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获奖图书
【基本信息】
作者:何香久
出版社: 河南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12月1日
平装:474页
开本:16
【内容简介】
作品以真实的人物为原型,以真实的素材为基础,记述了党的好干部、人民的好公仆焦裕禄同志光辉的一生,浓墨重彩地再现了他带领兰考人民战天斗地、建设家园的感人场面,成功地塑造了焦裕禄这个立体多面、血肉丰满的文学形象,生动还原了一位人民公仆的人生传奇。
本书已入选中宣部、中央文明办、新闻出版总署联合推介的百种优秀思想道德读物,中宣部理论局、中组部干部教育局推荐的第七批党员干部学习书目。
【作者简介】
何香久,国家一级作家。著有诗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说集、长篇小说、传记文学及学术专著多部。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多种选本。现任河北沧州市政协副主席,沧州作协主席。
【目录】
第二十四章 把心挂在胸膛外面
第二十五章 掂掂“三害”的分量
第二十六章 新鲜的绿意
第二十七章 切肤之痛
第二十八章 心的感召
第二十九章 枝叶关情
第三十章 水深火热
第三十一章 我能给你们什么
第三十二章 爸爸陪你送酱油
第三十三章 心里的光亮
第三十四章 难以言说的情愫
第三十五章 兰考成了桐花的海
第三十六章 大地之子
后记
【章节试读】
第一章 崮山的天黑了
1
日本人来了,崮山的天一下子黑了。
日本人是民国二十六年农历十一月二十八占领的博山县。五百多个鬼子,在联队长菊池永雄的率领下开进“四十亩地”。闪亮的钢盔,闪亮的三八大盖,枪刺上挑着太阳旗,旗子上的那个太阳真像刚烤过的一帖膏药。
博山是个好地方,地处鲁北腹地的县,有山有水。山有鲁山、原山、鹿角山、岳阳山,水有淄河、孝妇河、青阳河、牛角河,虽然算不上是名山大川,却一样风景秀美。山脉西连泰岱,群峰逶迤。最美的是岳阳山,有九十九座山峰,主峰就在崮山北。在崮山上的望月台上看日出,比在泰山极顶观日还要惬意。
五百多个鬼子分成两个中队和宪兵队、守备队,分散在源泉二郎山、北博山、西石马、下庄等二十五个据点上。他们还网罗土匪和国民党军队组建了伪军警备大队,北崮山是交通要枢,所以也是鬼子和伪军重点把守的地方。
民国三十年,老天不睁眼。
一开春就是大旱,麦子稀得像兔子毛,一季连种粮也没收回来。秋庄稼正灌浆时,又连着四十多天没掉一滴雨点,地上裂了尺把深的口子,秋庄稼全枯了,蔫蔫的在毒日头下枯黄着,仿佛落上一个火星就能烧起来。
天一旱,蝗虫起来了。
那些蚂蚁般的小蝻子,仿佛是让燥热的风吹着,一夜间长成了翅膀坚韧、大腿雄壮的绿头蚂蚱。它们飞起来遮蔽了白亮亮的日头,天空中犹如笼罩着一层层乌云。十万亿翅膀的振动响如雷鸣,轰轰隆隆地滚过树梢、屋顶。它们降落到地上,抱住半枯的庄稼秆子大嚼,不消一时三刻,大片的山地便消失了所有的绿色。
吃完了一片,它们又潮水般涌向另一片。遇上河渠,它们抱成一个大球,滚动着,从河面上漂到对岸。一上岸,一只只蝗虫巨球轰然炸开,又成了一片片涌动的虫浪,席卷大地。它们一边大快朵颐,拼命地吞噬,一边疯狂地排泄,被剃过一样的土地里立刻就铺满了一层层绿色的蚂蚱粪,在暑气的蒸腾中散发着让人作呕的腥臭。
它们无往不胜,无坚不摧。吃光了地里的庄稼和青草,又扑向村子,把一家家草屋的屋檐都啃得光秃秃的。
这一季粮食又白瞎了。
大旱,灾荒,蚂蚱,鬼子兵,争相肆虐。老人们叹息:老天爷啊,你要绝这一方人吗?
2
鬼子一来,北崮山村焦家的油坊生意就一天不如一天了。
这个油坊从主人焦念礼的爷爷辈传下来,已经传了三代。三代人惨淡经营,油坊的规模也没能扩大多少,照旧只有两盘大青石碾砣子。这两盘碾砣都是上好的青石,长年累月碾轧那些榨油的植物种子,它们通身油光闪闪,仿佛油已经浸透了石头,好似两大坨温润光洁的青玉。
碾坊传到焦念礼手上,多了一匹大青骡子。如今,这匹骡子已经和它的主人一样衰老了。
它步履维艰地拉着大青石碾子,头深深地低下去,嘴里“呼哧呼哧”吐着粗气。它的肚皮软塌塌地垂着,支撑肚腹的肋骨一根根清晰可辨,脊梁骨刀削一般高耸,它实在是太瘦弱了,瘦弱得仿佛一根麦草就能压倒它。钉了掌的蹄子在碾道上“叮叮当当”敲打着,不时发出一声尖厉的“吱吱”声,那是它走不稳时几乎滑倒的声音。
那个声音让一个少年无比揪心。
少年是油坊主人焦念礼的孙子焦裕禄。如果没有这场变故,他将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油坊的第五代继承人。
焦裕禄十六岁了。十六岁的少年长成了一副人高马大的骨架,个头比他爹焦方田还要高,而且英俊。他的脸庞有些瘦削,嘴边长出了细细的绒毛,眼神里带着悲悯与忧郁。
一个十六岁的少年,无论如何不应该有那样的眼神。
瘦弱的老骡子疲惫地拉着巨大的青石大碾砣子,在环形碾道上转着圈子。
它实在太老又实在太弱了,走得磕磕绊绊。它眼睛上戴着破布做的“捂眼”,走几步就要停一停。
碾棍发出“吱吱呀呀”不堪重负的声音。
焦裕禄的父亲焦方田,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心疼地抱起碾棍,帮老骡拉碾。
焦裕禄夺过父亲怀里的碾棍。他用力推着,想让老骡子省些力气。他看父亲用铁铲刮碾道,弄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就问父亲干啥呢,爹只是“嗯”了两声。
这老骡子有通人的灵性,凭着长年累月拉碾子的经验,听见这声音,它知道活儿快干完了,正在扫碾盘,来了精神,步子也快了许多。
焦裕禄把老骡子的捂眼摘了下来,老骡子回头瞅了一眼碾盘。焦裕禄看见,有两大滴浊泪挂在它的眼角上。
爹长叹一声。这时,那匹老骡子一个前失,两条前腿齐齐跪地,跌倒在碾道上。祖孙三人大惊,焦念礼忙找来扁担、绳子,招呼着儿子、孙子抬骡子。费了半天劲,也没把骡子抬起来。又喊来邻家两个后生帮忙,才算把骡子抬出了碾房。
那个晚上,焦家人谁也没睡。爷爷坐在大青骡子旁边,一双手不停地在大青骡子的脖子上抚摸着。他感觉到大青骡子身体的温度在一点点退下去。它的毛湿湿的,是那种黏稠的、冰冷的湿润,不知是汗水还是露水。爹坐在板凳上抽闷烟,暗夜里只看见一豆亮亮的红火头闪烁。这是个连叹息也少有的男人,虽然四十岁刚出头,却腰弯背驼,脸上刀刻般布满了岁月的吃水线。焦裕禄发现,这两年,爹的话是越来越少了,走在街上,人家和他打招呼,他只是“嗯”一声,点个头。在家里,娘唠叨半晌,爹最多只是含混不清地“嗯”两声。焦裕禄知道,爹虽然话少,可心里却明明白白。他是让越来越重的苦难压得喘不过气来了,那一种因重压而产生的忧虑、绝望的情绪,让本来性格懦弱的他真正变成了一个闷葫芦。
娘和嫂子在煮米汤。半锅清水,煮着小半碗黄米。柴火有点湿,火苗很弱。娘趴在灶口不停地用蒲扇扇着风,黄烟从灶口一股股涌出来,呛得娘直咳嗽。跟爹的性格完全相反,娘是一个快言快语的人。平日,这个家里似乎就只有她的声音。
嫂子默默地用马勺搅着那锅稀稀的黄米汤。要不是脸上的菜色,她应该是一个漂亮的小媳妇。哥哥焦裕生前年外出谋生,两年多时间音信杳然,嫂子也渐渐沉默寡言了。熬好的米汤盛在一只瓦盆里,端到老骡子嘴边。也许是闻到了米汤的香气,它的头抬了一下,眼也睁开了。它的前腿甚至悬空蹬了两下。可是当焦念礼把一勺米汤喂到它嘴边,它却一下子把头垂下去,眼睛闭上了。
老骡子死了。焦家人哭成一团。焦裕禄三岁的小侄子守忠醒了,他的哭声尖厉而恓惶。爹哭喊着说:“老天爷,你杀我呀!”
天刚亮,一个名叫焦绍中的本家进了院子。
焦念礼带着一家人去山下埋那头骡子,院子里只有焦方田一人。焦绍中凉鞋净袜,他是北崮山村的富户,也是焦姓家族里一个头面人物。他长相斯文,满脸忠厚之相。他迈着四方步踱进焦方田家小院时,把焦方田吓了一跳。焦方田只“嗯”了一声。焦绍中看了一眼焦方田,慢条斯理地问:“方田啊,那十块大洋,你是不是该还了?”这话,他说了不知多少遍了。在路上相遇,在地头碰见,他总是笑眯眯地这样问。焦方田却在那张慈祥的笑脸上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最初,焦方田借焦绍中大洋的数目只是两三块钱。他借钱是为油坊购买黄豆和蓖麻子,这笔债像滚雪球一样,几年间就滚到了十块光洋,而且还在像“蝗虫蛋”一样,越滚越大。
焦方田深知焦绍中的为人。他看上去宽厚儒雅,慈眉善目,却是个肚子里长牙的角色,向来说一不二。他对你开口微笑的时候,那张血盆大口,却要把你囫囵吞进肚里。焦方田嚅嚅地乞求着:“再宽限两天吧。骡子又死了,油坊是开不下去了……”
焦绍中仍然笑着:“我也有难处哩。你还是上上心吧。再还不上,你就得想想别的办法了。”
他踱着方步走出了院子。
“别的办法”是啥办法,焦方田几乎不用想就猜出了焦绍中的用心,他是看中了焦方田家的那两亩山地。焦方田的心像被蜂子猛地蜇了一下,立刻揪紧了。
3
群山逶迤,岚雾中一片鸡鸣犬吠之声。
山脚下的北崮山村,甩出一条麻石小径。村口大路边设着岗亭,岗亭上插着日本太阳旗,一侧的土墙上写着标语:“中日亲善,建设王道乐土。”
一个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在站岗,他背着三八大盖,身边是一条大狼狗。进出的村民都要向他躹躬。日本小兵鼻孔朝天,用眼角的余光扫视着行礼的人,如果他觉得哪个人行礼的动作不够恭敬,抡起枪托就打。那张脸上,有着与他年龄十分不相称的狰狞。如果不是战争,这个年龄的孩子,也许会在故乡的山林、河边捕鱼,在课堂里无所忧虑地读书,可是现在,他却作为战争机器上的一个小部件,在异国他乡的土地上疯长自己的恶行。
狼狗有小牛犊一样大小,一条鲜红的舌头伸出来,舌头上挂着长长的涎水。这个畜生凶狠地冲着人们低声吠叫着。那低吠仿佛是从獠牙间挤出来的,让人不寒而栗。
焦裕禄肩上搭着绳子,腰里别着柴刀走过岗哨,他没有给日本小兵躹躬。
日本小兵怔了一下,他甚至有几分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同他年纪相仿的中国少年。少年身材清瘦,穿着补丁衣裳,留着学生头。他的眼神是坚定的,那坚定的目光里有轻蔑和仇恨。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着,拉住焦裕禄。焦裕禄问他干什么,日本小兵比比画画,说着日本话。
焦裕禄指指远处的崮山:“我要到山上去,砍柴。”
日本小兵“哇啦哇啦”叫着要按他的头。可他个子太矮了,手只够到焦裕禄的肩膀。
焦裕禄拨开日本小兵的手。“八嘎!”日本小兵气急地用脚踢焦裕禄。焦裕禄推开日本小兵。日本小兵叫着又举起枪刺。
这时,一位已经走过岗哨的穿长衫的人折回来,对日本小兵用日语喊了一声。日本小兵惊异地收起枪,看着那个穿长衫的中国人。日本小兵用日语问了句话。穿长衫的人用日语回答:“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高等小学的老师。”日本小兵悻悻地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焦裕禄认出来了,穿长衫的人是他的小学老师张慕陶先生。他深深躹了一躬:“张老师!您啥时回来了?”
博山县第五区南崮山小学是方圆很著名的学校,北崮山和南崮山两个村子相隔不远,北崮山没有学校,北崮山的孩子就到南崮山小学去读书。张慕陶老师是这所学校的语文老师,他很喜欢焦裕禄,连“焦裕禄”这个学名也是张老师给起的。张老师的学问很好,还精通各种乐器。焦裕禄读三年级时,学校组织了个“雅乐队”,器乐教练就是张老师。焦裕禄在“雅乐队”里学会了二胡和小号。焦裕禄最崇拜的人就是张老师,张老师不光是课讲得好,听说还在日本留过学。焦裕禄读到四年级就辍学了,他后来听说张老师也离开了学校。
张老师说:“今年开学我就回了南崮山,还打听你呢。焦裕禄同学,几年没见你了,听说你下学后帮你爹打理你家的油坊了?”焦裕禄说:“我家油坊快要开不下去了,欠了人家很多债,我爹天天愁得要死要活的。我哥走了几年没音信,赶上这乱世道……先生您怎么样?”
张老师说:“三年前我就到博山城里去了。日本人要在学校里开日语课,我不想教日语,就辞了职。上个月又把我请回来,还当南崮山高小的老师。今天我有事进趟城。焦裕禄同学,你有空到学校里来吧。”
焦裕禄又给张先生鞠了个躬:“谢谢张老师。”
他们分手了。焦裕禄走出好远,还看见张先生站在那里的身影。
4
深秋的崮山在焦裕禄眼里铺展着一幅美丽的画卷。
山上元宝枫的叶子一片金红,黄栌的叶子一片金黄,红黄相间的是千头柏、鹿角桧的苍绿。南坡北坡的柿子树,一片一片红得鲜艳。酸枣更是随处可见,一嘟噜一串,紫气闪烁。
那一道从山上流下的泉水,细细的,千折百回地从望月台那边流过来,流到一个两三亩大小的潭里。如果不是大旱年景,这道泉水是十分壮观的。这道泉水被称为阚家泉。
焦裕禄砍柴累了,趴到泉边,捧着泉水喝了几口,清凉甘甜的泉水让他周身通泰。山脚下就是他的南崮山小学,山风传过来的,却是孩子们用日语朗读的声音。
焦裕禄往手心吐了口唾沫,开始捆柴。捆完后,当他背起柴担时,一双穿马靴的脚站在他面前。
被柴捆压弯腰身的焦裕禄顺着那双马靴向上看去,站在他面前的,是那个早晨在村口站岗的十六七岁的日本小兵。他背着三八大盖,皮带上挂着一只野兔子,手里牵着那条大狼狗。显然,他是下了哨之后带上狼狗去撵野兔,在这里同焦裕禄相遇了。
日本小兵拦住了焦裕禄,脸上是与他的年龄十分不相称的傲慢,还有几分顽皮,看样子,他是要寻焦裕禄的开心。焦裕禄想绕过去,日本小兵横过三八大盖,用日本话吆喝他站住。
焦裕禄往东绕,他在东边拦着。焦裕禄往西绕,他又在西边截住。
焦裕禄放下柴担,捏紧了拳头,问小鬼子要干什么。
日本小兵叽里呱啦说了一通,焦裕禄一头雾水,摇摇头。日本小兵见焦裕禄没听懂,背上枪,两只手比画着,指指他的狼狗,又指指焦裕禄,两只拳头对碰。焦裕禄这下明白了:“让我跟你的狼狗打一架?”
日本小兵笑了,点点头:“呦希!”焦裕禄问怎么打,日本小兵比画了一通。焦裕禄问:“打得过你的狼狗,我的开路?”日本小兵点点头:“呦希!”焦裕禄又问:“让你的狼狗咬死,算我活该?”日本小兵竖起大拇指:“呦希!”
焦裕禄看一眼端着三八大盖的小鬼子,又看了一眼他身旁的狼狗。那条狼狗眼里冒着凶光。焦裕禄挽了挽袖子,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丁”字步站稳。他冲日本小兵招招手:“来吧!”日本小兵吹了声口哨,那条狼狗向焦裕禄扑过来。焦裕禄迅速弯下身子,狼狗扑了个空。
狼狗再次凶狠地扑过来,裹挟着一股腥臊的风。它要把焦裕禄的喉咙咬断,这条狼狗不知咬断过多少中国人的喉咙,血的滋味,会让它无比兴奋。焦裕禄一个腾身闪在一边,狼狗又一次扑空。狼狗扑了两次,没有扑到焦裕禄,它有些耐不住性子了。它低沉的吠叫声一下子高亢起来。第三次扑过来时,焦裕禄一个机灵,猛地抓住了狼狗两条后腿。他用力把狼狗抡了个圆,然后狠狠摔在石砬子上。
只听“啪”的一声,狼狗当时被摔得脑浆崩裂。日本小兵见狼狗被摔死,大叫一声“八嘎”,端起上刺刀的三八大盖,向焦裕禄刺过来。焦裕禄抄起柴担,抵挡小鬼子的刺刀。日本小兵刺了个空,惯性让他扑倒在地上。焦裕禄抬脚踢开三八大盖,和日本小兵扭打在一起。
他们在山路上翻滚。日本小兵骑在焦裕禄身上,要掐他的脖子。焦裕禄一翻身把日本小兵按倒,用力扭住日本小兵的胳膊。日本小兵身子一拱,挣脱出来。焦裕禄去按他脑袋,被小鬼子咬住了手指。焦裕禄用一只手把他的头按住,狠狠磕在石头上,乘机抽出手指。
焦裕禄蹬了一脚,日本小兵滚下山崖。山崖下惊飞一群山老鸹。
焦裕禄背起了柴担。他刚要走,又想起什么,放下柴担,把那条被他摔死的狼狗也扔下了山崖。
5
焦裕禄进了村子,听到了自家院子里传出的哭声。他愣住了,一种不祥的情绪立刻把他笼罩了。
他扔下柴担,跑进家,见父亲焦方田躺在一张门板上。
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爷爷蹲在墙脚哭,娘和嫂子趴在父亲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三岁的小侄子守忠摇着爷爷的胳膊哭着。焦裕禄拉住爷爷问怎么回事,爷爷哭得说不出话来。焦裕禄又拉住嫂子问,嫂子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他拉住哭得没了声气的娘,问他爹怎么了,娘抱住焦裕禄说,你没爹了,你爹受不了人家要债,寻短见了。
焦裕禄撕心裂肺地哭出了声。乡亲们也哭成了一团。一位族爷拉起了哭得昏天黑地的焦裕禄说:“禄子,你爹没了,你哥又不在,你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了。快起来,商量商量你爹的后事吧。”
鲁南葬俗,故去的人,不论贫富,一般要砌寿坟,做寿衣、寿棺。寿坟用青砖或雕琢的青石砌筑,大碹棚顶。寿衣要五根领,也就是五件上衣,用绢和棉来做,取“眷恋”“缅怀”之意。寿棺上讲究的人家都用柏木。焦家穷成这个样子,寿坟自然是没钱砌的,五领寿衣也无力置办,只好把穿着一身补丁衣裳的焦方田抬到用门板搭的灵床上。至于寿棺,柏木是用不起的,乡亲们从山上砍了几根鲜柞树,会木匠手艺的后生们锯的锯刨的刨,小半天工夫拼出了一口薄皮棺材,草草装殓了劳碌一生的焦方田。
夜里,起风了。焦家门外,用草席搭起了一个简单的灵棚。
灵棚里停着那口鲜柞木的薄皮棺材,前边是灵桌,桌上点着一盏孤灯,灯火在风里明明灭灭。穿着孝衣的焦裕禄独自为爹守灵。一阵风吹来,灯火摇晃起来,焦裕禄忙用双手捧住。
摇曳的灯火中,浮现出父亲焦方田憔悴的面容。在焦裕禄的记忆里,父亲这张脸上很少浮现过笑容,偶尔因什么事牵动一下嘴角,那笑也是如电光石火一般,稍纵即逝。焦裕禄上学时,每天放学,娘手里都攥着一把小笤帚,给他通身上下扫一遍,爹则站在一边,无言地瞅着儿子,嘴角往上动一动,也就没有别的表情。
通常,晚上焦裕禄在油灯下念书,娘坐在旁边纳鞋底,爹蹲在一边搓草绳,那是一家人最惬意的时刻。娘“吱啦吱啦”扯动麻绳的声音在焦裕禄听来如闻仙乐,而爹搓草绳则哑然无声。一把谷草在他那双生满铁趼的手里搓一把就成了绳,金黄色的草绳在无声地延伸着,草绳在爹的身后跃动,好似蜿蜒的长蛇。
有时,“雅乐队”的同学来找焦裕禄练习乐器,那是焦家最热闹的时候。笙、笛、二胡、洋鼓、洋号合奏出一曲曲高亢美妙的乐曲,引得东邻西舍的乡亲们挤了一院子,爹把家里的板凳、杌子全搬出来让乡亲们坐,自个儿则到一个角落,坐在倒扣的箩筐上,享受着音乐,也享受着乡亲们对儿子的夸赞。也只有那个时候,父亲脸上的笑容才有可能停留得长一些。
焦裕禄往火盆里化着纸钱,突然村上一片人声吵嚷、犬声鼎沸。没等焦裕禄闹明白是怎么回事,灵棚里就闯进来几个日本兵和皇协军,不由分说,扭住焦裕禄就用绳子绑了起来。
娘和爷爷、嫂子从屋里出来,焦裕禄已经被日本人抓走了。灵前灯被风刮灭了,棺材前的引魂幡在风中狂舞。娘和爷爷、嫂子追到大街上,大声喊着“禄子禄子”。鬼子和皇协军在鸡飞狗跳地抓人,他们已经抓了几十个年轻人,都用绳子捆绑着。被捆绑的焦裕禄还穿着孝衣,戴着孝帽。
鬼子和皇协军把在村上抓到的人押解上汽车。娘哭喊着禄子,焦裕禄听见了娘的声音,也大声叫着:“娘!娘!”爷爷抓住一个日本伍长的腿哀告:“太君,您行行好吧,放了俺孙子吧!”日本伍长抽出东洋刀,用刀背狠敲了爷爷一下,把爷爷打倒在地上。焦裕禄挣扎着要去拼命,日本伍长用洋刀顶住他的喉头。爷爷又要抱日本伍长的腿,被日本伍长一脚踢到沟里。
焦裕禄被押到汽车上。他最后听到的是小守忠哭喊着“老叔!老叔”的声音,汹涌的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不知道会被带到哪里去,也不敢想象等待着他的将会是什么,巨大的无助与滔天的仇恨瞬间淹没了他。
第二章 人间炼狱
1
博山县城的日本宪兵队,就在城外“四十亩地”。那里有一家木材货栈,鬼子把货栈的仓库全改造成了军营,在墙上拉了电网,从大门口往外三里地,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戒备十分森严。
焦裕禄被关进了日本宪兵队的牢房。同他关在一间牢房里的还有他的本家爷爷焦念重。焦念重虽辈分高,年龄却不甚大,不过四十多岁,是个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子。他心疼地为焦裕禄揩拭着脸上的血,焦裕禄问他:“小爷,咱村抓来的人都关在什么地方?”焦念重看了看四周,悄声说:“大概都在这宪兵队了。有裕征,还有方开、西月,都在这儿。”
焦裕禄忧心忡忡地说:“小爷,我爹还没入土呢,我给鬼子抓了,愁着我娘可咋办?”
