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版
1 1 1

《焦裕禄》

共产党员网 打印 纠错
微信扫一扫 ×
收听本文 00:00/00:00

 

第六章 家在风雨飘摇中

1

逃出了大山坑,焦裕禄按照老洪指点的,一直往北跑。

他不知道鞑子营还有多远,也顾不得看看四外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地跑。

不觉得累,不觉得乏,甚至不曾感觉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两条腿就像安上了风火轮。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身子也不由得倒了下去。他的心“嗵嗵”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去。嗓子眼里像烧着一个火球,从嘴里吐出一口黏痰,有血的腥味儿。

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心不那么跳了,可两腿却更软了,软得站不起来。这个时候,他感觉到通身燥热。他脱掉了上衣,赤着胸脯贴近泥土,泥土是温热的,有风吹过来,挟带着一种香气。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豆子地里,身旁就是足有半人高的摇铃的大豆。他听到了叫蝈蝈的声音,“啯啯啯啯”,特别好听。有几只蝈蝈离他很近,就在他脸颊旁边的豆棵上,他甚至听见了它们翅膀的摩擦声和弹击大腿的声音。

头上是一轮刚从云缝里挤出半个身子的月亮,灰蒙蒙的,但边缘却异常发亮,像镶了一道金边。焦裕禄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月亮了,这镶了金边的月亮更带给他一种别样的新鲜感。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饥饿。

一感觉到了饥饿,心又“嗵嗵”跳起来。

他顺手摘下了一把豆荚。豆荚鼓鼓的,剥开,即将成熟的豆粒浆水丰盈。吃在嘴里,略有一点豆腥,但回味却很香甜。饱餐了一顿之后,浑身涌动起了一种热流。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自由身了。他不再是大山坑那活地狱里的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不再是日本鬼子刀下的一块肉,不再属于凶险四伏的掌子面,不再属于在日本鬼子刺刀下流血汗的“矫正队”,不再属于连身子也不能翻一下的“丙字号”,不再属于电网和死人仓……他自由了。他可以裸着胸膛让田野的风吹拂,他可以躺在如洪波翻涌的豆子地里吃浆水丰盈的豆粒看镶了金边的月亮,他可以欣赏叫蝈蝈们合奏的天籁之音。天哪,我又自由了!他的心都要迸出来了。

他转而又为老洪和工友们担心起来。如果鬼子发现安藤死了,会不会把“矫正队”的工友们抓到矿警队去?会不会让他们受刑,甚至让狼狗去撕咬他们的肉身,老洪会不会受连累?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焦裕禄深知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找到鞑子营,找到剃头的范师傅。如果幸运,他可能会打听到他逃离之后大山坑的情况。

确认身上有了力气,焦裕禄又上路了。夜里辨别不清方向,他就去摸树干,以树皮的平滑和粗糙来辨识方向。到了天亮,进了一个村子。在村口他问一个下地的老汉,这个村是不是鞑子营,老汉说,这个村子叫午马营,鞑子营已经过了二十多里了。往回走过大柳趟子、东小营,有个木牌坊的才是鞑子营。鞑子营是个大村镇,好找。

焦裕禄只好又往回折返。到了鞑子营,很顺利地找到了剃头师傅范慎五。范慎五有五十多岁,微胖,慈眉善目。这个剃头匠自己却没头发了,油亮的光头上冒着热气。一听是老洪打发来的,范师傅很热情,满口答应帮忙去弄良民证。他找了经常在他铺子里剃头的一个警官,说自己的外甥从山东来看他这个舅舅,把良民证弄丢了,回去连火车也坐不上,请他帮忙办一个。那个警官说:“良民证不好补办了,这几天上峰督察很严。我给他开个证明,再把他送上车,车上没人为难他。”

焦裕禄在范师傅的护送下坐上火车的时候,还不知家里已经发生了塌天大祸。

2

那场灾祸发生在三个月前。

那天,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大队的鬼子、汉奸闯进了北崮山,整个村子哭声一片。焦裕禄的大嫂赵氏正在生病,来不及跑,盖着棉被躺在床上。五六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屋里。他们翻箱倒柜,乱砸一气,一枪托打倒在床前守护着儿媳的禄子娘,用刺刀挑开盖在赵氏身上的棉被。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鬼子哈哈狂笑,他们叫着:“花姑娘!花姑娘!”

