地干活儿。

陪同焦裕禄来到工地的场长喊叫:“李明!李明!你上来一下。”

李明头也不抬,埋头挖土。焦裕禄也叫着:“李明!李明!李明!我是老焦。”李明头也不抬,手里大锨抡得更快了。焦裕禄叫着:“李明,我是焦裕禄!”场长也喊:“李明,你浑了不是?县委焦书记来看你,你快上来!”

李明扔掉大锨,大步走开了。焦裕禄怔在那里。场长说:“李明到这里两年多了。这两年多,他没说过一句话。上回他媳妇来,哭得昏了过去,他也是一句话没说。”

回到农场办公室,场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说:“焦书记,李明的事,我知道一些,就是对大跃进提了些意见,这个人是不打弯的直肠子。咋说呢,嗓子眼通着屁股眼,说话不讲方式。他提的一些问题,实际上现在也都纠过来了。他没平反,主要是劳教的档案丢了。我来的时间短,具体还不大清楚。”

焦裕禄说:“你们了解一下情况,写个材料,尽快报给县委。”

从西华农场出来,焦裕禄没回县城,径直去了老军营公社。李明调到老军营后,家也安在那里,在老军营村盖了几间土坯房,陈小莲在公社小学当老师。

焦裕禄推着自行车进村时,在李明家胡同口,看见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大男孩骑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不停地用手里的树枝抽打着他,嘴里叫着:“快跑起来!”

被骑在底下的小男孩哭着说:“我要回家!”焦裕禄见状停住了脚步,拉起了雀斑男孩:“下来!你骑在人家身上,这不好!”雀斑男孩翻了一下眼皮:“他爸爸是反革命,是右派,他就得当我的马!”焦裕禄问被骑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男孩子嗫嚅地说叫李小柱。雀斑男孩说:“他爸叫李明,大右派,在劳改队。”

焦裕禄把小柱子拉起来,给他拍净了身上的土,拉起他的胳膊:“孩子,带我去你家。”进了院子,陈小莲看见了急忙迎出来,喊了声焦书记。焦裕禄进了屋,看见了老太太,叫了声:“娘!”李明的老娘探起身子,问谁呀,焦裕禄抓住老太太的手:“娘,我是老焦。”李明的老娘放声大哭:“儿呀,真是你呀!”焦裕禄说:“我看您老人家来了。”李明的老娘把焦裕禄拉到身边:“儿呀,你兄弟李明冤呀,你救救他吧。”“您老人家养好病,李明啊,会回来的。”

李明的老娘哭着说:“上天有眼哪。从他劳改了,这个家就累了小莲,你看看,这还像个家吗?我病得起不了炕,小莲天天去搓草绳,养着这一窝燕儿,手常年肿着啊。孩子天天受人家欺侮,身上脸上常带着伤。这是造了哪辈子孽啊。”

焦裕禄安抚着老人:“娘,您别伤心。”他见炕桌上放着几个糠团子,掰了一块尝尝:“小莲,这糠团子咋有油泥味儿?”陈小莲说:“是枕头糠掺了榆皮面蒸的。泡了三天,那味儿还是去不掉。”

焦裕禄戚然。吞下的糠团子像一团火,在烧灼着他的灵魂。

为李明平反的事,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夏凤鸣先讲:“今天的常委会,我们研究人事问题。在五七年上半年的反右斗争中,一些干部被划为右派,根据相关政策,提出了甄别问题,我们重点讨论一下对几个干部平反的议题。”

一个常委说:“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党中央刚开完八届十中全会,主要精神是抓阶级斗争,既要反左又要反右,这个时候提什么给右派平反?这是违背中央精神的。”

另一个常委说:“1957年10月15日中央就发出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标准规定: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民主集中制、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反对社会主义和分裂人民的团结,这样的人才可以定为右派分子,只是提几条合理的意见就打成右派,显然是不对的。”

薛县长发言了:“毛主席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提出‘团结—批评—团结’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这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针。我们应该严格按照这个方针去做,不要把打击面扩大化。”

那个持反对意见的常委说:“毛主席还说过有些人距右派只有三十公里,那就是说他已经在右的边缘了。按照中央五九年划定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标准和处理办法,不存在扩大化问题。”

焦裕禄披起衣服到会议室外边去了。他坐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默默地抽烟。会议室里的争论声不断传出来。他发狠地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

他听到夏书记的声音:“让老焦说说,老焦刚从西华农场回来。老焦呢?”