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你娘可怜见呀。你爹这一死,家里顶梁柱塌了。你哥一走几年不见音信,现在你又被抓了,你爹出殡,谁给他顶棺打瓦?”
“顶棺打瓦”是鲁南地区的葬俗,家里老人故去,下葬时孝子引棺出门,头上须顶着一个用草纸包着青灰的灰包,包上放一块瓦片,到村口时,孝子跪地,打摔瓦片,把顶的灰包取下放在棺材头上。“顶棺打瓦”,一般长子才有资格,焦裕禄的哥哥在外谋生,不知流落何方,这“顶包打瓦”的事只有让焦裕禄来做了,而他现在又被关进了鬼子的宪兵队。养了两个儿子,临了却没有“顶棺打瓦”的人,父亲走得多恓惶呀。只有那些没儿没女的绝户人家,才会雇人去代替孝子履行这一职责。
想到这些,焦裕禄心如刀绞。牢房的隔壁就是审讯室,拷打声和慘叫声不断传过来。身边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告诉焦裕禄,那边又审政治犯了。焦裕禄不解,问啥叫政治犯,那人小声说,就是共产党。焦裕禄问:“咱崮山还有共产党?”那人说:“这你还不知道?日本人的电线杆子被放倒、据点被炸,全是共产党干的。那个政治犯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教书先生,听说是在县城开秘密会被抓来的,日本人说他是个共产党头目,被打得死去活来的,就是不屈服。”
焦裕禄一个激灵:“你说他是第五区第五高小的?是不是姓张呀?”那人说姓啥知不道。焦裕禄问这位大哥是哪村的,那人说南崮山的,叫二柱。
半夜,牢房里难友们都睡下了,焦裕禄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他自言自语:第五区第五高小,一定是张老师了。想到这一点,他的心立刻就“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一阵沉重的铁镣声“哗啦哗啦”从窗外响起,一个打昏的人被往外拖。他长长的头发,长衫上全是血渍,焦裕禄一眼就认出来了,果然是张老师!
焦裕禄刚叫了声“张——”,身边的焦念重连忙捂住了他的嘴。看守跑过来,问谁在喊啥,焦念重遮掩说,没啥,这孩子说梦话了。
2
这个夜晚,焦姓族人集聚在焦裕禄家里,商议焦裕禄父亲的丧事。
族长对焦裕禄的娘说:“方田家的,你家大儿子离家几年了,音信不见,小儿子又被日本人抓走,方田这殡,咋出啊?”
焦裕禄的娘是个坚强的女人。从嫁到焦家,她实际上就撑起了这个家的半个天。她的性格正好和沉默寡言的丈夫形成了反差,因此在村里人缘极好。长辈喊她方田家的,妯娌辈喊她方田嫂子、禄子娘,她的大名谁都不知道。
禄子娘说:“禄子他爸死得冤屈,是让人逼债逼死的。家里能卖的都卖了,连身像样的寿衣也买不起。”
族长在鞋底上磕了磕烟袋:“不是说这个。咱崮山的风俗还有咱焦家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方田出殡,要有孝子顶灰包摔瓦片,这是祖宗留下的旧制。可你家两个儿子都不在呀。”
禄子娘犯难了:“那该咋办?要不让守忠给他爷爷顶包打瓦吧,他是长房长孙。”
族长说:“不行。顶包打瓦的只能是儿子!老规矩,没儿子的人家,花两斗粮食,在当门近支里找一个人当孝子,你家的产业,将来也由这个人承继的。”
禄子娘说:“家里到了这步田地,拿不出粮食呀。”
族长不满意了:“你家不还有两亩地吗?不还有这几间房子吗?”
禄子娘强压着心里的愤懑:“禄子他爷爷还在。他哥是几年没回来了,可他嫂子还在家里。再说还得去救禄子,这地和房子卖了,指望个啥?”
族长不耐烦了,用烟袋锅敲敲炕沿:“方田家的,这是祖上的规矩!”
家里没有主事的,理应听凭族长的安排,可禄子娘不是个任人摆布的人。她跳下炕来,站在屋中央,大声说:“要说祖宗留下的规矩,这规矩早叫老天破了,荒年下来,逃荒的逃荒,要饭的要饭,多少人死在路上,谁给他们顶棺打瓦?这祖宗的规矩怎么守?再说日本鬼子的祸害,好端端的人拉去埋了、砍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能守啥规矩?如今天灾人祸我全占了,方田让人逼死,日本鬼子抓了我儿,我要一撒手也死了,这个家就干净了。那天灾、阎王、日本鬼子杀剩下的,再让祖宗的规矩拾掇了,岂不是天下冤屈全叫我一家占了?!”
焦方田出殡的那天,下起了小雨。
大户人家办丧事,高搭彩棚,摆灵楼香案,停灵七天、九天甚或四十九天,请僧道设坛场作佛事,发丧前还要“暖墓”——在坟内设火煎米糕。殡行路上,旗、锣、伞、扇、幡幢和纸扎的马、牛、车轿以及吹鼓手、僧道为前导,孝子队伍紧随于后,街头亲朋设祭,往往一场好殡引得四邻八村都来围观。穷人家就不一样了。焦方田家与一般的穷人家更不一样。不过乡亲们来了不少,知道一个寡妇人家顶大事不容易,都来帮忙。
母亲代替儿子,披麻戴孝,手拿哭丧棒,头顶灰包、瓦片,哭得肝肠寸断。乡亲们纷纷赞扬:“从古到今,没见过女人给当家男人顶棺打瓦的。”“方田家的,真是个有血气、有志气的女人。”“一个女人,撑着这么个家,真难为她了。”
焦方田这个含寃而死的穷汉的殡事,比富人家的葬礼要热闹许多,震动了十里八村。
3
宪兵队里,焦裕禄从审讯室被拖回牢房。
这些日子,关进来的人轮番受审,罪名是“八路嫌疑”,枷、棍、杠子、蘸了盐水的皮鞭子……各种刑具一起上,打昏了用凉水兜头一泼,醒了接着审讯。
焦裕禄过了三次堂,每一次回来都遍体鳞伤。今天被拖进牢房时仍旧昏迷着,身上脸上新伤痕叠旧伤痕。
焦念重把他抱在怀里,轻声喊着他的名字,焦裕禄的嘴唇干裂,嘴巴艰难地一张一合。焦念重用水湿润着他的嘴唇,焦裕禄说着胡话:“娘……娘,叫我爹……”南崮山的二柱也凑过来,用手指蘸水去润焦裕禄干裂的嘴唇,说造孽啊,你看这孩子身上让火油烫的,全是水泡。一个难友说,天天过这鬼门关,谁受得了啊?老虎凳、压杠子、灌辣水是家常便饭,火油烧、烙铁烫、钉竹签,不把你折磨死不算完。这孩子还真有骨头。另一难友说,咱们大伙儿商量好了,下回再过堂,都说是共产党,说了少挨打,要死死一块儿!
看守送进了午饭,每人一个橡子面窝头。二柱问:“咋俺这号子少了一个窝头?”看守没好气地把干粮笸箩蹾在地上:“没张铁拴的那份了。张铁拴,出来,你家来人了,保你回家。”
那个叫张铁拴的难友急忙和大家拱手告别:“各位兄弟爷儿们,我走了。盼你们也早点出去啊。”
铁门关上了。焦念重叹了口气:“禄子,咱村的人保回去好几个了,就剩下咱爷俩了。俺是没指望了,家里一分地、一间房也没有,拿啥来赎俺?”二柱“呸”了一口:“保出去家也败啦,哪一个出去的不是耗尽家产?俺也出不去了,家里没钱保。除非泼条命挣出去。”焦念重说:“那可不是容易事。这宪兵队就是个阎罗殿,牛头马面凶神恶煞,怕是命泼出去了也白搭。”二柱说:“反正横竖是在阎罗殿里,咋也是个死,要这命做啥?”
4
办完丧事,禄子娘脱下孝衣,就挨门挨户去借钱了。
北崮山村被抓到四十亩地的人,有不少已经出来了,那是家里人向博山的汉奸手里塞了光洋给赎出来的。
禄子娘也借到了两三块光洋,没有办法拿出钱的人家,就挖几瓢粮食给她,让她空着手出门,他们于心不忍。
她发誓要救出儿子。她打听了,村上有一位名叫郑汝奎的,在县城开药铺,村上抓去的十几个人有不少是通过他给保出来的。可是这位郑老板从小离村,没怎么回过老家,她不认识人家。为了儿子,没得说,只得去闯一闯了。
她背起蓝花包袱,颠着一双小脚,走上了通往县城的山路。强劲的山风刮得她趔趔趄趄,走不动时,她就扶住路边的树喘息片刻。到了县城,她终于打听到了郑家药铺,就在南关大福街门里,紧傍着博山最大的药店广生堂,郑家的药铺叫普济堂,门口插着个狗牙边旗子。进了门,一个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在给顾客包药,想必就是郑掌柜了。她犹豫地问:“这是郑掌柜的药店吗?”男人愣了下神:“我是郑汝奎,这位大嫂……”
禄子娘给郑掌柜跪下了。郑汝奎吓了一跳,忙去拉禄子娘,说使不得,这位大嫂快快请起。听禄子娘述说了缘由,郑汝奎说:“方田嫂子,咱村有几个人,确是我牵线保出来的。保安队里有个营长叫谢老晌,有一阵子,他在我铺里包过药。不过,我跟他没啥交情,这小子心黑,除了钱,大概连他亲爹也不买账。”
禄子娘再三哀告,郑掌柜只好陪她走一趟。郑汝奎带着禄子娘,在一个大烟馆里找到了谢老晌。
过足了烟瘾的谢老晌打了个哈欠,坐在太师椅上,眯着眼喝着烟馆伙计端上的茶水,一边吐着茶叶末,一边听郑掌柜说焦家的事。说着话,郑掌柜把几块光洋放到谢老晌喝茶的小桌上。谢老晌眼皮也不抬。郑掌柜鞠了个大躬:“谢营长,俺乡亲的事,让你操心啦。”谢老晌瞄了眼桌角上的光洋:“郑掌柜,不客气。你知道关进宪兵队的人都是重案,是八路嫌疑,要打通的关节多,这个少了,难办啊。”他伸出右手拇指、食指比画了个圆圈。
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俺儿的命就在您手里啦,只要能救俺儿出来,把俺的血倒干了俺也认了。”
谢老晌挥挥手,郑掌柜扶起禄子娘,出了烟馆。
焦母又走了三十五里山路,回到北崮山时,已是掌灯时分了。
焦裕禄的爷爷焦念礼打着火把在山道上迎接。他看见儿媳一个人回来了,失望地问:“方田家的,你没把禄子带回来?”
禄子娘疲倦至极,摇摇头。
5
日军宪兵队审讯室里,焦裕禄已是第四次过堂了。
这一回,刑罚也最重,压了杠子,灌了辣椒水,又上了老虎凳。折磨了半上午,焦裕禄昏过去好几次。两个皇协军用冷水把他泼醒了。负责审讯的皇协军头目走过来,他就是那个谢老晌。他扳起焦裕禄的下巴,焦裕禄眼睛睁了一下又闭上了。谢老晌打了焦裕禄一个耳光,凑到他耳边大声说:“小子,年纪不大,骨头倒是挺硬。再问你句话,你家开油坊,一年能挣多少钱?”
焦裕禄把一口带血的涶沫吐到谢老晌的脸上。谢老晌抹了把脸,大骂:“小兔崽子,老子一定要让你知道马王爷长了几只眼!给我吊起来,狠狠地打!”焦裕禄被拖回牢房时,胸口只有一丝游气了。
这个夜晚,在焦家,是一个异常焦灼的夜晚。
为了救儿子,能借的都借遍了,能卖的都卖光了,禄子娘决定卖掉最后的家产——山前的两亩薄地。她打了两壶酒,备了几样简单的酒菜,请焦家族长和近门家族中人来议事。
酒,谁也喝不下去,大家的心都揪成了一团。族长沉吟半晌,说话了:“方田家的,你要想好了,你家可就剩下这两亩地了。”
禄子娘说:“顾不了那么多了,只要能救出禄子,咋都行。”
一个族人叹了口气:“唉,你说那宪兵队咋那么粗的食肠?整个一没底的黑窟窿,得多少钱填满?”另一个族人说:“看看咱村上那些赎回来的人,哪一家不是倾家荡产?宪兵队多粗的食肠?比牛腰还粗呢。”
族长端起碗抿了口酒:“方田家的,也真累了你了,一个女人家,隔天跑一趟县城,来回七八十里地,这罪咋受来?这地卖不卖,还真拿不准主意。卖吧,这是一家人的养命地;不卖吧,眼看着禄子就救不出来。还是念礼来拿大主意吧。”
焦念礼把烟袋往炕沿上重重一磕:“卖!”
卖了地,禄子娘背起蓝花布包袱,又上路了。从北崮山到博山县城往返七十多里山路,她隔天就要走一个来回。看山不再像山,看云不再像云,却看见无论从何而来的每一个身影,都像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
这一天,谢老晌望着桌上的一摞光洋,眉开眼笑了。他拿起两块敲了敲,又放在耳边听。然后对禄子娘和郑掌柜说:“你们呢,回去等消息,过几天,也许人就会放回去了。这些日子我得上上下下替你们去打点打点。”郑汝奎说:“谢营长,这钱是焦家卖了最后的两亩地筹来的,家里的油坊也早折变了,再也没什么东西可卖了。”谢老晌沉下脸:“郑掌柜你说的啥话?好像我谢老晌是个砸明窑的。人在我这里押着不假,可放不放人,我自个儿说了不算,我去打点人家不能只用唾沫粘吧?”郑汝奎马上说:“那是那是。”谢老晌说:“那你们先回去,三天后等个信儿。”禄子娘只有千恩万谢。
6
牢房里,难友们都睡着了。焦裕禄不停地翻动着身子,实在睡不着,干脆披着衣服坐起来。焦念重按了他一把,让他睡。焦裕禄悄声说:“小爷,听二柱哥说,日本人要把咱送东北大荒山里去。”焦念重叹口气:“他想往哪儿送往哪儿送,咱是人家菜板上的肉,由得了自个儿?禄子,你还小,日子长了还能回来,小爷怕是不成了。”
突然间,外边传来鬼子和汉奸的叫喊声,还有狼狗的狂吠,紧接着是一阵清脆的枪声。难友们全醒了,都问咋回事,焦念重瞅了一眼牢里,惊呼:“二柱呢?二柱咋不见了?”
一队皇协军闯进来,呵斥着:“都他妈起来,到外边去!”牢房里的人全被驱赶到宪兵队大门外水塘边。四周围灯火通明。鬼子、皇协军端着上了刺刀的枪,一条条狼狗狺狺狂吠。一个血肉模糊的人被拖来扔在队前,他的腿已经被打断了。焦裕禄心里一颤,这人正是二柱。谢老晌指着那个人说:“你们大伙儿都看看,这个人叫王二柱,他半夜从后窗跳水塘逃跑,被捉住了!告诉你们,进了宪兵队,你就是变成家雀儿,也别想从这里飞出去!”
鬼子兵“咕噜”了几句,两条狼狗蹿了出来。鬼子兵同时挑断了捆在二柱身上的麻绳。两条狼狗张开血盆大口,扑向二柱。那条个头最大的,一下子就把二柱扑倒了。二柱一个急劲掐住了狼狗的脖子。另一条狼狗咬住二柱的小腿,撕下血淋淋一块肉。二柱惨叫着,他手一松,那条个大的狼狗挣脱了,反身咬住了他的肩胛。二柱翻滚着甩开狼狗,撑着断腿跳进了水塘。两条狼狗追进塘里,一前一后撕扯着他的身子,二柱的肚子被狼狗撕开,肠子肝肺漂在水上,血把塘水染得鲜红。鬼子哈哈大笑。
谢老晌大声号叫着:“你们谁想跑,王二柱就是样子!”
岸上,几个胆小的难友当场惊吓得昏了过去,焦裕禄把嘴唇都咬破了。他发誓,有朝一日从这活地狱里出去,一定要杀光这些没人性的鬼子汉奸。
7
禄子娘又一次来求谢老晌了。
家卖光了,钱花完了,可救人的希望却越来越渺茫。禄子娘心里盘算着,一趟一趟跑宪兵队,把钱淌水似的花在了这个姓谢的矬子身上,他就是个铁石心肠,也该有点温热了。没想到谢老晌看到两手空空的禄子娘,马上就换了一副面孔:“什么都别说了,你儿子出不来了!八路嫌疑,谁敢放?”
禄子娘跪下了:“谢营长,你就行行好吧。俺家实在拿不出卖钱的东西了,等借了钱俺就送来。”谢老晌把脸一扬:“告诉你,这小子事大了。前几天跑的那个王二柱,跟他也有关联。要不是我横里竖里说好话,你儿子早变成皇军的枪粪了!你那几个钱,别说买下你儿子一条命,买条胳膊买条腿都不够。你快走吧!快走!”
禄子娘呆立在那里,接着她撕心裂肺地扑向谢老晌:“长官呀,他可是我焦家的命根子啊!求求你救救他吧!让我这条老命替他去死吧!”
谢老晌被她缠得心烦,一把将禄子娘狠狠地推在地上,大声喊:“来人,把这个胡搅蛮缠的老娘儿们给我赶出去!”