鬼子用刺刀一刀刀挑开她的衣服,又用刺刀在她胸前比画着杀的动作,“呀、呀”怪叫。

小守忠哭喊着娘,一个鬼子把他拎起来摔到地上。禄子娘几次扑上去,几次被枪托打倒。赵氏一声声尖叫着,往墙角躲闪。鬼子狂笑着扑向赵氏,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鬼子收拾起抢的东西走了。

赵氏缩在墙角,裹着被子抖成一团。小守忠抱着赵氏的头,喊着:“娘!娘!”禄子娘从地上爬起来,去安抚儿媳,说孩子别怕,鬼子走了。

赵氏瞪着惊恐的眼睛尖叫着跳下炕,跑到院里大叫:“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她疯了。

疯了的赵氏天天在大街上跑着呼喊:“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焦母请了医生来给儿媳医治。开了药方,焦母把儿媳抱在怀里,一口口给她喂药。

外边一阵狗咬,赵氏推开药碗,裹着被子躲到墙角,叫着:“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就这么折腾了三个月。就在焦裕禄逃出大山坑的三天前半夜里,赵氏突然从婆母怀里抬起头来,问:“娘,啥时候了?”

禄子娘说:“三更天了,孩子,你快睡吧。”

赵氏抓住婆母的手:“娘,苦了你啊。”

禄子娘一阵惊喜:“孩子,你醒过来啦!”

赵氏问:“娘,禄子有音信吗?”

禄子娘说:“还没有。你放心,禄子这孩子机灵,他不会有事的。”

赵氏又问:“娘,守忠他爹,也没信吧?”

禄子娘说:“前两天有人捎了信来,说在汉口那边呢。这兵荒马乱的,也没法子给他写个信。”

赵氏说:“娘,我等不来守忠他爹了。”禄子娘把赵氏搂在怀里,劝慰儿媳:“好孩子,快别说这话,年轻轻的。你醒了,娘心里就踏实了。”赵氏流泪了:“娘,我要去了。您告诉守忠他爹,就说,就说……我是让鬼子害死的,我没有……没有给他丢人……还有……守忠这孩子……刚这么小,就没……没娘了,您老……”

禄子娘也伤心起来:“孩子,别说了。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赵氏从婆母的臂弯里垂下头去。禄子娘呼喊着:“孩子!孩子!”可怜她醒过来没一个时辰就死了。

3

一弯冷月下,死一样静寂的村庄。

胡同里,断墙后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这个黑色的影子顺着墙根,走进麻石铺地的小巷,隐在夜幕里的炯炯发亮的眼睛机警地看着四周。

身影靠在焦家老屋门前的小槐树上,他是回到家乡的焦裕禄。

家已破败不堪,门上贴着残破的报丧的白纸。焦裕禄吃了一惊,身子抖了一下。经过了九死一生,回到了他梦绕魂牵的故乡。他看见自家破烂的如死鸡翻卧的草屋之时,不由得心如刀绞。

屋里,禄子娘正在油灯下纺线,小孙子守忠在地上骑着板凳玩耍。

听到有拍门板的声音,她一口气把灯吹灭了,贴在窗户上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有个耳熟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刻点亮了油灯,隔着门问:“谁呀?”她听到的是一个盼了许久的声音:“娘,我是禄子。”

“禄子,真是禄子?”

焦裕禄急切地回答:“娘,真是我呀,我回来了。”门“哗”地打开了,娘把焦裕禄搂进怀里。焦裕禄哭着喊了声娘。

“孩儿呀,娘天天盼着你,眼都快瞎了。”进了屋子,禄子娘叫着:“忠儿,你老叔回来了。”

小守忠怯怯地望着焦裕禄。禄子娘笑了:“傻小子,这是你老叔呀!”