焦裕禄进了会议室,他心情沉重地说:“我昨天为老军营公社社长李明的事去了趟西华农场。李明的情况大家比我更清楚,他为什么去劳改,为什么解决不了摘帽问题,用不着我多说了。西华农场写了一份证明,写明了三个方面的情况,一是他档案丢失的情况,二是他在劳动教养中的表现,三是他们拿了个处理意见。这份材料可以传阅。我想说的是,人命关天,我们处理每一件事情,首先要想到这一点。这些日子因为祝文升的事我做了一些调查,不光是反右,去年反‘五风’,打击面过宽,很多干部受了处分,一批批打下去,连家庭也受了牵连。干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应当爱惜他们……”

5

焦裕禄同陈小莲一同来到县农场时,农场的“右派”正排队出工。场长叫了李明出来,李明出列,见了焦裕禄和小莲,却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插上了房门。

焦裕禄敲着门,在门外说:“李明兄弟,你听我说,当年咱俩在尉氏跟黄老三斗争,你是多刚强的一条汉子!咱俩一个碗里吃,一条炕上睡,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开门!”李明不语。焦裕禄说:“我没想到有什么事能让你趴下,真的。开开门,咱俩好好聊聊。”陈小莲也说:“李明,焦书记为你来了三趟,你总该说句话呀。”

焦裕禄走到窗下:“你不愿开门,咱们就隔着窗户聊聊。你不愿说话,就听我说。这些年,咱们见面机会少,可毕竟是贴着心窝子的朋友。我呢,从尉氏土改后上了杞县,又到了开封,在团地委工作,之后又去洛阳搞工业,建设洛阳矿山机械厂,这你知道。后来还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又到大连去培训,最后又回到尉氏县委工作,这一来二去就是十二三年哪。咱们都儿女成群了。忙的时候顾不上,闲下来啊,想的还是这些老兄弟。对你我自认为是比较了解的。你这家伙,嗓子眼通着屁股眼,一根肠子不打弯,性子直,爱放炮,脾气也不好,这都是你的毛病。可说你反党,我不信,打死也不信。”

屋里,李明突然大哭起来。门打开了,李明冲出门来,焦裕禄和他抱到一起。李明摇晃着焦裕禄的肩膀说:“说我反党你不信,可我说的那话都是真话,你信不信?”

焦裕禄看着李明。李明又说:“我再问你,你相信一亩地打三万斤粮食吗?你相信一亩红薯有十万斤的产量吗?他们让给驴刷牙,给牛戴口罩,我说是瞎胡闹有啥不对?大炼钢铁砸群众的锅我不干有啥错?”焦裕禄递给李明一支烟,李明三口两口吸完了,说:“我反党?我李明是共产党的人,身上流的是共产党的血!这个江山是共产党拼了命打下来的,有人想把这江山糟害了呀!”

回到办公室,焦裕禄对小董说:“中央在1957年10月有个《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你去机要室给我找来看看。”

小董说:“焦书记,你还是为李明的事?”焦裕禄点点头。小董说:“焦书记,李明的事不太好办。您想想,为什么中央一有了相关说法他的档案就丢了?”焦裕禄说:“干部是我们宝贵的财富,说几句话就打成右倾或者右派,这本身就不符合党的原则,对不对?”小董说:“焦书记,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办起来太困难。文件是有,但一提平反,各级领导都怕粘包。”

这件事果然办起来不那么顺当,一直拖了两个多月,李明才从西华农场回到家里。

徐俊雅带着六个孩子和母亲来了。

焦裕禄回到临时安置的家里,六个孩子一起扑上去,焦裕禄放下这一个又抱起那一个。

焦裕禄说:“俊雅,尉氏的情况你最熟,没法跟洛阳比。你得有过艰苦日子的准备。”徐俊雅说:“从跟上你,哪天过的不是艰苦日子?俺都习惯了。”

第二天,焦裕禄下乡回来,给孩子们捎回两只灰色的小野兔子,孩子们高兴得又叫又跳。焦裕禄找了一个草筐,把两只小野兔子放在里边,让国庆和守云排个值日表,每天轮流值日,给小兔子打野菜,一定要喂好它们。孩子们答应着。五岁的跃进问爸爸,小兔子吃什么野菜呀?焦裕禄说,它什么野菜都吃,还爱吃青草呢。哥哥姐姐带你去给小兔子打野菜,你要留心记住它们最爱吃什么。

在孩子们的印象里,爸爸还从未送过他们什么礼物。这两只小野兔,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欢乐。

发布时间:2012年09月26日 10:40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 编辑:张青津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