即刻冲出来几个皇协军,连拉带拽把禄子娘拖出大门。禄子娘被远远地扔在了地上。
从博山回来,禄子娘又到丈夫坟上哭诉了:“他爹呀,我没把禄子救回来呀!快仨月了,咱家能卖的都卖光了,你伸脚走了,俺可咋办呀……”
天气已经入冬了,草木凋零。
禄子娘又开始了奔波。一辆满载着皇协军的汽车驶来,谢老晌就在车上。车子开过时,他看到了背着蓝布包袱的禄子娘。谢老晌厌恶地吐了口唾沫:“又是那个娘儿们,让她缠得心烦,干脆崩了她算了。”
黑洞洞的枪口指向了她。她甚至听到了拉枪栓的声音。她精神恍惚地站在那里,枪声响了。子弹从她的耳边呼啸飞过。她听见谢老晌的声音:“真他娘的臭手,拿枪来,看我的!”她慌乱地拐进一片荆棘林子里。枪弹在荆棘林中穿飞。她跌跌撞撞地奔跑,气喘吁吁,心想绝不能死,还没看见我儿子呢!
8
这些日子,鬼子和汉奸加紧了对“八路嫌犯”的折磨。三十多人挤在一间牢房里,屎尿横流,每人每天只给两个高粱面小窝头。这两天不知谁又冲撞了他们,连着三天一滴水也不给,难友们焦渴难忍,恨不得把尿喝了,可是连尿也没一滴呀。
焦裕禄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躺在干草上,他的嘴唇干裂,气息微弱地叫着禄子禄子,焦裕禄声音嘶哑地应着小爷,说我在。焦念重叫着:“渴呀……水……水……”焦裕禄看着窗台上几只缺边的空碗,还有难友们那干裂、渗着血珠的嘴唇,恨恨地说:“鬼子是黑下心要渴死咱啊,整整三天了,一滴水也不给!”一个难友说:“鬼子发话了,只要咱们不承认是八路,就把咱全渴死。”另一难友说:“认了八路被打死,不认被渴死,横竖是死,老子认了,老子就是八路。”
焦裕禄摇着铁门大喊:“给我们水!”难友跟上喊:“给我们水!”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看守走过来:“喊叫啥?不许喊叫,要造反啊?”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看守狞笑着:“给你们水?做梦去吧。皇军说了,不承认是八路,就把你们晾成干鱼!”焦裕禄拼着全身力气大喊:“给我们水!”大家一起喊:“给我们水!给我们水!”
喊声招来了日本宪兵和汉奸。一个日本军官咕哝了两句,摆摆手。日本宪兵们把胶皮水管子接在龙头上,拧开水龙头,水柱激烈地向人们喷射。难友们顾不上高压水柱的冲击,或张着嘴或趴在地上接水喝。
焦裕禄用手接了水,捧着送到焦念重嘴边。日本宪兵哈哈大笑,大叫着:“大大的米西米西!”
就在这天半夜,两个皇协军进了号子,拨拉着焦裕禄和几个年轻人:“你们四个出来!”
他们被带到审讯室屋檐下。那里用席子盖着几具尸体。院子里停着一辆马车。皇协军冲尸体一指:“把那几个人抬车上去!”
他们抬出的一个人,长长的头发披散着,胡子老长,长衫上满是血迹。借着昏暗的灯光,焦裕禄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
他失声叫着:“张老师!”泪水模糊了他的眼睛。他用手细细梳理着张老师蓬乱的长发。
9
禄子娘又奔波在崎岖的山道上。为了避开鬼子和汉奸,她不敢走大路,从陡峭的小路绕着去博山。
脚下的一块石头塌落,她一脚踩空,抓住一丛灌木,才没摔下去。惊魂甫定,她靠在石崖上喘息。越艰难,她要救禄子的心思就越坚定。进了博山县城,在靠近宪兵队的那条街上,她看见街道两侧站满了日本宪兵和皇协军。禄子娘被挡在人群里。几辆汽车从街口开过来,车厢里站着五花大绑的中国人,押解他们的是端着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的日本宪兵。
站在人群中的禄子娘向车厢里张望。果然,她看见了她的儿子!五花大绑的焦裕禄就在第一辆车上,她大叫了一声“禄子”,焦裕禄也看见了母亲,他喊着:“娘!娘!”她不顾一切地向汽车扑去,被站在路边的日本宪兵一枪托打倒在地上。
焦裕禄大喊:“娘!娘!”押解的日本宪兵把刺刀抵在他的喉咙上。他眼睛里迸出火来。那一刻,他的日思夜想的娘那么近,又那么远。
第三章 来到大山坑煤矿
1
一列闷罐火车汽笛呜咽,穿过幽长的隧道。高速前进的火车铁轮,在铁轨上摩擦出串串火花。
焦裕禄和难友们被押解在车上。他的眼前总是浮现出母亲踉踉跄跄扑过来的身影。连着三个多月啊,母亲隔一天就要往返七十多里山路进一趟博山县城。近一百天跑了差不多五十来个往返,那是三千五百里山路啊!娘一双小脚,不管风天雨天雪天,硬是把从崮山到县城的山路丈量了五十遍!到最后,娘只有一个愿望了,那就是她一定要看见她的儿子还活着。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娘吗?!不知道娘现在怎么样了,见不到儿子,她该急坏了。
想到这些,焦裕禄泪流满面。他又想起七岁那年夏天吃午饭时娘和爷爷的那段对话。焦裕禄清楚地记得,那天的午饭是野菜汤。焦裕禄的哥哥焦裕生见碗里又是绿汪汪的野菜汤,问:“娘,又是野荠菜粥,咱家咋天天吃野菜?”爷爷说:“生子,这年景,有野菜就算不错了。你娘从鸡叫头遍上山,到晌午回来,才挑了半筐野菜。”
焦裕禄说:“哥,这野荠菜粥最好喝了,我一定要喝三碗。”
他喝着野菜粥,唱着歌谣: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松松裤腰喝三锅。
他一边唱一边拍自己的小肚子。爷爷乐了:“古人说,咬得菜根,百事可为。能吃苦,才有大出息。”
娘对爷爷说想跟他商量件事,爷爷说你说吧。娘说:“小二过年就八岁了,俺想让他去上学。”爷爷沉吟:“上学?生子不是上着学了吗?咱这个穷家供两个孩子上学,难哪。”娘说:“穷人不认字,一辈子是受人欺侮的命啊。”爷爷说:“方田家的,你说得对。俺就是因为不认字,才吃了人算计,错在欠账单子上画了押,背了一身冤枉债,差点就家破人亡啊。二子这孩子,聪明,懂事,他念了书,会有出息的。可眼下咱这家境……”
娘说:“俺想好了,跟他两个舅舅好好说说,让他们帮衬些。就是卖了房,卖了地,也得供出两个学生来。”
新学期开学那天,爷爷把他送到南崮山学堂,一路不停地嘱咐着他。每天放学时,娘总在门口迎着,手里捏把小笤帚,给他浑身上下扫一遍,说:“禄子,记住,咱家虽穷,可穿出去的衣裳,一定要干干净净的。”
夜里,焦裕禄在灯下读书,总是母亲做针线陪着他。
焦裕禄念着课文:
三才者,天地人;
三光者,日月星。
娘说:“禄子,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人行得正,走得端,天上的星就是亮的,一旦他走偏了路,他的星也就暗了。你要记住啊。”
焦裕禄说:“娘,我记住啦!记一辈子!”
他又想到了张老师。想起张老师最后被抬上马车的情景。张老师几乎就是他一个人抱上车的,他那么轻,轻得几乎没有重量……
闷罐车厢里,难友们瑟瑟发抖,挤在一起。
焦念重捅捅身边的焦裕禄,问走几天了,焦裕禄说,在这闷罐里不见天日,谁知道走多久了。一个难友说我记着呢,咱一天两顿饭,吃了十四顿饭,走七天了。
焦念重有些怕了:“这是把咱们往哪儿拉呀,越走越冷。”焦裕禄说:“咱们给弄上车的时候,我瞥了车门上贴着的一张字条,上面好像写着‘抚顺劳工招募所’。”那个难友骂:“日他娘的,真把老子弄东北大荒山来啦!”
火车开开停停,又走了两天,停在一个站上,焦裕禄和难友们被驱赶着下了车。焦裕禄看见站牌上写着“抚顺”两个黑字。
大风搅着漫天飞雪。天冷得邪乎,风吹在脸上像用刀子割肉,仿佛全身的骨节全冻住了。下了闷罐车的难友们集合在风雪交加的站台上。
押解的皇协军厉声命令:“站好队!站好队!报数。”报完数,皇协军又命令:“背誓词!”他起了个头:“我等逃脱……背!”
难友们背诵:“我等逃脱九死一生之难,由过去迷梦中觉醒而苏生……”
呼啸风里,他们的声音断断续续:
“我等沐中日亲善之春风,翻然来归,开自新之路……觉悟前非,速归复兴大亚细亚之正道……”
2
一队汽车开出车站,行进在风雪迷茫的山野。
一轮冷月挂在西天,月亮似乎也成了一块圆圆的大冰坨子,闪着青色的雪光。焦裕禄同被抓来的人一起被驱赶下汽车。他们当时还不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大山坑煤矿。
焦裕禄和他的本族爷爷焦念重被带进一个大工号。工号里住着几十名矿工。他们有的刚从井下出来,有的背起矿灯准备下井,一个个蓬头垢面,形同囚犯。
押送的警察对一个大个子说:“王大个儿,这两个人交到你们‘丙字号’了,明天一早随着下井,你给调教调教。”说完就走了。大个子问焦裕禄:“刚来的?从哪儿来?”焦裕禄回答山东。大个子问,山东么地儿?听他的口音,也有足足的山东味儿。焦裕禄答博山。大个子笑了:“听你口音这么耳熟,原来咱是老乡啊!”焦裕禄问:“大哥也是博山人?”大个子说:“不是博山,是聊城。一千多里到这里,都是老乡。俺姓王,人家都叫俺王大个儿。”
他招呼屋里的人:“来来,都认认,这也是咱老乡,山东曹州的,李大哥;这是河南漯河的,许大哥;这是刘大哥……”
被称为刘大哥的那个汉子过来,双手比画着,嘴里“哇呀哇呀”叫着。焦裕禄愕然。王大个儿一拍脑袋:“噢,忘了,刘大哥是个哑巴。虽然他说不出话,可耳朵并不聋,别人说啥他都能听得见。刘大哥原本不是哑巴,他是山西大同人,日本人抓了六千民夫给他们修秘密工事,把这六千人都打了哑针,成哑巴了。刘大哥一身好功夫,摔跤是高手,你可别惹他。”
刘大哥“哇哇”叫着,拉开架势,冲焦裕禄比画。焦裕禄愣了一下。李大哥说:“哑巴说,他要教你摔跤。”王大个儿拍拍焦裕禄的肩:“咱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也叫‘矫正队’,大伙儿都是从‘矫正辅导院’和监狱来的,还有……”
他拉过一个孩子:“这是小奉天,刚十二,这不是造孽吗?人还没镐把高呢,你说他怎么就也给‘矫正’到这儿来受洋罪了。”
焦裕禄自我介绍:“我叫焦裕禄,这是我的本家爷爷,大名焦念重。”
王大个儿说:“看你这做派,倒像个文墨人儿。”
焦念重说:“俺这小爷儿们,念过高小呢!不光识文断字,吹拉弹唱可是样样精通!”王大个儿乐了:“好啊,咱们这些都是睁眼瞎,来了个识文断字的秀才,大伙儿就有眼目了!”他招呼小奉天:“把秀才的草苫子拿过来,挨着我。”
接着有人给新来的人送来棉衣、工具和矿灯。焦念重看了看棉衣:“哎呀,这棉裤上咋还有血?”焦裕禄也说:“我这棉袄袖子全是破的。”李大哥戚然地说:“兄弟别嫌弃,这棉衣是从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焦念重吓了一跳,李大哥说,咱挖煤的死了,扒光了衣服送到“死人仓”。许大哥补充说,也有病重的,看你干不了活儿,硬拖到死人仓去的,衣服也要扒掉。新来的就发这衣服。新衣服的工装费早让把头扣自家腰包里了。
焦裕禄问王大个儿:“王大哥,你刚才说咱们这个工号叫‘扩大利用新生队’,都是从‘矫正辅导院’来的,这是咋回事?”王大个儿说:“‘矫正辅导院’就是日本人给咱中国老百姓设的监狱,他们把好端端的老百姓随便抓进来,给你安个‘政治犯’的罪名,就把你送到这里来做苦役。我抓来以前在四平街开饭铺,日本人在四平街抓‘浮浪’——‘浮浪’就是流浪汉——正赶上我买菜回来,就把我给当‘浮浪’抓了。关了半个月,说咱是‘政治犯’,给送到大山坑煤矿来了。住在这个号里的人差不多都是这么进来的,只有许大哥,他是从二道台子矿过来的。”
焦裕禄问他为啥成政治犯了,王大个儿一笑:啥也不因为,就因为看飞机。焦裕禄惊诧了,王大个儿说,以后你让老许自个儿说。你不让他说都不行。谁到这儿他都讲他的“看飞机”。
刚睡了没多久,哨子响了,送饭来了,是橡子面窝头、大子粥。
许大哥骂:日他姐!天天大子粥、橡子面窝头,在二道台子还能吃上高粱米呢。
李大哥对焦裕禄说:“吃这橡子面窝头,记住千万别吃辣椒。吃了辣椒,拉不出屎来,得用筷子往外剜。”
没等吃上两个窝头,进来一个监工,手里拎一个木榔头,大声催促着下井了下井了。他一离开,王大个儿说:“这个监工姓杨,外号杨大榔头,鬼子的一条狼狗,比他妈鬼子还坏。”
3
下井了。
井口的牌子上写着“大山坑采炭所”。“矫正工”们被矿警押着到坑口,翻牌子,搜身检查,然后下井。
许大哥跟焦裕禄小声说:咱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刚过了催班、排灯、翻牌子、搜身这四道。这是鬼门关,还没进阎王殿呢。
刚进掌子面,杨监工就喊叫:“今天是‘大出炭’的日子,大伙儿加劲干,谁磨洋工,我认得你,我的榔头可不认得你。听见没有?”大伙儿说听见了。杨监工晃了晃手里的榔头走了。
王大个儿骂道:“日他奶奶的,天天大出炭,还让老子活不!”
大家用镐挖起煤来。许大哥对焦裕禄说:“小焦兄弟,刚才我说煤黑子下井八道关,头四道是‘鬼门关’,这回咱就进‘阎王殿’了。这‘阎王殿’里还有四道关,就是大票溜掌子、鬼子查掌子、大票的榔头、鬼子的狼狗。慢慢你就知道滋味了。”
王大个儿见焦裕禄挖煤有些在行,就问他是不是干过这个。焦裕禄说:“俺老家也有煤窑,没这里的大,俺在老家也下过‘地窝子窑’。”一会儿,杨监工又来“溜掌子”,他见焦念重抡不动采煤的大镐,就用榔头敲他,焦裕禄护住焦念重,推开杨监工,问他凭什么打人,杨监工歪头瞅着这个新来的半大小子说:“嚯!新鲜!打了这么多年人,从来没人敢问个为什么。凭什么打人?就凭老子是监工,就凭你他妈的是‘矫正工’!”说着就拿木棒往焦裕禄身上敲。哑巴刘大哥“哇哇”叫着,向杨监工挥着拳头,杨监工悻悻地转过身。王大个儿劝着:“他们今天刚到矿上,就下溜子了,还不熟悉呢。”杨监工又转到小奉天身边,嫌他干得慢,要打他:“你个小猴崽子,一干活儿就偷懒,想吃扁担烤肉了不是?!”
王大个儿说:“小奉天病了,夜里烧得说胡话。”杨监工敲敲小奉天的头:“脑袋还硬着呢。脑袋硬就没事。快干活儿!”
确认杨监工走开,到别的巷子去了,王大个儿就招呼大家休息,让小奉天在巷道口那儿放个哨。
大伙儿停下手中的镐,凑到一堆,说说笑笑。王大个儿对许大哥说:“许老大,昨天那《水浒》你讲到哪儿啦?”
许大哥说,今天不讲《水浒》了。我给新来的兄弟讲讲我的“看飞机”中不?曹大哥说你都讲了多少遍了,来一个人,你就讲一遍。许大哥说人家是新来的嘛,又没听过。曹大哥说好,你讲你讲。
许大哥清清嗓音,摆出一副说书人的样子:“俺大名叫许树茂,家住河南漯河许家漕,只因老家发大水,被骗到东北就下了煤窑。去年春上,俺带着老婆逃荒到了抚顺,被招工的骗进二道台煤矿,讲的是一个月工资十五块钱,俺心里头那叫高兴,没想到头一个月发了工资,反倒欠了把头两块钱。为啥?全扣光了。扣的啥?大把头老爹过寿日,要有‘上寿钱’,二把头孩子过百岁,要有‘满月钱’,还有‘请客钱’、‘烟酒钱’、‘医药钱’……第二个月又欠了三块,一年下来欠了三十多块,为啥欠这么多?大把头他爹一年过三回生日,二把头他儿子一年过五回满月。这三十多块可是‘驴打滚儿’,咱大老许这辈子是还不清了。最后一回实在没得扣了,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焦裕禄问:“啥叫看飞机钱?”许大哥说:“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个挺大的,抬头看了一眼,扣了四块‘看飞机钱’……”
正说着,听到小奉天咳嗽一声,王大个儿说:“抄家伙!”大家就抄起工具“叮叮当当”地干起活儿来。王大个儿让大家在煤层上掏了几个洞,就嚷着:“点炮!点炮!”焦裕禄问:“这活儿咋干的?王大哥,这掌子面连个板子也不撑呀?”
王大个儿说:“鬼子拿咱中国的人肉换煤呢。这大山坑煤层浅,用的一直就是这‘采大院’的办法,凿开井口,拉开门就采煤。在煤层上打眼放炮,崩一层用镐刨一层,再打眼放炮,一层一层地崩。这二三十米厚的煤层从来就连个支柱都没有。”
王大个儿看看装好了雷管,喊一声:“闪闪,点炮了!”接着巷道里响起一声声闷雷,烟尘翻滚。尘烟消散,大家各自抄起工具刨挖炸得松动了的煤层。王大个儿对焦裕禄说:“你就往没亮光的地方挖,多挖矸石少挖煤。刚才点炮捻也是拣矸石多的地方放雷管。鬼子天天搞‘大出炭’,老子给他来个‘大出石头’!”
他们“叮叮当当”弄出很大的声音。王大个儿对焦裕禄说:“兄弟,你记住,干活儿就这么干。大票和鬼子来溜掌子,就卖力气给他们做做样子,等他一走,就由不得他了。咱中国的煤多好,咱两块石头夹一块肉,一镐一镐刨下来,狗日的全弄回日本去了。日本是东洋三岛,没煤,把咱的煤运回去填在大海里,让他子子孙孙享用。抚顺这个矿,日本人开了快四十年,弄走了咱多少煤呀!”
疲惫不堪的人们从罐笼里上到地面,已是夜里八点多钟了。
他们一个个东倒西歪。曹大哥伸个懒腰:“日他姐的,又算赚了阎王爷一天。”焦裕禄说许大哥,你那“看飞机”的事还没讲完呢。许大哥说,累散骨架子了,讲到哪儿都忘了。
小奉天说:“我替许大哥讲吧,他讲到哪儿啦?”焦裕禄说:“讲有一天一出坑口,天上飞着一架飞机,抬头看了看,到月底扣了四块线的看飞机钱。”
小奉天咳嗽了两声:“我接着讲。这四块钱扣得大老许心里窝憋。你说好容易这个月没过百岁的没祝寿的,看看飞机还扣四块钱,那飞机在天上飞,看一眼也不会把它给看下来,凭啥还要扣‘看飞机钱’?他就找大把头去了。大把头一听火了:‘那飞机能随便看吗?你知道飞机上坐的谁?过去皇帝的车驾出来你看一眼没准还要砍头呢。扣你四块钱是轻的。’大老许心里火冒三丈,恨向胆边生——前边那句咋讲来着——大老许怒从心头起,恨向胆边生,一拳揍歪了大把头的鼻子。这一拳不要紧,把他关‘矫正辅导院’去了。关了三个月,就放在咱矫正队了。他老婆也让那个混账把头给卖了。”
许大哥脸一下白了:“你提我老婆让人卖了干啥?这些日子,俺天天梦见她哩,俺发过誓了,出了矫正队,就把她找回来。”
工号里,人躺得密密麻麻,一个挨一个。王大个儿问:这就睡了,大伙儿想翻个身儿不?众人答:想。挤得腰都酸了。
王大个儿说好,我喊个号,大伙儿一起往里面翻。一、二、三,翻呀!众人随着号子翻了个身。号子里人多,不这样,身儿都没法翻。王大个儿跟焦裕禄说,记住啊,夜里尽量别起夜,你出去撒泡尿,回来就没你躺的地方了。
很快,工棚里鼾声雷动。疲惫至极的焦裕禄进入了梦乡。
焦裕禄做了一个梦。梦中,他在崮顶上练习拉二胡,拉的是《彩云追月》。在他的二胡声中,漫山遍野的花开了,大群大群五彩斑斓的蝴蝶绕着他翩飞。
他手里的弓在飞快地旋转。演奏声激越亢奋。突然,“嘣”的一声,二胡的弦断了。焦裕禄从梦里惊醒过来。
4
醒过来的焦裕禄听到了一阵激越的二胡声。
拉的竟也是《彩云追月》。
焦裕禄怀疑自己还在梦中。他揉揉眼睛,坐起半个身子。二胡声越来越清晰。他悄悄爬起来,溜出工号,循着二胡声找去。一直找到井口门房,看见拉二胡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值班矿警。
这人正拉得陶醉,一抬头,看到玻璃窗上贴着一张脸,吓了一大跳,二胡也扔了,抄起枪来大声喝问:“谁?站出来!”