小守忠怯怯叫了声老叔,焦裕禄抱起了小守忠。娘端起油灯,拉过焦裕禄:“禄子,让娘好好看看,我儿瘦了,也黑了。”

焦裕禄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娘没回答,只是问:“禄子,你饿了吧?”她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筐子,筐子里有几个菜饼子。焦裕禄真的饿坏了,抓起一个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了两个菜饼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子灌下去。

焦裕禄又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你让鬼子抓走后,你爷爷生了场大病,二十天不到就没了。临死还喊:‘禄子!禄子!’三个月前,你大嫂着了一场惊吓,也死了,他们都是让鬼子害死的呀。”听老娘讲了一遍嫂子被日本鬼子惊吓而疯,又最终死于非命的经过,焦裕禄哭得站不稳了。

娘说:“埋了你嫂子,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我就带上守忠去要饭。各村的人都知道咱一家遭的灾祸,都知道守忠是个没娘的孩子,到谁家门上也没空过……我对守忠说:‘忠儿,腰杆挺直些,别看咱是要饭的,这腰杆可不能塌。你再小也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无论啥时候都要直着腰见人。’守忠这娃儿懂事,每次出去讨吃,腰总是挺得直直的。”

焦裕禄说:“娘,您老头上添了这么多白头发?”娘说:“禄子,看看咱这个家吧,就这么几年,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你嫂子也死了。你哥走了几年,不知流落在哪儿,你又让日本人抓了,好端端一个家,家破人亡啊!娘不是心里盼着你,不是因为守忠这个没娘的孩子,娘也随他们去了。”

焦裕禄扑在娘怀里:“娘,娘!我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守着娘!”

4

崮山脚下焦家坟地里,凸起了三座新坟。焦裕禄在为父亲、爷爷和嫂子上坟。他跪在坟前烧化纸钱:“爷爷、爹、嫂子,禄子来给你们烧纸了。爹,禄子没能给你顶棺打瓦;爷爷,你走的时候还喊禄子的名字;嫂子,俺在家就不会让鬼子把你害死……禄子对不住你们……”

隆隆的雷声滚过,大雨滂沱而下。焦裕禄站在雨中,一任雨的鞭子抽打。上坟回来,焦裕禄就病倒了。他躺在炕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娘坐在他身旁给他喂水。乡亲们都过来看他,纷纷问候着。有人问:“禄子,你小爷没回来啊?”焦裕禄痛哭失声:“我对不起小爷,他一条命扔在东北了,我连他一把骨头都没带回来呀。”乡亲们劝慰他:“禄子,别难过了。让鬼子抓到煤窑里的人,能有几个回来的?”

突然外边一阵嚷乱,镇长带着一群乡丁闯进屋里。他们一进门就叫嚷:“焦裕禄呢?回来了为什么不到镇公所去报告!”禄子娘说:“我儿子病了。”镇长走过去摸摸焦裕禄的头:“病了?你的良民证呢?”焦裕禄说:“丢火车上了。”镇长头一歪:“丢火车上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是坐火车回来的吗?八成是跑回来的吧?走,到镇公所走一趟!”

娘忙拦着求情:“你们不能这样,行行好吧,孩子还发着高烧哪!”

乡亲们也帮着讲情。乡丁推开禄子娘,硬是把焦裕禄从炕上拉下来带走了。禄子娘在后边追着:“你们这是把我禄子带哪儿去呀?他还病着……”

焦裕禄被关在八陡镇镇公所一间黑屋子里。

一个背枪的乡丁进来了,轻声叫着:“禄子。”焦裕禄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乡丁给焦裕禄带来两个烧饼。乡丁朝外看了看,悄声说:“我是南崮山的,你们村焦家的亲戚。这些天你娘为救你,到处借钱,给镇长买了大烟膏,镇长才答应要放你走。你趁热先把烧饼吃了。”

焦裕禄吃着烧饼,那个乡丁又说:“镇长说了,如果你答应参加‘和平救国军’,就放你走。你不答应,就把你送到博山日本人的宪兵队。”

焦裕禄问:“啥叫‘和平救国军’?”那个乡丁说:“就是日本鬼子组织的地方保安军。”焦裕禄说:“那不当汉奸了?”乡丁说:“你就先应下来,最后去不去不在你自个儿啊?长个心眼,别跟他们硬较劲。”

焦裕禄问:“上哪儿当这‘和平救国军’去?”乡丁说:“先要到天井湾区公所去报上到。”

外边有人喊:“镇长让把崮山那个焦裕禄带过去。”

镇公所里,镇长躺在太师椅上刚烧完一个大烟泡,焦裕禄被带了进来。镇长说:“焦裕禄,你逃亡回家,拿不出良民证,按规矩就得把你送县里交日本宪兵队发落。念你孤儿寡母,就不追究了。你愿意当‘和平救国军’,今儿个就放你。你不愿意,只能把你送博山宪兵队了。你愿不愿当‘和平救国军’?”