拉开门,他看见了焦裕禄。焦裕禄说:“我是‘丙字号’的,叫焦裕禄。”矿警说我咋不认识你,焦裕禄说我刚来,还没半个月呢。矿警打量了一眼焦裕禄:“你是不是想逃跑?告诉你,进了这地方,你就变成带翅膀的雀子也飞不出去!”焦裕禄愣怔怔盯着他手里的那把二胡。矿警又说:“看你还小着呢,告诉你吧,这地方拉着两道电网,三道铁蒺藜,还有日本人的狼狗。你快回去吧。幸亏是我,赶上别人值班,就把你送矿警队了。哎,你盯我手里的胡琴干啥?”
焦裕禄说:“大叔,我正做梦拉二胡呢,醒了,听见有二胡声,跟我梦里拉的是一个曲子,我就找过来了。”矿警一脸疑惑:“你说什么,你做梦拉二胡?你也会拉二胡?”焦裕禄说:“在俺山东老家上高小的时候,我是学校‘雅乐队’的,练过二胡、板胡和小号。”
矿警乐了:“你是山东人啊?”焦裕禄说:“山东博山。”矿警说:“知道。你们博山,出好瓷,出好琉璃,可是个好地方。”焦裕禄问:“大叔府上是……”矿警说:“我是河南考城县的,咱算是大老乡。我姓洪,你叫我老洪就行。”焦裕禄:“那我喊你洪叔吧。”老洪说:“你这孩子还挺懂事。你说你会拉二胡,那你拉一个我听听。”
焦裕禄接过二胡,调了调弦,很熟练地拉起来。老洪说:“真没想到,你拉得这么好。简直是太好啦。我礼拜二四值夜班,一三五六值白班,你有空就来。我这里也有板胡,咱们唱几段京戏。”
焦裕禄回到工号,倒夜班的工人在做着出工准备。王大个儿也醒了,见焦裕禄回来,就问他到哪儿去了,是不是起来撒尿回来找不到插身的地方了,焦裕禄说没,做了个梦,梦见俺拉胡琴了,醒了真听见有人拉胡琴,过去听了听。王大个儿笑了,说准是老洪,只他会拉胡琴,拉得可是不赖。我还以为是你出去撒尿回来躺不下了呢。
许大哥揩拭着矿灯,对王大个儿说:“禄子说他做梦拉胡琴哩,大个子,俺也做了个好梦。”
王大个儿问啥好梦,许大哥说梦见你嫂子了。王大个儿笑了,说想老婆了呗。等出了这矫正队,找着嫂子,把她赎回来。
李大哥问老许,梦见跟俺嫂子干啥啦?许大哥抓抓头皮:这,这咋说呢……
大伙儿起哄:说,说!和俺嫂子做啥来?
许大哥说:“梦见,梦见你嫂子给俺生了个嫚儿,这嫚儿一落生穿双大红鞋。”
王大个儿一下变了脸:“呸呸呸,这话就当没说啊!”又问有酒吗,让人拿酒来让许大哥漱漱嘴。
许大哥慌了:“俺说的咋不对哩?”
王大个儿说:“生个嫚儿没啥,只是这嫚儿不该穿红鞋。许大哥你喝口酒漱漱嘴就冲了。”
许大哥就用酒漱了口。
临出门时,王大个儿问许大哥今天去几号掌子,许大哥说去五号。王大个儿叮嘱,那干活千万多留点神。许大哥答应着和大家一块儿走了。王大个儿说:“咱今儿个上中班,多睡会儿。一有倒夜班的就睡不稳。”
大伙儿就又睡着了。
5
桅灯的火苗暗淡下来。
太阳高高挂在天轮顶上。王大个儿起来了,给小烟袋装上一袋烟,用火镰“吭哧吭哧”打火,打了半天才打着。焦裕禄也醒了,他问王大哥,刚才说嫚儿穿红鞋咋回事,王大个儿说你还惦着呢,听人说,梦见嫚儿穿红鞋是跳火坑,不吉利。
焦裕禄说,你真信这个呀?王大个儿一脸凄楚,说我这人啥都不信,就是信命。命这个东西太奇怪了,你捉摸不透它。咱在这两块石头夹一块肉的井下,吃的是阳间饭,干的是阴间活,命是提在阎王手里呢。这些年,死了咱中国的多少劳工啊。这一带,东大卷、西大卷、老虎台、万达屋、丘楼子,还有咱们大山坑,每个矿都有几个埋尸坑,里面白骨成千上万!咱这地儿天天都死人,死了往死人仓里一拉,攒够一车,拉到山沟里一扔,把山沟都快填满了。山沟里的脑壳像地里的西瓜,遍地都是。
两个人正说着话,听见外边一片嚷乱。有人喊:“五号巷着火了!五号巷着火了!”
焦裕禄和各工号里的矿工们都往井场上跑去。井场上乱成一团,五号巷口,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一个日本大票头名叫安藤的,正带领一群日本矿警驱赶着矿工们:“快快地,快快地,用黄泥封闭井口。”王大个儿急忙拦住:“井口封不得,封了井口,怎么下去救人?”焦裕禄也喊:“不能封井口,我们要下井救人!”
大家一起喊着“不能封井口”,安藤眼露凶光:“中国人多多的,死几个没关系。火的起来,瓦斯爆炸,坑口的坏了,日本衙门大大地赔账!快快把井口封闭,钉住风门!”
王大个儿急得直跳脚:“不能封井口呀,那是多少条人命呀!”
焦裕禄冲到最前头,大声喊着:“不准封!”安藤大骂:“八嘎!谁挡封井,死啦死啦的。”矿工们不顾一切地冲向五号巷井口。日本矿警推搡着王大个儿、焦裕禄和矿工们,安藤指挥日本矿警拿着警棍对矿工大打出手。
焦裕禄振臂高呼:“我们要下井救人!”日本矿警抡起警棍向他打去。焦裕禄倒下了,血从他脸上流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焦裕禄醒过来了。他发现自己头上缠着布条,躺在焦念重怀里。
焦念重见焦裕禄醒了,长舒了一口气,说你可醒过来了,焦裕禄只觉得全身骨节都僵住了,他叫了声小爷。焦念重说,你昏睡了一天一夜,可把小爷吓坏了。
工友们见焦裕禄醒了,都围拢过来。焦裕禄问王大个儿:“王大哥,井场那儿……五号巷里的人……救出来了吗?”
王大个儿哽咽着:“没,没救出来。狗日的鬼子矿警队用黄泥封了上风口,里边的兄弟一个也没出来,上百条性命啊,一下子全完了。咱‘丙字号’的,就有八个兄弟呀!”
工号里笼罩着悲哀的气氛,“丙字号”上夜班的八个矿工全死在五号巷里。他们用过的饭碗、旧安全帽并排放在窗台上。
鬼子说矫正队带头闹事,一天没让给他们送饭了。王大个儿说,给“丙字号”死了的八个弟兄供碗水吧。焦裕禄也挣扎着站起来,和王大个儿、小奉天把瓦罐里的水倒进窗台上的八只空碗里。大家随着王大个儿跪下来。王大个儿把水碗举过头顶:“许大哥、曹大哥,诸位哥哥兄弟,咱‘丙字号’的弟兄们给你们倒碗水,送你们上路了。”
工号里一片呜咽。焦裕禄的心,绞碎了一样疼痛。
晌午过了,安藤和鬼子、汉奸票头押着送饭的人进了工号。
王大个儿问:“为什么一天不让吃饭?”安藤黑着脸:“矿井检修的干活,你们不下井,饭不能吃的。”杨把头阴阳怪气地说:“这是给你们点颜色瞧瞧,看以后谁还敢闹事?!”盛窝头的笸箩和盛粥的桶放在地上,鬼子和汉奸却挡着不让人们靠近。杨把头说:“你们听好了,饭是送来了,太君有令,今天的饭,不是那么好吃的。吃了这顿饭,你们要明白自个儿是个啥。说明白了,谁学一声狗叫,就给他一个窝头。不学狗叫,连口汤也不给他喝!谁先学呀?”
大家捏着拳头,谁也不说话。工人愤怒的眼神与鬼子汉奸调笑的眼神长时间沉默地对峙。杨把头从笸箩里拿了一个窝头:“怎么没人来吃呢?这窝头多香啊,每天是橡子面的,今天太君慰劳你们,改包谷面了,真香啊!”没有人说话,很多人的喉结在动。
杨把头叹口气:“这饿的滋味可不好受啊。咱也尝过那滋味,一百只小老鼠在肠子里挠啊,太难受了,眼前有块砖头都想嚼了咽下去,对不对?尤其是香喷喷的窝头放在眼前,看得见,吃不上,就更难受啊。”大家把眼睛闭上了。
杨把头拉着长声说:“闭上眼顶什么事?到这份儿上,肚皮不听眼皮的啦!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这一天没吃了,你是个铁人也扛不住啊。”
依然是燃烧着地火般的沉默。
安藤挥挥手:“干粮的撤走!统统地饿死!中国人多多的,死了的没关系!”杨把头忙拦住:“慢,慢……我说你们咋这么犟?不就是学狗叫嘛,换了我,只要有饭吃,叫爹也成。”
大家把身子扭过去了。安藤抬起右手往下一劈:“撤走!统统地饿死!”正指挥人抬走笸箩,一个矿工站出来:“别,别抬走。我学。”
他趴在地上,“汪、汪”学了两声狗叫。安藤哈哈大笑,杨把头把两个窝头扔在地上,他抓起来塞进嘴里。小关东也学了两声狗叫,他把窝头塞在嘴里,噎得直打嗝。
又有两个矿工趴在地上学了狗叫。焦念重看了看焦裕禄,走出人群。他趴在地上,“汪、汪”叫了两声。杨把头笑了:“这条老狗,叫得还挺有模有样的。”鬼子汉奸发出一片笑声。
焦念重拿了窝头,放在焦裕禄嘴边,说你吃吧,小爷怕饿坏了你呀。焦裕禄看也不看,把脸扭过去了。
再也没人学狗叫了。杨把头问:“谁还来,你们都看见了,谁学狗叫就有窝头吃!”焦裕禄艰难地站起来:“你们走吧,中国人是人,不是狗!”安藤气急地下令:“统统地抬走!”日本人走了,焦念重打自己的嘴巴:“我丢人了,我在鬼子面前学狗叫了,我不是人!”
那几个学过狗叫的矿工也都打自己的脸。焦裕禄抱住焦念重,屈辱的眼泪流了下来,说:“小爷,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可是你得知道,人活个啥?活的就是一口气!”
第四章 生死劫
1
掌子面作业区里,矿工们在紧张地作业。
焦裕禄、小关东几个人往“轱辘马”(在铁轨上运煤的电动斗车)上装煤。杨把头倚着掌子面的一根立柱在监工。他手里拎着榔头,气狠狠地叫着:“快点!快点!今天完不成‘大出炭’的指标,不准上井!”
焦念重抡着十字镐刨煤,干着干着,他拼命地咳嗽起来,他停下来用镐把顶住胸口,还是咳个不停。王大个儿给他捶着背,问他怎么了,焦念重咳出了一口血,大家吓了一跳。李大哥惊叫一声:“血!老焦大哥,你咯血了!”焦念重使劲喘着气:“没事,不……不要紧……”王大个儿把他扶到一边,脱下自己的棉袄,给他垫在身子后边,让他先歇歇气。
这时杨把头过来了:“怎么回事?你怎么跑溜子上睡大觉来啦?”王大个儿说:“老焦病了,刚还咯了血,让他歇会儿。”杨把头脑袋一歪:“病了?早不病晚不病,一干活儿就病?”王大个儿说:“老焦这几天总是咳嗽得厉害,今天都咯血了。”杨把头伸过手:“来,我摸摸他脑袋硬不硬。”他在焦念重头上摸了几下:“脑袋还硬着哩,快起来,脑袋硬就得干活儿!”
他拉了一把,没拉动,举起榔头就往焦念重身上砸。
刘大哥捏住杨把头的腕子,杨把头疼得直转圈:“哎!哎!哎!你想干什么?”刘大哥眼睛瞪得血红,他一松手,杨把头摔了个跟斗。焦裕禄也跑过来,扶住焦念重。杨把头骂着走了。王大个儿说:“老焦大哥你就歇着,阎王还不差病小鬼呢,这群混账东西比阎王还阎王!”
大家继续干起活儿来。
巷道里,焦裕禄和小奉天装满了车。乘人不备,小奉天把一块大矸石放在走“轱辘马”的小铁道上。他凑到焦裕禄耳边说:“我给他来个倒翻连城。”第一辆轱辘马走到那儿,轧上石头,翻了车。后边的撞上前面的,一辆车接一辆车全翻了。
负责监车的一吹哨,杨把头过来了:“越忙越出乱子,咋又翻车了?咋整的?”小奉天故作着急地说:“前边的‘轱辘马’脱轨了。”杨把头看了看,一拉溜翻倒了十几辆“轱辘马”,要清理妥当,没半天时间不行。他骂着:“净他娘的误工,快让人来清理。”
这半天,工人们可以堂而皇之地轮番休息了。王大个儿说:“清理道轨呢,咱歇歇。可惜许大哥死了,没人讲《水浒》了。”焦裕禄问:“许大哥讲到哪儿啦?”王大个儿说:“讲到‘吴用智取大名府’了。”
焦裕禄说:“我接着讲吧。”王大个儿高兴得直拍巴掌:“中!中!忘了,咱这儿有个文墨人儿哩,你讲吧。”焦裕禄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开讲了:“好,先说这大名府是个啥地面。这大名府,是河北头一个大地方,有各路买卖,云屯雾集,十分热闹……”
正讲着,杨把头拎着榔头来了:“借故磨洋工了不是,快干活儿。”
王大个儿说:“你不是看见了吗,轱辘马翻倒了十几辆,道轨清不出来,挖了煤也没地儿放。”杨把头说:“那你们清道轨去!”他走到焦念重身边:“我刚才摸了,你的脑袋硬着呢。脑袋硬你就得干活儿,听明白没有?”
焦裕禄说:“他真的病了,干不了!”杨把头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告诉你,这没你说话的地方!”焦念重撑着站起来:“我干活儿……干活儿……你别难为禄子……”他站起身子,刚掂起镐,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吐了一口血。杨把头一看:“啊哟!还真有血。别是伤寒病吧?我叫两个人弄你上去,送医院。”他叫来两个人,把焦念重架上走了。
焦裕禄要随去,杨把头拦住他:“你不能动!快到溜子上去!”
2
从井下回到工号的工友们累得东倒西歪。
焦裕禄说我得去找我小爷去,不知他咋样了。王大个儿犯了难,说医院不在矫正队院里,咱进不去呀。焦裕禄便要去找老洪。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一个人拉二胡,见焦裕禄来了,老洪乐了,说来得正好,咱俩拉一段吧。焦裕禄说:“洪叔,我小爷病了,从溜子上给弄医院去了,我想找医院去问问。你给我帮个忙。”
老洪说:“医院在西院子那旮旯,不让你们矫正队的人去。我一个人值班也走不开。这样吧,我打个电话,找个人去问一问。”他抄起电话,摇了半天:“喂,劳务系吗?是,我老洪。你老邹呀?就找你。今天上午有个老乡,‘丙字号’的,叫……”
他瞅着焦裕禄。焦裕禄说:“叫焦念重。”
老洪对着听筒:“叫焦念重。他在九号小掌子面被弄上来送医院了,你去问一下这个人情况咋样了。”焦裕禄感激地说:“洪叔,真谢谢你啊。”老洪一笑:“谢啥谢。这几天我就想到你们工号去找你呢。你这个孩子,一看就不一般。”
正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老洪抄起电话:“喂,老邹呀。你问了?什么?送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了!”
他放下了电话,神色戚然。焦裕禄焦急地问洪叔,小爷送哪儿去了,老洪叹口气,摇摇头:“说到了医院没进门,就送大房子去了。”
焦裕禄问大房子是什么地方,老洪说:“大房子,就是‘死人仓’呀。”焦裕禄疑惑了:“死人仓?”老洪说:“死人仓是放死人的地方。这些日子听说有伤寒病,发现了不管死没死,都往死人仓里送。天天有送进去的,攒多了再拉到埋尸坑去埋。”焦裕禄说:“我小爷不打摆子,不泻不吐,肯定不是伤寒,他吐血是累的。”老洪愤然:“他娘的啥世道!”焦裕禄说:“我小爷肯定没死,我得把他找回来。”老洪说:“你哪行啊,死人仓里都是死人,四周野狗成群。你一个孩子……”
焦裕禄说我不怕,坚持要去。老洪便要跟着他去。他拿了把手电筒,揣了把钳子,背上枪,带上焦裕禄走了。
两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风啸叫着,四外是皑皑雪野。远处近处,鬼火般的亮光星星一样闪烁,忽明忽暗。
他们走近了一排大房子。老洪指着大房子说:这就是死人仓。
那排大房子笼罩着神秘、恐怖的气氛。一群群野狗围在房子周围,足有几十条。这些野狗吃死人吃得眼都红了,见来了人,毛都竖起来了,狺狺低吠。老洪拉了几下枪栓,喝开了野狗。老洪用钳子砸开了锁。推一下,门“吱呀”一下开了。
老洪问焦裕禄:“你敢进去吗?我认不得你小爷是哪一个。”焦裕禄说:“敢!”老洪说:“那你进去仔细找找看,我在外边看着门。”
他把手电筒交给焦裕禄。焦裕禄打着手电筒进了死人仓。死人仓里横七竖八全是死难矿工的尸体。靠墙的一排大都被剥去了衣服,赤裸着。这些冻成直棍的尸体被整齐地叠码着,等待马车运走。丢在地上的人是刚进来不久的,有的显然还没有断气,有人发出一声凄厉的哀叫。
焦裕禄吓了一跳,手电筒摔在地上。他捂着胸口,小心地捡起手电筒,接着往前走,差点让一具尸体绊倒,他忍不住捂住胸口,叫了一声。
门外老洪轻声说:“别怕。活着的肯定往门边上爬,你在门四周看看。”焦裕禄用电筒四下照着。他听到一个人细微的呻吟声,便用手电筒照过去,惊喜地叫了一声:“小爷!”
在墙角缩着的那个人正是焦念重。焦裕禄靠近他,叫着:“小爷!小爷!”
焦念重听到这无比亲切的声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他小声问:“是禄子吗?”
焦裕禄说:“小爷,是我呀。我是禄子!”
焦念重哭了:“禄子,俺还活着吗?”
焦裕禄也哭了:“小爷,快,俺背你走。”
他背上焦念重出了门。老洪关上大门。焦裕禄说:“洪叔,俺小爷还活着。”老洪拍了拍焦裕禄的肩:“快背回去,别让巡夜的看见。”
他把手电筒熄灭了。焦念重在焦裕禄背上欷歔着问:“禄子,小爷不是做梦吧?”焦裕禄安慰着:“小爷别怕,没事了。亏了洪叔,你把命捡回来啦。”
焦裕禄和老洪把焦念重背回工号。大伙儿睡不着,正等着焦裕禄的消息,见把焦念重背回来,都上来接。
王大个儿问:“禄子,咋从医院把你小爷背回来啦?”老洪说:“不是从医院背回来的,是从大房子背回来的!”王大个儿吃了一惊:“啊?他们把老焦哥送了死人仓?”
老洪点点头。李大哥问:“明天把头来催工,看见老焦哥咋整?”
老洪说:“别怕,明天一早我带个医生来给老焦哥开几服药,我跟催班的说,就说老焦哥是我亲戚。你们放心,一切有我呢。”
大家这才放下心来,给焦念重喂水擦脸。焦念重死后重生,百感交集,早哭得抬不起头来。
3
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劳作时,杨把头照旧倚着掌子面唯一的木柱子监工。他一双眼贼溜溜地盯着每一个人,谁抡镐的动作慢了些,谁的风枪停了,他走过去,不由分说,掂起手里的榔头就打。
焦裕禄和小奉天往“轱辘马”上装煤。车斗装满了,焦裕禄瞅瞅无人,在小铁道转弯的地方放了一大块煤矸石。
不想这个情形却被潜在巷道背影处的杨把头看了个满眼。启动“轱辘马”的工人刚刚推上电闸刀,杨把头上来把闸刀又拉了下来,他揪住焦裕禄的衣襟:“看你这回还怎么赖账!你干的好事,被老子逮了个正着!”
焦裕禄推开他:“你干啥?”杨把头阴笑着:“干啥?老子盯你好几天了。你不觉得掌子面天天在闹鬼吗?不是传动机里放了石块,就是轴瓦里放了沙子,轴瓦天天烧,‘轱辘马’天天翻车,我早就怀疑了。今天看明白了,原来是你们捣鬼呀!”焦裕禄说:“你别血口喷人!”杨把头嘴一歪:“你说,你往铁轨上放石头干吗?说呀!”焦裕禄说:“那石头不是我放的,是从前边过的车上掉下来的,我怕矿车轧上会脱轨,想搬开它。”杨把头冷笑道:“真会说,我明明看见你放石头了。”
干活儿的工人们也都过来给焦裕禄帮腔,掌子面上一片吵嚷声。安藤带着两个日本矿警过来了,安藤问吵什么,杨把头立刻换了一副嘴脸,媚笑着,腰也弯下去九十度:“报告安藤队长,我抓到了往小铁道上放石头的人,他不认账。”安藤问是谁,杨把头一指焦裕禄,说就是他。安藤挥挥手,让把他带走
焦裕禄被带到了矿警队,进了门就被捆在一条大长凳上。
安藤亲自审问焦裕禄:“说,为什么故意搞破坏,把石头放在轨道上?”焦裕禄说:“我没放石头,那块石头是从前边车上掉下来的,我是想搬开那块石头,以免让后边的车脱轨。”安藤不信:“你的说谎!杨的亲自看见你放石头。”焦裕禄说:“那个杨监工是想邀功请赏,这几天矿上有些事故,他怕上面说他无能,才陷害我们。”
安藤眼一瞪:“你的说谎!打!”矿警们抡起皮鞭,一下一下抽打焦裕禄。一鞭下去,身上就是一道血岗子。安藤又问:“说,你这么干受了谁的指使,有没有共产党让你这么做?”焦裕禄斩钉截铁地说:“我没有放石头,我是把石头搬开。打死我也是这样!”安藤手一劈:“实话的不说,打!”皮鞭再次雨点般抽下来。焦裕禄一次次昏死过去,日本矿警用冷水一次次把他泼醒。安藤扳着焦裕禄的下巴:“你的实话的说,这是最后问话,实话的不说,拉出去喂狼狗的干活!”
额头上的血流下来,模糊了眼睛。焦裕禄眼里的安藤,成了一个红毛的恶魔。焦裕禄吐了一口嘴里的血块:“我说的……全是……实话。要杀要剐,随你……随你便!”
安藤见问不出什么,挥挥手,让矿警们把焦裕禄拖了出去。
两个矿警把打得遍体鳞伤的焦裕禄拖回“丙字号”。工友们围上来,给他揩拭头上、脸上的血。
焦念重拖着病躯扑过来,直喊禄子,李大哥擦着他脸上的血:“日他姐,鬼子下手太狠了,看把禄子打成了啥样!”王大个儿骂道:“杨大榔头这个犊子,老子有一天活剥了这个王八蛋!”小奉天也过来给焦裕禄擦洗,眼睛里冒着火说:“禄子哥,我给你报仇,你等着,我让杨大榔头这杂种死了都不知咋死的。”
4
杨把头又转到“丙字号”的溜子上来了,他走到焦裕禄身旁,问:“小子,问你个事。马王爷几只眼你知道不知道?”焦裕禄眼皮也不抬,继续抡镐刨煤:“不知道!”杨把头冷笑道:“好小子,有种。告诉你,马王爷他三只眼。”说完,抬起手里的榔头在焦裕禄肩上敲了两下,背着手走了。杨把头回到大掌子面上,倚着柱子,哼起了小调。正唱着,听见有人叫:“榔头,安藤大票头让你到三号去一下。”他答应着走了。
看看他走到了巷道的另一头,小奉天快步跑到大掌子面上,把杨把头经常倚着的那根木头柱子的楔子用斧子凿下来了。小奉天晃了晃柱子,又把楔子虚插上,用煤埋住。干完这事,小奉天回到溜子上,对焦裕禄说:“一会儿杨大榔头这王八犊子就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
他又凑到王大个儿耳边说:“王叔,等杨大榔头来了再点炮啊。”
王大个儿会意:“好嘞!”不一会儿,杨把头转回来,仍旧倚在那根柱子上。他冲这边喊:“哎!我说王大个子,你们怎么还没点捻子?”
王大个儿答应着:“就点,就点。”
他喊一声:“大伙儿往棚空子避避,点炮了!”
轰隆一声,浓烟充满巷道。杨把头倚着的那根柱子被群炮震倒了,大片煤层轰隆隆砸下来。杨把头被埋在厚厚的煤堆里。
大伙儿开心极了。小奉天又叫又跳:“禄子哥,俺说了要给你报仇的。这下杨大榔头知道马王爷几只眼了!”李大哥说:“这狗日的砸死了,除了一大害!小奉天,看不出你小子人小鬼大。”小奉天得意地说:“俺早留心了,这小子天天倚着大掌子那根立柱,俺把那柱子的铆楔给弄下来了,咱这边炮一响,柱子就会给震倒,柱子一倒大顶准会塌,大顶一塌杨大榔头就是再生两条腿也跑不出去!”
王大个儿说:“俺也看出来了,这回多点了四个捻子,来个群炮送他上西天大路。”小奉天见焦裕禄不说话,问:“禄子哥,仇报了,你不高兴?”
焦裕禄却说:“快,咱们动手把杨大榔头扒出来!”王大个儿一头雾水:“禄子你说啥?把杨大榔头扒出来?”焦裕禄说对。焦念重说:“禄子,咱们让姓杨的遭害苦了,好不容易把他收拾了……”
焦裕禄说:“要快点扒,晚了杨大榔头就真闷死了!”
李大哥说:“让他活过来又会糟害咱们弟兄们呀。”小奉天问:“禄子哥,你怕了?”王大个儿更是吼叫着:“杨大榔头这个犊子,早该死上一百回了!”焦裕禄说:“各位大叔大哥,要说恨,我最恨杨大榔头这个王八蛋了!可咱们静下心来想想,如果姓杨的死在掌子面,鬼子会不会善罢甘休?这可不是杀十个八个兄弟能了结的事。他死了,再换哪一个把头都不会是个好东西。假如把他救出来,还能感化他,对大家有些好处。这回惩罚了他,也是给他个教训。”
王大个儿不吭气了。他开始佩服小他十多岁的焦裕禄。
焦裕禄问:“王哥你说呢?”王大个儿沉吟:“嗯,有道理!弟兄们,快点扒,晚了这王八犊子可就真没命了!”大家七手八脚扒起了煤堆。杨监工从煤堆里被扒了出来。他的头被砸破了,满脸是血。他睁开眼睛,看见了一双双流血的手,看见了焦裕禄和矿工们。
他满怀狐疑地问焦裕禄:“真的是你们救了我?”焦裕禄点点头。杨监工问:“你们不恨我?”焦裕禄咬着牙关说:“恨!”杨监工不解:“那你们为啥还救我?”焦裕禄说:“因为你说过你也挨过饿,因为你现在还算是个中国人。”
杨监工深深地低下头去。
5
晚上,老洪来到工号。他端着给焦念重熬的草药,还拿着那把二胡。
大家亲热地和他打招呼。老洪问焦念重好些了吧,焦念重说好多了,多亏了他熬的药,吃了这几服药心口不疼了。老洪说再吃两服调理调理,就差不多了。焦念重感激地说,洪警官真是难得的好人。老洪说:“要说好人,我知道你们可都是好人。禄子一个孩子,敢闯死人仓,这是多大的德行啊。听说你们今天把杨大榔头也救了?”
王大个儿问他怎么也知道了,老洪笑笑说:“杨大榔头自个儿说的。他说掌子面的撑柱让炮震倒,顶子塌了,把他给埋在里边了。你们为救他手指头都扒成了血葫芦。我对他说:你小子对人家做了那么多阴损事,可是人家还把你救了。以后咋做人,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说完老洪就跟禄子亮了亮他手上的二胡,要和他拉一段,焦裕禄说行,拉段啥呢?老洪说,拉那段《苏武牧羊》的西皮流水吧,上回咱们练过的。你拉,我来唱。焦裕禄便调了调板胡的弦,拉了“过门”,老洪就唱起来: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6
用绷带吊着胳膊的杨把头又来巡视“丙字号”作业区了。
他见了大家满脸堆笑,手里常拎着的榔头不见了,脸上也没了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向大家拱拱手:“各位兄弟爷儿们,大家歇会儿,歇会儿。今后大家有什么事,杨某一定会尽心尽力。”
他看了看地上的水桶,桶里已没水了,便把空桶拎起来晃了晃说:“井下这么重的活儿,没水咋办?让人去上面打点水吧。”王大个儿说矿里不让到上面打水。杨把头说,你们到井口门房去打,就说我让去的。焦裕禄说我去吧。
他拎起水桶去了。井口门房里,老洪正拉着板胡唱京戏,椅子上坐着安藤,他眯着眼听着,手里还打着拍子。老洪唱的是《琵琶记》:
叹双亲把儿指望,
教儿读古圣文章。
比我会读书的倒把亲撇漾,
少甚么不识字的倒得终养。
(念白)书啊——
我只为你其中自有黄金屋,
却教我撇却椿庭萱草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文章……
焦裕禄拎着水桶刚要推门,隔窗见安藤在里边,就停下了,站在窗下。安藤摇头晃脑接着唱:
我只为你其中有女颜如玉,
却教我撇却糟糠妻下堂。
还思想,毕竟是文章误我,
我误妻房……
唱完了,安藤站起来:“洪的,中国京戏大大的好,让我开心,我的大大的喜欢。下次再把后边一段教我。我的走了。”
焦裕禄忙闪在墙后。安藤摇摇摆摆走了,一边走一边哼着刚才的戏文。
送安藤出来的老洪正要进屋,焦裕禄喊了声洪叔。老洪见焦裕禄拎着水桶,问他干啥呢,焦裕禄说来给矿上打点水。老洪乐了:“行,杨大榔头这块顽铁,算是让你们给融化了。”
焦裕禄说:“真没想到,安藤这老鬼子还会唱京戏!”老洪的神色暗下来:“这家伙因为不能到战场上杀中国人,觉得心里窝憋,脾气暴虐。他是个中国通,专爱听中国京戏,没事就到我这儿来散心,让我唱几段,有时让我拉弦他唱。”
打了水,焦裕禄要走。老洪拉住他说:“慢——”
焦裕禄问:“有事啊洪叔?”
老洪说:“咱俩整一段。还是你拉我唱,就唱那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说你没唱够啊,老洪摇摇头:“禄子你不知道,我恨这个鬼子,可又不能不陪他唱。我不陪他散心他就会把火往咱中国矿工身上发泄,这小子手黑着呢,简直是个活阎王,撞他手里谁也囫囵不了。陪安藤唱一回戏我心里就别扭好几天,非得自个儿再唱几段、再拉几回,才能把心里的闷气发散了。心里苦啊。”焦裕禄说:“洪叔,我陪你。”他拉起板胡,老洪唱:
你那咳咳的泼佞臣,
巴巴的逞花唇。
恁只管絮絮叨叨聒杀人,
我把你那臭名儿万载千秋……
第五章 地火喷涌
1
杨监工被劳工们感化之后,良心发现,不再穷凶极恶地对待矿工,看见谁偷点懒,他睁只眼闭只眼,有时还故意让大家磨一磨洋工。三个月后,他被调到井上去了,取代他的竟是日本大票关安藤。
安藤上任头一天,在井口给“矫正队”的矿工训话:“你们听着,杨把头监工大大的不力,你们怠工大大的,他的统统地不报告,你们这几个月出炭大大的减少。杨的失职,调到井上去了。从现在起,你们‘矫正队’归我来管。每天完不成‘大出炭’指标,不准上井,谁敢磨洋工,死啦死啦的!”
他拔出洋刀,做了个砍头的动作。在“矫正队”的作业区巡视,他挎着洋刀,手里拿着皮鞭,虎视眈眈地盯着每一个矿工。看到有人干活儿慢了,他上去就是一鞭子。走了两趟,他就回到大掌子面上,两手拄着洋刀,死死盯着干活儿的人们。
那天,大家正奋力挖着煤层,突然顶子上出现了“咔嚓咔嚓”的响声。顶子上的煤块在松动、坠落。王大个儿喊了一声:“掌子来劲儿了,快上大巷子!”
“来劲儿”就是要冒顶的意思,大家一起往大掌子面跑。安藤堵住作业区巷道:“八格牙噜,你们为什么的离开?”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安藤抽出洋刀拦截着人们:“统统地回去!”焦裕禄说:“掌子面冒顶了,危险!”安藤脸色铁青,吼叫着:“我命令你们统统地回去!”
他挥动洋刀,把大家逼进作业区。对他来说,矿工们死了没关系,要紧的是机器。
王大个儿喊着:“弟兄们,快点搬机器!”冒顶发生了,大块大块的煤层塌落了下来。“轰隆隆”几声闷雷般的巨响,巷道里腾起一团团黑色的烟雾。大块的煤和石头在不断地塌落,焦裕禄用身体护住了焦念重和小奉天。塌落的煤和石头砸在他身上。通往大掌子面的巷道被堵死了。
小奉天哭起来。焦裕禄说:“不要哭!看看有受伤的没有?”王大个儿说:“李大哥腿压住了!后边还埋住了十来个人。”焦裕禄指挥着:“快!留下几个人帮李大哥,其他人到巷道后边,把埋住的人救出来!”
李大哥的腿压在煤堆里,焦裕禄爬过去奋力扒着。李大哥不停地叫:“俺的腿断啦!”焦裕禄安慰着他,让他一定要挺住。大家七手八脚,终于把李大哥压住的腿扒了出来,焦裕禄又和大家去营救隔在巷道后端的矿工。他见大家的矿灯都还亮着,忙喊:“留下三盏矿灯照着,其他都关掉!”
黑暗的巷道里,只剩下微弱的三豆灯光。灯光照着焦裕禄刚毅的脸,和那双充血的眼睛。镐头在煤层上刨动溅出火花,一双双手扒着煤层。
忽然有人喊:“听!”大家静下来,听见巷道那一端有金属的敲击声。焦裕禄兴奋起来:“咱们的人活着,他们也在那边刨巷道呢!”
堵住的巷道挖出了个洞口。听见那边的人喊:“我们有救了!”
这边的喊:“你们怎么样?”那边答:“都还活着。”
2
在大掌子面通往“矫正队”采掘作业区的巷口,老洪带着救援的矿工在挖巷道。
有人问老洪:“老洪,都两天了,也听不到一点动静,不知里边的人是不是还活着?”
老洪说:“他们不会死的!”
在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也在挖着巷道。由于饥渴难忍,人们已虚弱不堪。
李大哥问:“兄弟们,咱们埋在这儿有几天了?”王大个儿说:“按矿灯用的时间看,大概两天多了吧。”李大哥有些泄气:“挖两天了,连个亮光也看不见,咱怕是出不去了。可怜俺老家还有八十多岁的老爹……”李大哥说着哭起来。他一哭,焦念重也哭了。焦裕禄说:“小爷,李大哥,男人的眼泪是金豆子,这个时候更不能掉。刚才我跟王大哥又看了看,咱们找的出口方向没错,只要出口找不错,咱就能出去。”
焦念重说:“再挖不开,咱闷不死,也得渴死、饿死。”焦裕禄说:“老天不灭咱,小爷,你看顶子上不是一直还有往下滴的水珠吗?咱接水的棉袄还湿着呢。再咬牙坚持一下,咱就能看见光亮了。”王大个儿说:“禄子说得对,兄弟们,气可千万别泄呀。”焦裕禄问小奉天:“还有几只矿灯有电?”小奉天回答:“还有六只。”
焦裕禄说:“都打开!”王大个儿不解地问:“都打开?禄子,亏着你心细,一开始就想出了轮换用矿灯的办法。这回都打开,电都用光了咋办?”焦裕禄说:“刚才咱们挖到放水桶的座子了,这个座子是个标志,咱离大掌子面没多远了。亮堂一下让大伙儿提提神,我给大伙儿唱个歌,一鼓劲就挖开了。”
所有的矿灯都打开了。
在大掌子面通往作业区的巷道口,老洪带着救援的队伍在奋力挖掘。突然有人喊:“你们听,里边好像有人在唱!”
一个矿工说:“不会吧,埋在里边三天了,谁还有唱的气力?”
开头喊的那个矿工把耳朵贴在石壁上:“真的,你听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那边传来很细微的唱歌声:
天地有正气,
杂然赋流行……
老洪兴奋起来:“是禄子在唱,他们还活着!大家快加劲挖呀!”
坍塌的作业区内,焦裕禄和大家打亮矿灯,正鼓劲挖着坍塌的通道。
听得小奉天喊:“禄子哥,我听见有人唱!”
焦裕禄一喜:“真的?”
小奉天说:“真的,你听……”
大家屏住声气,听见石壁对面传过来老洪唱的京剧:
咱本是忠良将,
怎教咱顺夷虏背离君亲……
焦裕禄兴奋起来:“是洪叔!洪叔来救咱们啦,大家加把劲啊!”
大家精神立时为之一振。王大个儿喊道:“兄弟们,咱们有救了!加把劲呀!”
巷道挖通了。一道水桶粗的光亮射进来,坍塌的作业区巷道里立刻就亮了。骤然而至的光亮让受困的矿工们一时眩晕。双方欢呼起来。
焦裕禄从挖开的洞口爬过去,和老洪紧紧地抱在一起。那一刻的魂飞魄散,他今生今世都不会忘怀。
对生的渴念,永远大于对死的恐惧。至此,从死神的魔掌里逃生出来的人,没有什么不能战胜。
3
夜已经很深了,井口门房里,老洪和焦裕禄还在聊天。小桌上有一小坛快见底的烧酒,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
老洪已有了几分醉意,他给自己碗里倒上酒,又给焦裕禄倒上,让他接着喝。焦裕禄拦住他,说洪叔,我真的不行。老洪醉态可掬:“咋不行,这清烧,它,它不上……不上头。喝了晕乎乎的,才是小神仙啊。”焦裕禄说:“洪叔,您刚才说到您上戏班子的事了。”
老洪说:“你还愿听?跟你说多少回了,别叫洪叔,就叫洪哥。”
焦裕禄说:“那咋成?洪叔就是洪叔嘛。”
老洪又喝了一盅:“就叫洪哥!你叫洪叔,我就真老了。你十九,俺三十二,不该叫洪哥呀。你洪哥这些年啊,碱水里泡过,血水,血水里也浸过,你洪哥我呀……来,喝。”
他端起碗,把碗里酒又干了,接着说下去:“说戏班。我去戏班子的那年,十……十一二岁吧。那个戏班叫个‘同庆班’,班主就是师父,唱梆子戏,也唱柳琴。来,喝……”
这回是焦裕禄给他倒了酒。“给班主提了三年尿罐子,才学胡琴,唱戏。到了十七八岁,你洪叔,不,你洪哥我,就成戏班子里的台柱子了。洪哥有个艺名,叫‘小金铃’,唱小生。后来到东北混饭,一个闺女追着戏班子就不走啦,俺们戏班走到哪儿,她追到哪儿。来,喝……俺在台上一亮相,就看见台底下那双黑溜溜的大眼儿。再后来她干脆追到后台去了。再后来她就成了你洪嫂,也跟我上了戏班子里。来,喝……”
焦裕禄按住盅子:“洪叔,您还是少喝点。”
老洪舌头有些直了:“没,没事……成了你洪嫂啊。又过了两年,戏班子散啦,你洪嫂也死啦,俺就流落在东北啦,要过饭、伐过大木,后来下了煤窑。挖了几年煤,拾了几回命。亏了上过几年私塾,窑上缺个记账的,找上你洪哥了。这太平日子没过几年,日本人来了。有人保荐我上日本煤窑的大柜,我不干,当了个门房。来,喝……”
焦裕禄夺下盅子,说洪叔,别喝啦。
老洪用筷子敲了一下焦裕禄的头:“没记性!叫洪哥!酒是个好东西呀,何以解忧,唯有杜康。禄子,洪哥,跟你说句实话,你真想在这阎王殿待着?”