焦裕禄点点头。镇长挥挥手:“那你拿上文书,自个儿去天井湾区公所报到。”他把一张纸交给焦裕禄。

焦裕禄走在半路上,掏出那张“文书”看了看,上边写着:兹有北崮山村焦裕禄一名前去和平救国军部报到。他骂了声:“呸!去你娘的‘和平救国军’!让俺当汉奸,瞎了你狗眼!”

他把“文书”团了团,扔在山路边草丛里。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把那张纸捡回来,在石头上弄平整,揣回兜里。走了四五里路,恰好撞见一队扫荡的鬼子、汉奸从山路的另一边走过来。他们枪刺上挑着抓来的鸡、鸭,背着抢的东西。焦裕禄拐过山坳,看见了鬼子的队伍,赶快躲,已经躲不开了。

他又一次被抓走了。再一次被抓到红部。

一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审问他,鬼子咕噜了几句,翻译官问:“少佐问你,你是不是八路?”焦裕禄摇摇头。翻译官问:“那你为什么没良民证?没良民证就是八路!”焦裕禄说:“我是当‘和平救国军’去啊!”翻译官问:“上哪儿当‘和平救国军’去?”焦裕禄说:“去天井湾区公所。”翻译官喝道:“净他娘的胡说!你蒙谁?去天井湾是从那条路上走吗?那是去崮山的路!”

焦裕禄说:“俺先回家拿了东西再去。俺这有‘文书’。”他掏出那张纸给了翻译官。翻译官看了看。焦裕禄说:“你可看仔细了,俺要是八路,能去当‘和平救国军’吗?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俺这还没去天井湾吃粮,先被弄你们四十亩地红部来啦,误会,都是误会!”

翻译官给鬼子少佐咕哝了一阵日本话。日本少佐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挥挥手。翻译官说:“小子,的确是场误会。你可以走了。到了‘和平救国军’好好干,跟着皇军,吃香的喝辣的。你走吧。”

5

焦裕禄不敢进村,怕再让汉奸看见,他藏在村外一片柳树林子里,直到半夜了才潜回家中。

娘把回家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禄子,吓死娘了。你千里万里九死一生地回来,又进了狼窝,娘的命好苦呀!”焦裕禄说:“娘,俺让鬼子汉奸抓了这两回,把咱一个家折腾光了,你的头发也白了……”

娘抚摸着儿子的脸:“禄子啊,只要有你,娘受多大罪都没啥。天就要亮了,你睡会儿,娘给你打更!”

刚睡下不久,鸡叫了。天快亮了。娘没睡,她在油灯下纳着鞋底。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来,焦裕禄猛然惊醒。禄子娘拉起儿子:“禄子,别是他们来抓你,快到柴火垛里去躲躲!”

焦裕禄钻进了院里的柴火垛。敲门声越来越急迫了,禄子娘问谁呀,外边人回应:“婶子,俺是裕征呀。”禄子娘打开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进了院子,他问:“婶子,俺禄子哥呢?”

焦裕禄从柴火垛里钻出来,十分惊喜:“是裕征兄弟呀。”焦裕征是他一个本家兄弟,俩人从小就十分要好。

禄子娘给焦裕征搬了个杌子:“让那些鬼子汉奸都折腾怕了。俺这会儿一听有人打门心里就哆嗦。”焦裕禄问:“裕征,有事啊?”焦裕征说:“禄子哥,俺来找你商量个事,咱村的窦安庆回来招兵了,咱们一块儿去当兵吧!”