焦裕禄摇摇头。老洪叹口气:“可是你跑不了,三道铁蒺藜,两道电网,鬼子的巡逻队,成群的狼狗,想从这儿跑出去的人不少,没有一个人跑成过,不是让狼狗撕了,就是挂电网上烧成煳家雀儿了。硬跑可不成啊。”
焦裕禄抱住老洪,难过地喊了声“洪哥——”,老洪拍着他的肩,声音凝重:“洪哥看你和别人不一般。洪哥会给你想办法……”
4
入睡前,大家躺在地铺上聊天。
李大哥问小奉天:“小子,你想过没有,有一天你出了这矫正队,想干啥?”小奉天说:“俺想,俺想,俺还没想呢。俺想先到俺舅的馃子铺里,吃一顿香油馃子,一气吃二十根,不,三十根!”
李大哥笑了:“小孩子家,就知道吃。”一个二十多岁的矿工说:“俺要能回去,先娶媳妇,让她给俺生个黑小子。”王大个儿问:“生个黑小子让他干啥?”那个矿工说:“像俺来矫正队以前一样,在俺老家山沟里打石头。”大伙儿笑了。
焦裕禄说:“俺啥也不想,就想守在俺娘身边,好好地伺候俺娘。俺娘太苦了。”
李大哥长叹一口气:“到了这阎王殿里,出去比登天还难呀。‘甲字号’的一个弟兄,昨天不刚挂电网上了?烧得都没个人样了。”王大个儿摇摇头:“别净说那些了。早点睡,明早还上溜子呢,来,我数一二三,大伙儿翻个身儿!”
上完夜班的“矫正队”矿工们出了矿井。
井口围了一圈人,场子中间是安藤,周围有七八个日本矿警,他们拦住出矿井的矿工们,让他们与安藤摔跤取乐:“安藤太君打擂的干活,你们统统的不准走开!”
安藤脱了棉上衣,正和一个矿工摔在一处,他显然受过严格的摔跤训练,和他摔跤的矿工也是个人高马大的汉子,但刚一交手就被他掼在地上,摔个半死。
他又拉过一个矿工,三下两下,又把这个矿工摔出几步远。
日本矿警们发出一阵阵狂笑。每摔倒一个矿工,安藤都会伸出小拇指轻蔑地说:“支那人,小小的,东亚病夫的!”又拍着自己的胸脯子,“大日本,大大的!”
他已经接连摔倒了五六个矿工。一个日本矿警上去举起安藤一只胳膊:“安藤太君,大日本大大的英雄,敌手的没有!”
刚下井的哑巴刘大哥挤上前去,挽了挽袖子,冲安藤比画了两下。安藤看了看哑巴刘大哥,摇摇头:“你的,小小的,不行!”哑巴叫喊着做了个手势。安藤被激怒,狂笑一声扑上去。
第一个回合,哑巴刘大哥把安藤摔了个嘴啃泥。安藤从地上爬起来,竖起大拇指:“你的大大的。”
第二个回合,安藤又被哑巴刘大哥扔出去十来步远。安藤抹了一下嘴角,手上沾了血。他发了狠,号叫着熊一样再次向哑巴刘大哥扑去。两人扭结在一起,安藤伸手要掐哑巴刘大哥的脖子,哑巴机灵地闪开,又一个漂亮的别腿把安藤重重摔了出去。
矿工们拍起手来。安藤真的气极了,他脸色铁青,眼里冒着火。哑巴刘大哥伸出小拇指,冲安藤轻蔑地笑着。安藤骂一声:“八格!”他又脱了衬衣,光着膀子,瞪起冒火的眼睛,扑向哑巴刘大哥。
哑巴刘大哥不慌不忙,以逸待劳。待安藤上去扳住他的肩,刘大哥身子猛地向下一蹲,肘抵了过去,没等安藤反应过来,就被摔了出去。这第三个回合,安藤摔得更重,几乎就爬不起来了。两个日本矿警把他搀了起来。
安藤大票恼羞成怒,命令哑巴刘大哥:“向后转!立正!”
哑巴刚转过身,安藤拔出洋刀,从背后刺向了他。哑巴刘“哇”地叫一声,嘴里喷出鲜血。
一向老实懦弱的焦念重,在安藤抽出洋刀劈向哑巴刘时猛扑过去,要夺安藤手里的刀。安藤骂了一声“八格”,反手一刀刺倒了焦念重,又在他当胸狠狠踹了几脚。焦裕禄喊了一声“小爷”,便和“矫正队”的矿工们一起冲上去,日本矿警端起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拦住了他们。
5
夜深了。焦念重躺在焦裕禄怀里,矿工们围拢在旁边。他的呼吸已非常微弱。
焦裕禄给他喂草药,说小爷,洪哥熬来的药,你吃了会好的。
药喂在焦念重嘴里,又从嘴角流了出来。焦裕禄轻轻给他揩拭了,又喂了一口。焦念重摇摇头,嘴巴一张一合,像要说什么。焦裕禄问小爷要说啥,焦念重含混不清地说了句:“我……我……要回……回家……”
他的头无力地垂下来。
焦裕禄哭喊着:“小爷!小爷呀!”
窗外狂风怒号。而此时,在井口门房里,却传出“吱吱哇哇”的板胡声。大有醉意的安藤用老洪的板胡自拉自唱:
我正在城楼观山景,
忽听得城外乱纷纷。
旌旗招展空山影,
原来是司马发来的兵……
6
安藤又到掌子面上来巡视了,矿工们怒目相向。他看到了人们眼里燃烧着的仇恨的火焰。连杀两人的安藤感觉到矿工们的敌意,他的东洋刀换成了一支上了刺刀的三八大盖。他警惕地注视着每一个人,注视着矿工们手中闪亮的铁锨、大镐。
晚上,焦裕禄又无法入眠了。他不停地努力翻动身子。
身边的王大个子醒了,说禄子,又睡不着了?你这孩子心忒大。明儿还下井呢,快睡!焦裕禄问王哥,你说这人靠啥活着?王大个儿说,人活着靠啥?靠一口气呗。一口气没了,人就没了。你没听人说: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炉香。焦裕禄点点头说,你说得对。人就靠一口气活着。这口气是啥气?就是“浩然之气”呀。
王大个儿说,啥叫浩然之气,咱不懂。焦裕禄说,这是孟子说的。王大个儿拍拍焦裕禄的头,说行啦,快睡吧。
焦裕禄曲肱而枕,他沉入了对往事的回想。
那是焦裕禄六年级时,博山县第五区第五小学课堂上,张老师捧着一部《孟子》在讲解:“‘我知言,我养吾浩然之气。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公孙丑问孟子:先生擅长什么?孟子说我能够辨听别人的言语,也善于培养我的浩然之气。问:什么是浩然之气?答:那种气很博大,很坚强,用正确的方法去培养它,它就能充满天地之间!焦裕禄同学,你能解释一下这‘浩然之气’究竟是什么气吗?”
焦裕禄站起来回答:“我觉得‘浩然之气’就是天地间的正气。一个人有了这天地正气,能顶天立地;一个国家有了这天地正气,它就不会被别人打垮!”
张老师击节:“好!太好了!浩然之气,就是天地的正气,就是咱民族的正气!同学们,我们读圣贤书,就要学习圣贤的品格!”
每次回想起张老师讲《孟子》,焦裕禄心中都会泛起一股热流。在他的心目中,孟子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做男人就要做这样的男人。
呼啸的北风把安藤狼嗥般的唱腔断断续续传过来:
八月十五月光明,
薛大哥在月下修书文……
焦裕禄心里发誓:我一定要宰了这个狗杂种!
7
安藤又一次在醉酒后下井了。
他手里握着寒光闪闪的东洋刀,趔趔趄趄,东瞅西戳,嘴里“八格、八格”地骂着,拿洋刀对着矿工们比画,打着酒嗝:“你们,大大地仇视大日本皇军,煤的挖完了,你们,统统地喂大日本的狼狗!”
焦裕禄借给大家送水的机会,给工友们丢眼神,让大家小心。他走到王大个儿旁边,王大个儿也向他使个眼色。
安藤在巷口招呼焦裕禄:“喂!你的,水的端来!”
焦裕禄在桶里倒了一碗水,端起来。
王大个儿用手抹了一下脸。焦裕禄会意,端着大号粗瓷水碗一步步向安藤走去。
走近安藤,他说了句:“水的来啦!”
安藤把东洋刀插进刀鞘里,伸出右手接水碗。焦裕禄猛地把水碗砸向安藤的头。
安藤大叫一声,没等他反应过来,焦裕禄又飞快地向他眼上打出一拳。安藤欲抽刀,焦裕禄急拽住他抽刀的右手,安藤顺势一带,险些把焦裕禄带倒在地。焦裕禄一跃,连刀带人死死抱住,他用了哑巴刘大哥教他的一招,一个大背挎,把安藤反背起来,猛地一摔,把他掼倒在地上。王大个儿喊了一声:“弟兄们上啊!打死这王八犊子!”
矿工们手里握着大镐、铁锨一拥而上。安藤一个翻身,把焦裕禄压在身下。他正要伸手掐焦裕禄的脖子,几把镐头、铁锨砸在他的头上、背上。安藤来不及叫出一声就瘫软下来。
王大个儿指挥矿工们在掌子面上刨了个坑,把安藤的尸体和东洋刀埋了。小奉天说:“安藤这王八犊子总算让咱收拾了,这下再不受这王八犊子的气了!”
王大个儿见焦裕禄不说话,问他下一步咋办,焦裕禄说:“把鬼子埋在掌子面上,只是个暂时的办法。如果矿上发现安藤不见了,牵着狼狗进来寻,那狼狗可是一下子就能闻出来的。”王大个儿说:“那咱再把他埋深一些,深深地埋,让狼狗闻不出味来。”
焦裕禄说那也不行。李大哥问为啥,焦裕禄说:“安藤莫名其妙地在井下失踪了,鬼子能善罢甘休吗?咱们矫正工本来就是鬼子的眼中钉,能轻易放过咱?”大家着急了,说那该咋整,王大个儿说:“好办,你们大伙儿都说安藤是我打死的,我一个人担,让鬼子杀我好了!禄子你还小,家里还有老娘。我光棍一条,砍了头是个独桩!”
大家都说,要认咱们大伙儿一块儿认,要死死一块儿。焦裕禄说:“不行!我倒有个主意,咱们中要是有一个逃跑了,大伙儿可以把这事推给这个逃跑的人。”李大哥沉思片刻,说:“这办法也不中,这地方根本就跑不出去!两层电网、三道铁蒺藜,出进好几道关。想跑的人,让电网烧死的、让狼狗撕裂的,哪个月都有。这会儿又是大白天,往哪儿走?不行!”
王大个儿问:“谁能充当那个逃跑的人?”焦裕禄拍拍胸脯:“我!”王大个儿说:“你?不行!你太小,别冒这个险!要去我去!”
焦裕禄说:“王哥,你们谁也别争了。我比你们多个有利的条件,也许洪哥能帮我的忙。”王大个儿猛地把焦裕禄抱住了:“禄子——”焦裕禄说:“就这样了王哥,我走了,剩下的事还得你处理,大伙儿全靠你了。”他抱抱拳:“各位大叔大哥,兄弟们,我走了。等大伙儿出了矫正队,咱们还有再见面的时候。”
矿工们围上来,抱住焦裕禄,热泪盈眶。小奉天哭了,舍不得禄子哥,焦裕禄拍拍小奉天的肩,说好兄弟,哥没事。王大个儿热泪难禁:“九死一生啊禄子,你多保重!”焦裕禄推开工友,拱手说了声“再会”,拎了平日打水的桶往井上去了。
井口门房里,老洪正在值班。看见焦裕禄来打水,他非常高兴,说禄子,又上来打水啦?焦裕禄叫了声洪哥,老洪摘下墙上挂的板胡,说先不忙打水,咱还是来一段《苏武牧羊》。
焦裕禄欲言又止:“洪哥,我……”老洪说:“没事,不在乎这一小会儿。”焦裕禄吞吞吐吐:“洪哥……”老洪甚感诧异:“你今天咋啦?”
焦裕禄不语。老洪拉他坐下:“来,拉吧。啥事都不管,咱唱一段。”
焦裕禄调了弦,定了弦,拉了过门。老洪唱:
万苦千辛脱祸殃,
此身不料再还乡。
牧羝羊生乳放归程,
十九载音书难寄祈天壤……
焦裕禄停下来。老洪问是咋回事,焦裕禄说:“洪哥,我今天得走,你一定得帮我。”老洪深感意外,惊问上哪儿去,焦裕禄说,出这活地狱去。老洪吓了一跳:“大白天从这儿出去?除非你变成天上飞的。这不是白送死吗?快快打了水回去,别瞎说!”
焦裕禄说:“真的洪哥,我必须走!”老洪说:“八九个月都熬出来了,你急啥?想走,也得等我值夜班的时候,或者想办法给你弄一个良民证。”
焦裕禄说那就来不及了,老洪沉下脸来,说不行。焦裕禄说,那我不求你了,我自己走。
老洪拉住他:“胡闹!没见前天那个在电网上电死的人吗?从日本人占了这矿,谁从这里跑出去过?”
焦裕禄说:“洪哥,我把安藤拾掇了!”
老洪大惊:“你说啥?再说一遍!”
焦裕禄很平静地说:“我把安藤杀了!”
老洪吓了一跳:“当真杀了?”
焦裕禄点点头:“当真!我天黑前走不出去,等到该安藤出矿井的时候,就露馅了。”
老洪握住焦裕禄的手:“好兄弟,洪哥原先只知你聪明伶俐,没想到你是个少年英雄!洪哥今天开眼了。你了不得。罢罢罢!洪哥豁出这腔子血了,来来来。”他拉起焦裕禄,拿了一把钳子就走。老洪带着焦裕禄绕过矿井警戒区的岗哨,又绕过两片棚号,七转八拐,到了一道铁丝网前。
日本矿警巡逻队的车驶过。老洪拉焦裕禄隐在木垛子后边。突然,木垛子后边闪出两条野狗,睁着血红的眼睛向焦裕禄逼近。老洪轻声说:“这里不远是三区的死人仓,野狗吃死人都红眼了,别理睬它。”
老洪举起枪,拉一下枪栓,两条野狗跑开了。老洪说:“这地方是个监视的死角,只这儿没电网。你出去,往北跑,一直到鞑子营,找我一个亲戚,他叫范慎五,在鞑子营东头开剃头铺。你说是我表弟,他会给你弄张‘良民证’,没这玩意儿你还是插翅难飞。记住了?”
焦裕禄点点头。老洪“嚓嚓”剪开铁丝网,从怀里掏出一卷纸币,塞到焦裕禄怀里,把他推过铁丝网去。
第六章 家在风雨飘摇中
1
逃出了大山坑,焦裕禄按照老洪指点的,一直往北跑。
他不知道鞑子营还有多远,也顾不得看看四外的一切,只是一个劲地跑。
不觉得累,不觉得乏,甚至不曾感觉到天黑了,月亮出来了,两条腿就像安上了风火轮。不知跑了多久,他突然觉得两腿发软,身子也不由得倒了下去。他的心“嗵嗵”跳得厉害,像是要从喉咙里蹦出去。嗓子眼里像烧着一个火球,从嘴里吐出一口黏痰,有血的腥味儿。
在地上躺了好一会儿,心不那么跳了,可两腿却更软了,软得站不起来。这个时候,他感觉到通身燥热。他脱掉了上衣,赤着胸脯贴近泥土,泥土是温热的,有风吹过来,挟带着一种香气。他这才发现自己躺在一片豆子地里,身旁就是足有半人高的摇铃的大豆。他听到了叫蝈蝈的声音,“啯啯啯啯”,特别好听。有几只蝈蝈离他很近,就在他脸颊旁边的豆棵上,他甚至听见了它们翅膀的摩擦声和弹击大腿的声音。
头上是一轮刚从云缝里挤出半个身子的月亮,灰蒙蒙的,但边缘却异常发亮,像镶了一道金边。焦裕禄想不起自己有多久没有看过月亮了,这镶了金边的月亮更带给他一种别样的新鲜感。
这个时候他才感觉到了饥饿。
一感觉到了饥饿,心又“嗵嗵”跳起来。
他顺手摘下了一把豆荚。豆荚鼓鼓的,剥开,即将成熟的豆粒浆水丰盈。吃在嘴里,略有一点豆腥,但回味却很香甜。饱餐了一顿之后,浑身涌动起了一种热流。
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是个自由身了。他不再是大山坑那活地狱里的一个戴着锁链的奴隶,不再是日本鬼子刀下的一块肉,不再属于凶险四伏的掌子面,不再属于在日本鬼子刺刀下流血汗的“矫正队”,不再属于连身子也不能翻一下的“丙字号”,不再属于电网和死人仓……他自由了。他可以裸着胸膛让田野的风吹拂,他可以躺在如洪波翻涌的豆子地里吃浆水丰盈的豆粒看镶了金边的月亮,他可以欣赏叫蝈蝈们合奏的天籁之音。天哪,我又自由了!他的心都要迸出来了。
他转而又为老洪和工友们担心起来。如果鬼子发现安藤死了,会不会把“矫正队”的工友们抓到矿警队去?会不会让他们受刑,甚至让狼狗去撕咬他们的肉身,老洪会不会受连累?想到这些,他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
焦裕禄深知自己唯一能做到的,就是找到鞑子营,找到剃头的范师傅。如果幸运,他可能会打听到他逃离之后大山坑的情况。
确认身上有了力气,焦裕禄又上路了。夜里辨别不清方向,他就去摸树干,以树皮的平滑和粗糙来辨识方向。到了天亮,进了一个村子。在村口他问一个下地的老汉,这个村是不是鞑子营,老汉说,这个村子叫午马营,鞑子营已经过了二十多里了。往回走过大柳趟子、东小营,有个木牌坊的才是鞑子营。鞑子营是个大村镇,好找。
焦裕禄只好又往回折返。到了鞑子营,很顺利地找到了剃头师傅范慎五。范慎五有五十多岁,微胖,慈眉善目。这个剃头匠自己却没头发了,油亮的光头上冒着热气。一听是老洪打发来的,范师傅很热情,满口答应帮忙去弄良民证。他找了经常在他铺子里剃头的一个警官,说自己的外甥从山东来看他这个舅舅,把良民证弄丢了,回去连火车也坐不上,请他帮忙办一个。那个警官说:“良民证不好补办了,这几天上峰督察很严。我给他开个证明,再把他送上车,车上没人为难他。”
焦裕禄在范师傅的护送下坐上火车的时候,还不知家里已经发生了塌天大祸。
2
那场灾祸发生在三个月前。
那天,日本鬼子又来扫荡了。大队的鬼子、汉奸闯进了北崮山,整个村子哭声一片。焦裕禄的大嫂赵氏正在生病,来不及跑,盖着棉被躺在床上。五六个鬼子端着明晃晃的刺刀闯进屋里。他们翻箱倒柜,乱砸一气,一枪托打倒在床前守护着儿媳的禄子娘,用刺刀挑开盖在赵氏身上的棉被。见床上躺着的是一个年轻女人,鬼子哈哈狂笑,他们叫着:“花姑娘!花姑娘!”
鬼子用刺刀一刀刀挑开她的衣服,又用刺刀在她胸前比画着杀的动作,“呀、呀”怪叫。
小守忠哭喊着娘,一个鬼子把他拎起来摔到地上。禄子娘几次扑上去,几次被枪托打倒。赵氏一声声尖叫着,往墙角躲闪。鬼子狂笑着扑向赵氏,这时响起一阵急促的集合哨声,鬼子收拾起抢的东西走了。
赵氏缩在墙角,裹着被子抖成一团。小守忠抱着赵氏的头,喊着:“娘!娘!”禄子娘从地上爬起来,去安抚儿媳,说孩子别怕,鬼子走了。
赵氏瞪着惊恐的眼睛尖叫着跳下炕,跑到院里大叫:“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她疯了。
疯了的赵氏天天在大街上跑着呼喊:“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焦母请了医生来给儿媳医治。开了药方,焦母把儿媳抱在怀里,一口口给她喂药。
外边一阵狗咬,赵氏推开药碗,裹着被子躲到墙角,叫着:“鬼子来啦!撕活人啦!”
就这么折腾了三个月。就在焦裕禄逃出大山坑的三天前半夜里,赵氏突然从婆母怀里抬起头来,问:“娘,啥时候了?”
禄子娘说:“三更天了,孩子,你快睡吧。”
赵氏抓住婆母的手:“娘,苦了你啊。”
禄子娘一阵惊喜:“孩子,你醒过来啦!”
赵氏问:“娘,禄子有音信吗?”
禄子娘说:“还没有。你放心,禄子这孩子机灵,他不会有事的。”
赵氏又问:“娘,守忠他爹,也没信吧?”
禄子娘说:“前两天有人捎了信来,说在汉口那边呢。这兵荒马乱的,也没法子给他写个信。”
赵氏说:“娘,我等不来守忠他爹了。”禄子娘把赵氏搂在怀里,劝慰儿媳:“好孩子,快别说这话,年轻轻的。你醒了,娘心里就踏实了。”赵氏流泪了:“娘,我要去了。您告诉守忠他爹,就说,就说……我是让鬼子害死的,我没有……没有给他丢人……还有……守忠这孩子……刚这么小,就没……没娘了,您老……”
禄子娘也伤心起来:“孩子,别说了。你这不是醒过来了吗?”赵氏从婆母的臂弯里垂下头去。禄子娘呼喊着:“孩子!孩子!”可怜她醒过来没一个时辰就死了。
3
一弯冷月下,死一样静寂的村庄。
胡同里,断墙后隐着一个黑色的身影。这个黑色的影子顺着墙根,走进麻石铺地的小巷,隐在夜幕里的炯炯发亮的眼睛机警地看着四周。
身影靠在焦家老屋门前的小槐树上,他是回到家乡的焦裕禄。
家已破败不堪,门上贴着残破的报丧的白纸。焦裕禄吃了一惊,身子抖了一下。经过了九死一生,回到了他梦绕魂牵的故乡。他看见自家破烂的如死鸡翻卧的草屋之时,不由得心如刀绞。
屋里,禄子娘正在油灯下纺线,小孙子守忠在地上骑着板凳玩耍。
听到有拍门板的声音,她一口气把灯吹灭了,贴在窗户上听着门外的动静。她听到有个耳熟的声音,心里一惊,立刻点亮了油灯,隔着门问:“谁呀?”她听到的是一个盼了许久的声音:“娘,我是禄子。”
“禄子,真是禄子?”
焦裕禄急切地回答:“娘,真是我呀,我回来了。”门“哗”地打开了,娘把焦裕禄搂进怀里。焦裕禄哭着喊了声娘。
“孩儿呀,娘天天盼着你,眼都快瞎了。”进了屋子,禄子娘叫着:“忠儿,你老叔回来了。”
小守忠怯怯地望着焦裕禄。禄子娘笑了:“傻小子,这是你老叔呀!”
小守忠怯怯叫了声老叔,焦裕禄抱起了小守忠。娘端起油灯,拉过焦裕禄:“禄子,让娘好好看看,我儿瘦了,也黑了。”
焦裕禄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
娘没回答,只是问:“禄子,你饿了吧?”她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筐子,筐子里有几个菜饼子。焦裕禄真的饿坏了,抓起一个就大口大口吃起来。吃了两个菜饼子,又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一仰脖子灌下去。
焦裕禄又问娘:“我爷爷、我嫂子呢?”“你让鬼子抓走后,你爷爷生了场大病,二十天不到就没了。临死还喊:‘禄子!禄子!’三个月前,你大嫂着了一场惊吓,也死了,他们都是让鬼子害死的呀。”听老娘讲了一遍嫂子被日本鬼子惊吓而疯,又最终死于非命的经过,焦裕禄哭得站不稳了。
娘说:“埋了你嫂子,家里一粒粮食也没有了,我就带上守忠去要饭。各村的人都知道咱一家遭的灾祸,都知道守忠是个没娘的孩子,到谁家门上也没空过……我对守忠说:‘忠儿,腰杆挺直些,别看咱是要饭的,这腰杆可不能塌。你再小也是个男孩子,男孩子无论啥时候都要直着腰见人。’守忠这娃儿懂事,每次出去讨吃,腰总是挺得直直的。”
焦裕禄说:“娘,您老头上添了这么多白头发?”娘说:“禄子,看看咱这个家吧,就这么几年,你爹死了,你爷爷死了,你嫂子也死了。你哥走了几年,不知流落在哪儿,你又让日本人抓了,好端端一个家,家破人亡啊!娘不是心里盼着你,不是因为守忠这个没娘的孩子,娘也随他们去了。”
焦裕禄扑在娘怀里:“娘,娘!我回来了,我哪儿也不去,天天守着娘!”
4
崮山脚下焦家坟地里,凸起了三座新坟。焦裕禄在为父亲、爷爷和嫂子上坟。他跪在坟前烧化纸钱:“爷爷、爹、嫂子,禄子来给你们烧纸了。爹,禄子没能给你顶棺打瓦;爷爷,你走的时候还喊禄子的名字;嫂子,俺在家就不会让鬼子把你害死……禄子对不住你们……”
隆隆的雷声滚过,大雨滂沱而下。焦裕禄站在雨中,一任雨的鞭子抽打。上坟回来,焦裕禄就病倒了。他躺在炕上,额头上盖着一块湿毛巾,娘坐在他身旁给他喂水。乡亲们都过来看他,纷纷问候着。有人问:“禄子,你小爷没回来啊?”焦裕禄痛哭失声:“我对不起小爷,他一条命扔在东北了,我连他一把骨头都没带回来呀。”乡亲们劝慰他:“禄子,别难过了。让鬼子抓到煤窑里的人,能有几个回来的?”
突然外边一阵嚷乱,镇长带着一群乡丁闯进屋里。他们一进门就叫嚷:“焦裕禄呢?回来了为什么不到镇公所去报告!”禄子娘说:“我儿子病了。”镇长走过去摸摸焦裕禄的头:“病了?你的良民证呢?”焦裕禄说:“丢火车上了。”镇长头一歪:“丢火车上了?你看看你这样子,是坐火车回来的吗?八成是跑回来的吧?走,到镇公所走一趟!”
娘忙拦着求情:“你们不能这样,行行好吧,孩子还发着高烧哪!”
乡亲们也帮着讲情。乡丁推开禄子娘,硬是把焦裕禄从炕上拉下来带走了。禄子娘在后边追着:“你们这是把我禄子带哪儿去呀?他还病着……”
焦裕禄被关在八陡镇镇公所一间黑屋子里。
一个背枪的乡丁进来了,轻声叫着:“禄子。”焦裕禄疑惑地看着他。这个乡丁给焦裕禄带来两个烧饼。乡丁朝外看了看,悄声说:“我是南崮山的,你们村焦家的亲戚。这些天你娘为救你,到处借钱,给镇长买了大烟膏,镇长才答应要放你走。你趁热先把烧饼吃了。”
焦裕禄吃着烧饼,那个乡丁又说:“镇长说了,如果你答应参加‘和平救国军’,就放你走。你不答应,就把你送到博山日本人的宪兵队。”
焦裕禄问:“啥叫‘和平救国军’?”那个乡丁说:“就是日本鬼子组织的地方保安军。”焦裕禄说:“那不当汉奸了?”乡丁说:“你就先应下来,最后去不去不在你自个儿啊?长个心眼,别跟他们硬较劲。”
焦裕禄问:“上哪儿当这‘和平救国军’去?”乡丁说:“先要到天井湾区公所去报上到。”
外边有人喊:“镇长让把崮山那个焦裕禄带过去。”
镇公所里,镇长躺在太师椅上刚烧完一个大烟泡,焦裕禄被带了进来。镇长说:“焦裕禄,你逃亡回家,拿不出良民证,按规矩就得把你送县里交日本宪兵队发落。念你孤儿寡母,就不追究了。你愿意当‘和平救国军’,今儿个就放你。你不愿意,只能把你送博山宪兵队了。你愿不愿当‘和平救国军’?”
焦裕禄点点头。镇长挥挥手:“那你拿上文书,自个儿去天井湾区公所报到。”他把一张纸交给焦裕禄。
焦裕禄走在半路上,掏出那张“文书”看了看,上边写着:兹有北崮山村焦裕禄一名前去和平救国军部报到。他骂了声:“呸!去你娘的‘和平救国军’!让俺当汉奸,瞎了你狗眼!”
他把“文书”团了团,扔在山路边草丛里。走了几步,想了想,又把那张纸捡回来,在石头上弄平整,揣回兜里。走了四五里路,恰好撞见一队扫荡的鬼子、汉奸从山路的另一边走过来。他们枪刺上挑着抓来的鸡、鸭,背着抢的东西。焦裕禄拐过山坳,看见了鬼子的队伍,赶快躲,已经躲不开了。
他又一次被抓走了。再一次被抓到红部。
一个鬼子和一个翻译官审问他,鬼子咕噜了几句,翻译官问:“少佐问你,你是不是八路?”焦裕禄摇摇头。翻译官问:“那你为什么没良民证?没良民证就是八路!”焦裕禄说:“我是当‘和平救国军’去啊!”翻译官问:“上哪儿当‘和平救国军’去?”焦裕禄说:“去天井湾区公所。”翻译官喝道:“净他娘的胡说!你蒙谁?去天井湾是从那条路上走吗?那是去崮山的路!”
焦裕禄说:“俺先回家拿了东西再去。俺这有‘文书’。”他掏出那张纸给了翻译官。翻译官看了看。焦裕禄说:“你可看仔细了,俺要是八路,能去当‘和平救国军’吗?咱们不是一家人吗?俺这还没去天井湾吃粮,先被弄你们四十亩地红部来啦,误会,都是误会!”
翻译官给鬼子少佐咕哝了一阵日本话。日本少佐接过那张纸看了看,挥挥手。翻译官说:“小子,的确是场误会。你可以走了。到了‘和平救国军’好好干,跟着皇军,吃香的喝辣的。你走吧。”
5
焦裕禄不敢进村,怕再让汉奸看见,他藏在村外一片柳树林子里,直到半夜了才潜回家中。
娘把回家的儿子紧紧抱在怀里:“禄子,吓死娘了。你千里万里九死一生地回来,又进了狼窝,娘的命好苦呀!”焦裕禄说:“娘,俺让鬼子汉奸抓了这两回,把咱一个家折腾光了,你的头发也白了……”
娘抚摸着儿子的脸:“禄子啊,只要有你,娘受多大罪都没啥。天就要亮了,你睡会儿,娘给你打更!”
刚睡下不久,鸡叫了。天快亮了。娘没睡,她在油灯下纳着鞋底。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来,焦裕禄猛然惊醒。禄子娘拉起儿子:“禄子,别是他们来抓你,快到柴火垛里去躲躲!”
焦裕禄钻进了院里的柴火垛。敲门声越来越急迫了,禄子娘问谁呀,外边人回应:“婶子,俺是裕征呀。”禄子娘打开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进了院子,他问:“婶子,俺禄子哥呢?”
焦裕禄从柴火垛里钻出来,十分惊喜:“是裕征兄弟呀。”焦裕征是他一个本家兄弟,俩人从小就十分要好。
禄子娘给焦裕征搬了个杌子:“让那些鬼子汉奸都折腾怕了。俺这会儿一听有人打门心里就哆嗦。”焦裕禄问:“裕征,有事啊?”焦裕征说:“禄子哥,俺来找你商量个事,咱村的窦安庆回来招兵了,咱们一块儿去当兵吧!”
焦裕禄问招什么兵,焦裕征说:“听他们说是正规军,刚成立的,叫个啥‘第四方面军’。说这队伍是打鬼子的。他们队伍就在交庄,离咱村不远。”焦裕禄问:“真是打鬼子的队伍?”焦裕征说:“是啊。有不少人去报名啦。”焦裕禄说:“真要能打鬼子,我就干。”
禄子娘拉住儿子衣襟:“禄子,你还要走?”焦裕禄说:“娘,俺在家,没个良民证,真保不住哪天又让鬼子汉奸抓了去。还不如先出去闯一闯呢。”
他们到了交庄。村口大槐树下放着一张破桌子,插着的布招子上写着“第四方面军新兵招募处”。
两个穿着灰不灰、黄不黄军装的军人,衣冠不整,坐在那里填写登记表。一个叼烟卷的问:“姓名?”焦裕禄回答:“焦裕禄。”叼烟卷的又问:“哪个村的?”焦裕禄说:“天井湾区八陡镇北崮山,哎,你把我名写错啦,是富裕的‘裕’,俸禄的‘禄’,不是玉石的‘玉’,走路的‘路’!”叼烟卷的不耐烦了:“咋写不行?你就叫‘焦玉路’不行呀?”
焦裕禄说:“名字哪有随便写的。”叼烟卷的说:“长官点名叫你时就应个到,哪这么多讲究。”焦裕禄说:“你咋不讲道理?”叼烟卷的把烟卷一吐:“啥道理?老子咋写咋就是道理!”焦裕禄一甩袖子:“这兵俺不当了!”他拉起焦裕征就走。叼烟卷的刚把耳朵上夹的一支烟取下来叼上,见焦裕禄要走,当胸就是一拳。焦裕征上去揪住那小子的衣服,扭打在一起。一个当官模样的人喊:“住手!”
他问焦裕禄:“你识字?”焦裕禄点点头。当官的说:“你把名字自己写上去吧。他写不出来。”焦裕禄写上了自己的名字,又写了焦裕征的名字。那个当官的说:“你们俩上第四连。”
第四连在一个财主的场屋里,报到的也就只有三十来个人,都是附近村上的农民。有的问:“发不发饷?”有的问:“发不发枪?”
到了中午时分,一阵急促的哨子声响起,有人喊:“第四连,集合了。”三十来个人站成稀稀落落一排,只有三四个人背了枪。让焦裕禄自己写名字的那个军官模样的人吆喝着:“站好,站好。团长来训话了!”
一会儿过来一个矮胖子,穿了身黄呢子军衣。焦裕禄认出来了:这不是谢老晌吗?他咋成了第四方面军了?
连长喊着口令:“立正,向前看!报数!”最后一个报数是三十一。焦裕征悄声问焦裕禄:“咋一个连就三十一个人呀?”连长说:“不许说话!谁说三十一个人,俺就不算人?三十二个!”队伍里一阵笑声。连长大声说:“不准笑,听团长训示!”
谢老晌站在队前,往队伍里扫了一眼:“本团长,大名谢老晌。你们都给我记住!上不谢天下不谢地的谢,老子的老,晌午的晌。国有国法,军有军规,俺就宣布军规:第一条,一切要听从命令。让你上东不准上西,让你打狗不准撵鸡。第二条,不准当逃兵,当了逃兵,军法从事,抓回来枪毙。第三条……”
焦裕禄怕让谢老晌认出来,把帽子往下拉了拉。
6
晚上,三十多人挤在一个大车屋筒里睡。门口点着一盏马灯。焦裕禄对焦裕征悄声说:“我认得这个团长,他在日本人红部里当皇协军的营长,咋又到这儿来了?咱得留点心,我看这第四方面军,来路不正。”焦裕征说:“对。我也觉得他们这个来头不像是抗日队伍。”
一阵急促的哨音响过,一个连副过来,吆喝着:“睡觉了!把鞋子脱下来,把裤腰带抽下来,放一堆收走。”
大家脱下鞋子,抽下裤腰带,他给捡到一个筐里,又问今晚上该谁值夜喂马。有两个人说,我们值夜喂马。那个连副说:“那你们到筐里找自个儿的鞋子、裤腰带。记住,以后除了值夜喂马的,睡觉前都要把鞋和裤腰带集中放在连部,明天出操再还给你们。”
那两个值夜喂马的在筐子里找了好大工夫才找到自己的鞋和腰带。连副拎上盛鞋和腰带的筐子走了。焦裕征问为啥把咱的鞋跟腰带全给收走,一个络腮胡子说,怕咱逃跑呗。没鞋子,没扎裤子的东西,你能跑到哪儿去?
第二天一早,连副带着大家在场院里跑步。新兵有跑得慢的,就一顿拳打脚踢。后来见大家都跑不动,就让大伙儿停下,问:“你们咋啦?跑起来松松垮垮的,没个样子!”一个新兵说:“报告连副,吃不饱啊,一顿饭俩糠窝头,不挂肠子,拉了屎风一刮就刮跑了。”
大家笑了。连副问:“你叫啥?”新兵回答:“报告连副,咱叫王荣新。”连副说:“王荣新,关你两天禁闭,一天给你一个窝头。”那个叫王荣新的新兵说:“报告连副,我还有话说。”连副不耐烦地命令:“有屁就放!”王荣新问:“我想问问咱们啥时去打日本?”
谢老晌不知啥时来了,他趿着鞋,端着大烟斗:“打日本?笑话!打日本干啥?谁说咱去打日本了?”
7
马槽上拴着三匹马,还有两头骡子。柱子上挂着桅灯,灯火在风里晃荡。
终于轮到焦裕禄和焦裕征喂马了。焦裕征问:“禄子哥,我咋觉得不对劲呀?”焦裕禄说:“是啊,这队伍哪像是打汉奸打鬼子的正规军呀,咱们上当了。”
焦裕征说:“咱是稀里糊涂当了汉奸。”
与马房相邻的四连连部院子里,传来一阵喝骂声,他们悄悄潜过去,隐在暗处看。一个老百姓被吊在树上打,谢老晌带着几个人在审问他。
谢老晌问:“说,你是不是八路?”被吊起来的人回答:“老总,俺不是八路,俺是个卖豆腐的。”谢老晌问:“卖豆腐的?那你家豆腐房开得多大?有多少铺面?”那人说:“老总,俺豆腐房没铺面。”谢老晌不信:“豆腐坊能没铺面?”那人说:“俺一天做两个豆腐,就在家里做,做完了自个儿推车卖。”谢老晌又问:“那你家还有多少地?”那人回答:“只有九分地了。”谢老晌问:“你家能花多少钱赎你?”那人哀告:“老总,你行行好吧,俺家真的没钱。”谢老晌说:“行好?行好上庙里去!俺这儿不行好,知道不?你家有钱赎,就放你一命;没钱,割一只耳朵明天送你家去。”那人被打得哭叫连天。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回了马房。焦裕禄说:“裕征,咱们真的上当了,这队伍不是什么正规军,更不是打鬼子打汉奸的队伍。他们不但是汉奸,还是绑票的土匪。”
焦裕征说:“我听他审那个卖豆腐的,出了一身冷汗。禄子哥,那咱咋办哩?”焦裕禄说:“趁现在还容易跑,咱们跑吧。”焦裕征问:“咋跑?”焦裕禄说:“这两天我把周边情形都留心看了,就等着该值夜喂马的机会了,你跟我来。”
焦裕禄拉着焦裕征来到后院。他们凭借一棵树爬上墙头。
翻墙而下的焦裕禄、焦裕征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焦裕禄跑回家,在娘爱怜的注视下,三口两口扒完了一碗野菜糊糊,最后把碗都舔干净了。焦裕禄对娘说:“娘,我还是把您老人家送南崮山我舅那里躲几天吧。我从队伍上跑回来,他们一定会到家里来抓人,您在家不行。”
娘问:“那你呢?”焦裕禄说:“把您老人家安顿好我才放心,我嘛,大不了钻几天山洞。”娘说:“这不是办法呀。躲能躲到哪一天?你也没良民证,鬼子、汉奸天天来村里闹腾,又加上个什么方面军,你能躲哪儿去?”焦裕禄说:“躲一天算一天吧。”娘说:“咱这一带一连几年闹水灾旱灾,人们都去安徽那边地面逃荒了。你还是先出去躲些日子吧。”焦裕禄说:“俺不敢再离开娘了!”娘说:“儿啊,只要你好好的,你走到哪儿娘心里都熨帖。不用担心娘,娘等你回来。”
焦裕禄哽咽了,喊了声娘,娘说:“要走你就早些,天亮了就不好走了。等天亮我就去你舅家。有你舅呢,你就放心吧。”
外边传来鸡叫声。娘催促着:“鸡叫头遍了,你快走吧。”她拿出一个看不出颜色的包袱,取出几张纸币:“这是你被抓进镇公所时,赎你剩下的一点钱,你带上。娘好好的,等我儿回来。”
焦裕禄跪在地上给娘磕了个头。
早晨,连副带领一群人扑进焦家老屋,已是人去屋空。他们发狠地把锅碗瓢盆全砸了个粉碎。
第七章 拿起枪杆子
1
日本投降了!这个消息对于饱受鬼子蹂躏的山东乡亲,无疑是久旱后的第一场甘雨。
打谷场上热闹起来了。靠大路架起彩门,傍场屋搭起戏台,锣鼓点子敲得人血液鼎沸。北崮山、南崮山的乡亲们都集中在这里,学生们排着整齐的队伍,敲着小鼓,吹着洋号。青年男女们扭着秧歌,踩着高跷,他们在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典。
阳光从云层里透过来,千万束古铜色的线纠结着铺展在大地上。铺在大地上的阳光仿佛有着金属的质感,伸出指头敲一下,就能敲出金属的音色。
一个青年人背着简单的行李卷,出现在狂欢的乡亲面前。
他是焦裕禄。两年前跟逃荒的乡亲们一路走到江苏宿迁,给一家姓胡的地主扛长活,听到日本人投降的消息,马上辞了工,昼夜兼程,回到故乡。
最先看见焦裕禄的是戴着大头面具的焦裕征,他踩着高跷奔过来,叫了声:“禄子哥!”