焦裕禄问招什么兵,焦裕征说:“听他们说是正规军,刚成立的,叫个啥‘第四方面军’。说这队伍是打鬼子的。他们队伍就在交庄,离咱村不远。”焦裕禄问:“真是打鬼子的队伍?”焦裕征说:“是啊。有不少人去报名啦。”焦裕禄说:“真要能打鬼子,我就干。”

禄子娘拉住儿子衣襟:“禄子,你还要走?”焦裕禄说:“娘,俺在家,没个良民证,真保不住哪天又让鬼子汉奸抓了去。还不如先出去闯一闯呢。”

他们到了交庄。村口大槐树下放着一张破桌子,插着的布招子上写着“第四方面军新兵招募处”。

两个穿着灰不灰、黄不黄军装的军人,衣冠不整,坐在那里填写登记表。一个叼烟卷的问:“姓名?”焦裕禄回答:“焦裕禄。”叼烟卷的又问:“哪个村的?”焦裕禄说:“天井湾区八陡镇北崮山,哎,你把我名写错啦,是富裕的‘裕’,俸禄的‘禄’,不是玉石的‘玉’,走路的‘路’!”叼烟卷的不耐烦了:“咋写不行?你就叫‘焦玉路’不行呀?”

焦裕禄说:“名字哪有随便写的。”叼烟卷的说:“长官点名叫你时就应个到,哪这么多讲究。”焦裕禄说:“你咋不讲道理?”叼烟卷的把烟卷一吐:“啥道理?老子咋写咋就是道理!”焦裕禄一甩袖子:“这兵俺不当了!”他拉起焦裕征就走。叼烟卷的刚把耳朵上夹的一支烟取下来叼上,见焦裕禄要走,当胸就是一拳。焦裕征上去揪住那小子的衣服,扭打在一起。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喊:“住手!”

他问焦裕禄:“你识字?”焦裕禄点点头。当官的说:“你把名字自己写上去吧。他写不出来。”焦裕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了焦裕征的名字。那个当官的说:“你们俩上第四连。”

第四连在一个财主的场屋里,报到的也就只有三十来个人,都是附近村上的农民。有的问:“发不发饷?”有的问:“发不发枪?”

到了中午时分,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响起,有人喊:“第四连,集合了。”三十来个人站成稀稀落落一排,只有三四个人背了枪。让焦裕禄自己写名字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吆喝着:“站好,站好。团长来训话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矮胖子,穿了身黄呢子军衣。焦裕禄认出来了:这不是谢老晌吗?他咋成了第四方面军了?

连长喊着口令:“立正,向前看!报数!”最后一个报数是三十一。焦裕征悄声问焦裕禄:“咋一个连就三十一个人呀?”连长说:“不许说话!谁说三十一个人,俺就不算人?三十二个!”队伍里一阵笑声。连长大声说:“不准笑,听团长训示!”

谢老晌站在队前,往队伍里扫了一眼:“本团长,大名谢老晌。你们都给我记住!上不谢天下不谢地的谢,老子的老,晌午的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俺就宣布军规:第一条,一切要听从命令。让你上东不准上西,让你打狗不准撵鸡。第二条,不准当逃兵,当了逃兵,军法从事,抓回来枪毙。第三条……”

焦裕禄怕让谢老晌认出来,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6

晚上,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大车屋筒里睡。门口点着一盏马灯。焦裕禄对焦裕征悄声说:“我认得这个团长,他在日本人红部里当皇协军的营长,咋又到这儿来了?咱得留点心,我看这第四方面军,来路不正。”焦裕征说:“对。我也觉得他们这个来头不像是抗日队伍。”

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过,一个连副过来,吆喝着:“睡觉了!把鞋子脱下来,把裤腰带抽下来,放一堆收走。”

大家脱下鞋子,抽下裤腰带,他给捡到一个筐里,又问今晚上该谁值夜喂马。有两个人说,我们值夜喂马。那个连副说:“那你们到筐里找自个儿的鞋子、裤腰带。记住,以后除了值夜喂马的,睡觉前都要把鞋和裤腰带集中放在连部,明天出操再还给你们。”

那两个值夜喂马的在筐子里找了好大工夫才找到自己的鞋和腰带。连副拎上盛鞋和腰带的筐子走了。焦裕征问为啥把咱的鞋跟腰带全给收走,一个络腮胡子说,怕咱逃跑呗。没鞋子,没扎裤子的东西,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二天一早,连副带着大家在场院里跑步。新兵有跑得慢的,就一顿拳打脚踢。后来见大家都跑不动,就让大伙儿停下,问:“你们咋啦?跑起来松松垮垮的,没个样子!”一个新兵说:“报告连副,吃不饱啊,一顿饭俩糠窝头,不挂肠子,拉了屎风一刮就刮跑了。”

大家笑了。连副问:“你叫啥?”新兵回答:“报告连副,咱叫王荣新。”连副说:“王荣新,关你两天禁闭,一天给你一个窝头。”那个叫王荣新的新兵说:“报告连副,我还有话说。”连副不耐烦地命令:“有屁就放!”王荣新问:“我想问问咱们啥时去打日本?”

谢老晌不知啥时来了,他趿着鞋,端着大烟斗:“打日本?笑话!打日本干啥?谁说咱去打日本了?”

7

马槽上拴着三匹马,还有两头骡子。柱子上挂着桅灯,灯火在风里晃荡。

终于轮到焦裕禄和焦裕征喂马了。焦裕征问:“禄子哥,我咋觉得不对劲呀?”焦裕禄说:“是啊,这队伍哪像是打汉奸打鬼子的正规军呀,咱们上当了。”

焦裕征说:“咱是稀里糊涂当了汉奸。”

与马房相邻的四连连部院子里,传来一阵喝骂声,他们悄悄潜过去,隐在暗处看。一个老百姓被吊在树上打,谢老晌带着几个人在审问他。

谢老晌问:“说,你是不是八路?”被吊起来的人回答:“老总,俺不是八路,俺是个卖豆腐的。”谢老晌问:“卖豆腐的?那你家豆腐房开得多大?有多少铺面?”那人说:“老总,俺豆腐房没铺面。”谢老晌不信:“豆腐坊能没铺面?”那人说:“俺一天做两个豆腐,就在家里做,做完了自个儿推车卖。”谢老晌又问:“那你家还有多少地?”那人回答:“只有九分地了。”谢老晌问:“你家能花多少钱赎你?”那人哀告:“老总,你行行好吧,俺家真的没钱。”谢老晌说:“行好?行好上庙里去!俺这儿不行好,知道不?你家有钱赎,就放你一命;没钱,割一只耳朵明天送你家去。”那人被打得哭叫连天。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回了马房。焦裕禄说:“裕征,咱们真的上当了,这队伍不是什么正规军,更不是打鬼子打汉奸的队伍。他们不但是汉奸,还是绑票的土匪。”

焦裕征说:“我听他审那个卖豆腐的,出了一身冷汗。禄子哥,那咱咋办哩?”焦裕禄说:“趁现在还容易跑,咱们跑吧。”焦裕征问:“咋跑?”焦裕禄说:“这两天我把周边情形都留心看了,就等着该值夜喂马的机会了,你跟我来。”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来到后院。他们凭借一棵树爬上墙头。

翻墙而下的焦裕禄、焦裕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焦裕禄跑回家,在娘爱怜的注视下,三口两口扒完了一碗野菜糊糊,最后把碗都舔干净了。焦裕禄对娘说:“娘,我还是把您老人家送南崮山我舅那里躲几天吧。我从队伍上跑回来,他们一定会到家里来抓人,您在家不行。”

娘问:“那你呢?”焦裕禄说:“把您老人家安顿好我才放心,我嘛,大不了钻几天山洞。”娘说:“这不是办法呀。躲能躲到哪一天?你也没良民证,鬼子、汉奸天天来村里闹腾,又加上个什么方面军,你能躲哪儿去?”焦裕禄说:“躲一天算一天吧。”娘说:“咱这一带一连几年闹水灾旱灾,人们都去安徽那边地面逃荒了。你还是先出去躲些日子吧。”焦裕禄说:“俺不敢再离开娘了!”娘说:“儿啊,只要你好好的,你走到哪儿娘心里都熨帖。不用担心娘,娘等你回来。”

焦裕禄哽咽了,喊了声娘,娘说:“要走你就早些,天亮了就不好走了。等天亮我就去你舅家。有你舅呢,你就放心吧。”

外边传来鸡叫声。娘催促着:“鸡叫头遍了,你快走吧。”她拿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包袱,取出几张纸币:“这是你被抓进镇公所时,赎你剩下的一点钱,你带上。娘好好的,等我儿回来。”

焦裕禄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个头。

早晨,连副带领一群人扑进焦家老屋,已是人去屋空。他们发狠地把锅碗瓢盆全砸了个粉碎。

发布时间:2012年09月26日 10:40 来源:河南文艺出版社 编辑:张青津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