焦裕禄一愣怔。焦裕征摘下大头面具,焦裕禄这才认出他来,两个人抱在一起,悲欣交集。一番交谈,焦裕征才知道焦裕禄这两年多是在江苏宿迁的一家地主家做长工。乡亲们也都认出了焦裕禄,纷纷跑过来,和焦裕禄互道着问候。
一个背着枪的中年汉子迎过来,拍着焦裕禄的肩膀:“禄子回来啦,两年不见,长高了半头,成了这么棒的小伙子啦!”
焦裕禄喊了声:“方开叔!”他是焦裕禄的族叔焦方开。焦裕征说:“禄子哥,方开叔现在是咱村民兵队长啦。”焦裕禄兴奋起来:“太好啦,方开叔。当年咱们被抓进博山日本宪兵队时,你就是好样的。”
焦方开又拉过一对青年男女:“禄子,还记得他不?”焦裕禄笑了:“咋不记得,这不是方亭叔吗?当年也进过博山日本宪兵队的。”
焦方开指着焦方亭身边一位漂亮的女子:“这你就不认得了吧?这是你方亭婶子,过年时刚娶过门的。”
焦裕征说:“方亭叔是民兵班的班长,婶子是妇女主任。都是人物啦!”大家笑了。焦方开说:“禄子,快回家看看你娘吧。”
2
焦裕征伴着焦裕禄回了家。一进院门他就喊:“婶子!婶子!你看谁来了!”
禄子娘揉着眼睛从屋里迎出来,焦裕禄怔住了:这是娘吗?两年不见,头发全白了,脸上皱纹纵横,走路也有些踉跄了。
娘扑过来:“禄子!禄子你回来啦?”焦裕禄一把搀住差点摔倒的母亲:“娘,我回来了!”娘抚摸着儿子的脸,手颤抖起来:“俺不是做梦吧?”她惊喜得差点昏厥过去。焦裕禄心酸地用手不住地摩挲着娘花白的头发。小守忠跑过来,依偎着焦裕禄的腿,亲热地喊叔。焦裕禄摸摸守忠的小脑瓜,说守忠长这么高了。
娘说:“从去年就上学了,在南崮山,你从前读书的那个学堂。”
焦裕征感叹道:“禄子哥,婶子不容易啊,要着饭也供孩子上学,咱们十里八村,提起拉要饭棍也供孙子读书的老太太,都竖大拇指呢!”
焦裕禄心酸地给娘跪下了,说:娘,俺再也不离开您了。
鸡叫了,焦裕禄醒来,从炕上探起身子,看见母亲在鏊子上摊煎饼,灶里的火映红了她的脸。
焦裕禄说:“娘,咋这么香啊?”他下了炕,看见娘正在摊煎饼。娘给他拿起一张,卷上大葱递给他,他接过饼咬了一大口,幸福地连声赞叹:“嚯,好香!娘呀,这几年,俺总是做梦吃您摊的煎饼,今儿个这梦成真的了。”
娘说:“从小你就爱吃娘摊的煎饼。你走了这几年,娘没摊过煎饼,咱家的煎饼鏊子,都生锈了。”
3
民兵队部里,队长焦方开正在给大伙儿开会,开会的有民兵班长焦方亭和他媳妇、妇女主任刘美元,民兵班长王西月,几个人正说得热闹,焦裕征带着焦裕禄进来了。
焦裕征对焦方开说:“队长,俺禄子哥有个请求。”焦方开笑了:“说吧,啥请求。”焦裕征说:“俺禄子哥他想当民兵。”焦方开一拍巴掌:“禄子想当民兵,好哇!你们说咋样?”焦方亭说:“那当然好!禄子,你有文化,又机灵,你来参加,那太好了。”
焦方开说:“禄子,咱北崮山虽然是解放区,可离咱六七里路远的八陡就是国民党还乡团的老巢,他们经常来进攻。咱们北崮山呀,就是解放区的前沿阵地,对敌斗争形势还是很严重呀。当了民兵,要有坚强的革命意志,不能怕流血牺牲。”
焦裕禄庄重地点点头。焦方开说:“那从今天起,禄子就正式加入咱民兵队啦!”大家鼓起掌来。焦方开发给他一支枪,还有一支军号:“禄子,你上学时就喜欢摆弄个乐器啥的,区上给咱民兵队一个军号,可咱没人会吹,就交给你了。”焦裕禄郑重地接了过来。
走进家门的焦裕禄已经是一个英俊的民兵战士了。他穿一件大袄,皮带扎腰,肩背一支汉阳造步枪,斜挎一只公文包,红绸缨子军号系在腰带上,一副英豪男儿风度。
娘喜得合不拢嘴,抻抻他的衣角,理理他的挎包:“禄子,明儿个到你爹坟上磕个头,让你爹看看,我儿出息了,能为国尽忠了!”
4
焦裕禄被派到天井湾区部去短期受训。
到了区部,刚报上到,通信员来招呼他:“是北崮山的焦裕禄同志吧?张区长要见你。”
焦裕禄跟着通信员进了一个院子,通信员喊了声报告,张区长就从屋里迎出来了。焦裕禄一见张区长,吓了一大跳,顿时惊得目瞪口呆:俺娘哎!这不是张老师吗?
张区长笑着:“怎么了?焦裕禄同学,不认识了?”
焦裕禄还没缓过神来:“张、张老师……”张区长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说来屋里坐。
进了屋,他给焦裕禄倒了一碗水。焦裕禄看张老师,还是那张英俊的国字脸,比以前清瘦了些,头上也有了一些白发,那声容笑貌却是一点也没变化。他心里一直在想,当年在博山县城四十亩地日本鬼子的监房里,明明是我把被鬼子打死的张老师抬上运尸马车的呀!
张老师说:“焦裕禄同学,我看见北崮山民兵队报上来的受训名单上有你的名字,也很吃惊,你这几年是不是一直不在村上?”
焦裕禄说:“日本鬼子把我抓进四十亩地,关了三个多月,就送到抚顺大山坑煤矿挖煤。在那里待了一年多,因为打死了日本监工,跑出来了。没有良民证,在家里不能住,又到江苏那边当了两年长工。日本鬼子一投降,我就跑回来了。”
张老师说:“我打听过你,知道你被送了东北,再以后就不知道了。”
焦裕禄问:“张老师,您……”
张老师拦住话头说:“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被日本人抓进宪兵队,打得昏死了几次。最后一次,他们以为我已经死了,就把我扔进了山沟里。半夜里下了场大雨,把我浇醒了,我爬出了山沟。在老乡家养好了伤,找到了队伍,先是在军区,后来又从军区到咱们县大队。日本鬼子投了降,刚调回咱们区工作。”
焦裕禄说:“张老师,您不知道,那年在四十亩地,就是我把您抬上马车的。那一天我发誓,一定要记住日本鬼子的这笔血债,给您报仇!我真没想到您逃过了那场生死大劫。”
张老师说:“裕禄啊,我们参加革命队伍,不光是为了报仇,而要有民族解放的担当。我这里有几本书,你看看,一些道理慢慢就清楚了。”
焦裕禄庄重地点点头,张老师把手重重地按在他的肩膀上。
这次培训时间虽短,但内容却非常丰富。有政治课、军事课,还有文艺课,更重要的收获,是他重新回到张老师身边,亲耳聆听他的教诲。再就是他在培训班上认识了很多朋友。
跟他住同屋的,有从邀兔崖村民兵队来的一个名叫盛子的小伙子,他枪法特好,在墙头上摆一溜酒瓶子,单手举枪,一枪一个,枪枪不空。他还有一手绝活儿,拆了枪,让人蒙上眼睛,只需三五分钟,就能把拆得七零八落的零件拼装好。焦裕禄天天缠着他学,没几天,也能熟练地蒙眼拆装枪零件了。还有北蚕场村一个叫张虎头的民兵,是个石匠出身,天天抱块石头,琢磨着制造石雷。他总爱拉上焦裕禄跟他一起搞试验,可惜还没试验成功,培训班就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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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天然形成的溶洞,从外边看,洞口被丛生的灌木遮掩着,不很显眼。但通过一个狭长的巷道走进去,马上豁然开朗。这个洞府迎面如大厅般开阔,洞里有一个小潭,潭水清澈见底。洞壁上是奇形怪状的钟乳石,在松明子的照映下折射着五彩缤纷的光晕。
外边热浪滚滚,而洞府里却凉爽宜人。
从区上受训回来,焦裕禄当上了北崮山民兵队的政治教员。这天他正在山洞里教大家认字,放哨的战士来向焦方开报告,说张区长来了。
张区长一进洞就说:“方开,你们这里好凉快呀,洞天福地!比孙悟空的水帘洞还漂亮呢。”
焦方开问:“区长,您咋来了,有情况?”
张区长说:“是啊,还是个紧急情况,博山保安队和八陡镇谢老晌的还乡团最近要有大的活动。”
焦裕禄一怔:“谢老晌?他不是‘第四方面军’的团长吗?”
张区长说:“对,就是他!他那个‘第四方面军’是个土匪加汉奸的队伍,日本人投了降,他的队伍又让国民党收编了。不知为了啥和他上司闹内讧,从队伍上回了老家,正赶上这一带的被斗地主组织还乡团,这小子是个兵痞,就让他们拉去成了还乡团的头目。”
焦方开说:“谢老晌可把咱们看成眼中钉了。他这回又打啥主意?”
张区长说:“这两年咱们这一带遭灾,粮食打得少,我们缺粮,敌人也缺粮。眼下马上就秋收了,我们得到情报,县保安队联合谢老晌的还乡团,正准备到崮山抢粮,最近县委发出了开展保粮战的指示。我们的任务,就是卡住敌人的脖子,不让鬼子抢走一粒粮,也不让一粒粮通过北崮山进入敌占区……”
张区长离开后的第二天,八陡的还乡团和博山保安队就开始了对崮山根据地突袭的行动。
这一次可真算得上是“兴师动众”,谢老晌除了他八陡的还乡团倾巢而出,还联合了岱庄的还乡团,又搬来了县保安队的援兵,浩浩荡荡四百多人枪,后面还跟着几十辆马车,是准备拉粮食的。
而崮山的民兵也早就为他们布好了口袋。他们设伏的地方就选在崮山口。那里有一片茂密的灌木林子,可以掩护。
焦裕禄却不同意把伏击圈设在这里。他说:“方开叔,咱们打伏击的这个地方,我觉得再往上走一走,选在三道口那里会更好。”焦方开说:“禄子,三道口那边没这片灌木条子,光秃秃的,不好隐蔽。”
焦裕禄说:“怕是谢老晌也会这么想。方开叔,但他们想不到三道口那边的山坡是个斜坡,看起来没遮没拦,实际上坡上有一道石砬子,正好可以隐蔽。”
焦方开想想,一拍大腿:“着!好计好计!”
谢老晌的队伍出现在山道上。谢老晌骑在马上,不时用望远镜向四外看着。保安大队长陈乐天问谢老晌:“老谢,你说的北崮山土八路真有那么厉害?”谢老晌说:“可不咋的,要不我怎么会到县保安队搬你老兄的大兵呢?”陈乐天向四外望了望:“这里没有八路的正规军吧?”谢老晌说:“我派出去的人探听实了,没正规军。”陈乐天放下心来:“只要没八路正规军,北崮山的民兵再厉害也经不起我保安队的小洋炮!”他问身边一个副官:“你说,他们要设伏,会在什么地方?”副官说:“这条路没啥遮拦,只有崮山口那儿树棵子最密,容易藏人。到那地方加点小心。”
民兵们埋伏在斜坡一侧石砬子后边。对面传来一高一低两声斑鸠叫,是放哨的焦裕征、王西月发过来的暗号,表明敌人已进入包围圈。焦方开兴奋地说:“狗日的来啦。准备战斗。”
谢老晌的队伍进入了山口。谢老晌下令,让队伍向两侧的灌木丛疯狂开枪射击,子弹打得灌木丛枝叶乱飞。打了一阵枪,谢老晌让两个手下去看一下动静,两个手下在树棵子里蹚了蹚,报告说:“没情况。”
听见老山口那里响枪,民兵们互相交换着眼神。焦方开轻轻捣了身边的焦裕禄一拳:“好小子,料敌如神!”
谢老晌的队伍向灌木丛扫射了半天,不见动静。他挥挥手,队伍继续前进。
见敌人进了伏击圈,焦方开下令:“狠狠地打!”一时间枪声、手榴弹爆炸声大作,这下谢老晌蒙了。半天醒过神来,知是中了埋伏,忙组织还击。哪知这地方没遮没拦,民兵们又是居高临下,还乡团只有挨打的份儿,立刻乱了阵脚。
谢老晌喊:“土八路就几杆破枪,剩下全是老套筒,怕什么?弟兄们冲啊!”保安大队支起几十门小洋炮,向民兵的阵地猛烈轰击,民兵的火力被压了下去。保安大队和还乡团再次在火力掩护下发起攻击。民兵们渐渐抵挡不住了。焦方开的胳膊中了一枪,血一下涌出来。民兵们一下慌了神。焦裕禄忙撕下自己的袖子给他包扎伤口,焦方开推开他:“禄子,顶不住了。我掩护,你和大伙儿往后撤。”焦裕禄说:“不行呀方开叔,咱们一撤,乡亲们就要遭殃了。”焦方开问那咋办,焦裕禄刚要说什么,一发小炮弹落在不远处,焦裕禄急忙按倒焦方开。炮弹炸响了,两个人差点让土埋住。扑打身上的土时,焦裕禄的手碰上了腰里别的军号。他愣了下神,对焦方开说你等着。
焦裕禄飞步登上北崮山顶,面对着凶焰万丈之敌,吹起了军号。他吹的是激越的“调兵号”,气势如虹,回声激荡。号声在四山回应,大山中似埋伏了千军万马。准备撤退的民兵们听到“调兵号”,士气大振。焦方开喊道:“同志们,八路军主力部队来增援我们了,顶住啊!”民兵们抢占了有利地形,组织抵抗。正在组织冲锋的敌军听到四山回响的军号,一下乱了。陈乐天问谢老晌:“你说这里没八路主力,那这调兵号是咋回事?”
谢老晌也乱了方寸:“这……是土八路吹的号吧?”陈乐天说:“胡说!土八路哪里有军号?就有军号,也吹不出这么规范的调兵号!这调兵号只有八路正规军才会有!”谢老晌一拍脑门:“真是没想到,这八路……诡计多端。”陈乐天说:“咱中了八路正规军的埋伏了,快撤!”还乡团和保安大队回头就跑。
焦裕禄见敌人撤了,又吹起了“冲锋号”。保安大队和还乡团队伍大乱,敌兵们喊着:“八路正规军来啦,快跑啊!”陈乐天叫骂着:“谢老晌,你个浑蛋,明明知道这里有八路正规军,还谎报军情,我的队伍少了一兵一卒,饶不了你!”
一颗手榴弹在旁边炸响,谢老晌的马受了惊,把他掀翻在地上。谢老晌号叫着:“谁往后退毙了谁!”可谁也顾不上听他的了。
民兵们越打越来劲,焦裕禄沉着冷静,他枪法很准,一枪一个,看得人都愣了。吃了大亏的谢老晌急忙下令撤退。民兵们收拾战场,缴获了十几支枪,还有一些马匹、车辆。
第八章 开花的石头与空城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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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过年了。村街上响着稀稀落落的鞭炮声。
虽然兵荒马乱,但年终究还是要过的。可是村里鞭炮一响,焦裕禄却没了身影,他一连十几天钻在山洞里,带着一帮子年轻后生,拉上村里的一个老石匠,鼓捣石雷去了。前几天在区里的培训班上,焦裕禄听北蚕场一个民兵说,眼下民兵队弹药缺乏,要是能用石头做成地雷,就能解决弹药不足的问题。崮山上到处是石头,取之不尽用之不绝,而且这石头雷肯定威力强大。所以焦裕禄就动了心思。
可事实上并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造地雷。焦裕禄他们试了几次,有的石头炸不开,有的石头又一下子炸成了石粉,没有杀伤力。焦裕禄找来村上一个七十多岁的老石匠,老石匠指导后生们选了一种大青石做制造石雷的材料。这种石头纹理是斜生的,粗细得当,敲起来脆生生响,放进去火药,点上捻子一下就能炸开,而且炸出的石碴都带棱带刺。
他们打制好了个头不同的几个石雷。试雷那天,叫来了民兵队长焦方开。老石匠把石雷一个个拿到秤上称了分量,说:“禄子,这几个石雷最小的两斤,最大的七斤,装的药都一样。咱们试试哪个好?”
焦裕禄说:“挨个儿试一遍,才好总结经验。”大家找了个空场,把一个石雷埋下,系好绊线,趴在石砬子后边。焦裕征问:“禄子哥,这玩意儿成吗?”焦裕禄说:“这是个绊雷,只要蹚上线就炸。来,拉绳子。”焦裕征一拉绳子,“轰”的一声,石雷炸了,碎石四处飞溅。大家欢呼起来。焦裕征说:“好家伙,这石蛋子一开花,碎石子飞出几丈远,你们看,这片树皮都给撸下来了!”焦方开兴奋了:“真是石头开花啊禄子!咱崮山青石有的是,让它们遍地开花,看谢老晌的还乡团还敢不敢来捣乱!”接着,把几个石雷都试了一遍。老石匠说:“试了这几个,心里有底了,石雷最大不能超过五斤。过了五斤就不好使了,六斤的开了一半,七斤的就没开花。”
焦裕征说,不知这东西真用起来咋样。焦方开说别忙,咱们真刀真枪地试一回看看。
从县城通往山里的公路上。焦裕禄隐在路旁树丛里,观察着前方的动静。他把耳朵贴在地上听。远方传来隆隆的汽车马达声。焦裕禄飞快地在路上埋下了两个石雷。
一辆给八陡镇的还乡团运粮食和布匹的汽车开过来了。
汽车进入焦裕禄布下的雷区,一阵石破天惊的巨响,汽车被炸翻了。开车的士兵被炸死,押车的两个士兵从车上摔在地上。
焦裕禄刚要从树丛里探出身子,一个押车的士兵举起枪来。他负了伤,满脸是血。枪声响了,子弹没有打中焦裕禄,他飞步冲到路上,大喊:“不准动!”举枪的士兵吃了一惊,枪掉在地上。他转身扑向焦裕禄。另一个士兵也扑过来,和焦裕禄扭作一团。焦裕禄用膝盖一顶,抱住他的那个伤兵号叫一声滚在地上。另一个士兵是个大块头,他在翻滚中用身体压住了焦裕禄。那个负了伤的士兵爬着去捡枪,这时焦方开带领七八个民兵赶过来,焦方开抡起枪托向压住焦裕禄的士兵砸下去,那家伙不动了。
焦裕征用脚踩住那个抢枪的士兵的胳膊,用枪顶住他:“不准动!”
两个押车的都做了俘虏。焦裕禄说:“方开叔、裕征,你们来得太好了!”
焦裕征说:“禄子哥,你一个人出来,我就知道你是来试验石雷了,你咋不喊上我?”焦裕禄说:“我急着想试试这石雷能不能真派上用场,想不到歪打正着,把这汽车炸了。”焦方开说:“这石雷太管用了。咱缴获了从博山给八陡还乡团运送的这车粮食、布匹。大伙儿快卸车,把咱们的战利品运到区里去。”
2
那个年,崮山的老百姓过得十分热闹。
谢老晌的还乡团趁过年到崮山来袭扰了几回,都吃了石雷的大亏。
吃了亏,他们也学乖了,行军就赶着牛羊在前头蹚雷,这几天不知又用了啥招数,把民兵们布下的雷给弄走了不少。
此时,在八陡的还乡团部里,谢老晌和几个小头目正围着几个石雷翻来覆去地端详。一个小头目说:“大哥,你说北崮山民兵摆弄的这些石头蛋子,咋这么厉害?几天工夫,可把咱害苦了。现时只要一往崮山那道上走,腿肚子就抽筋。”另一个小头目说:“是哩,一到那地方头皮就发麻,眼也花了,看哪块石头都像是土八路的石雷。”
谢老晌笑了:“你们知道一句老话不: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他土八路的石雷再厉害,现在不全都白瞎了。我告诉你们,我已经知道土八路的雷是从哪儿造出来的了,今儿个咱给他来个一锅端!”
山洞“兵工厂”里,民兵们在打造石雷。他们这回造出的石雷,从外观上看全是未经打磨的石头蛋子。焦裕征不解地问焦裕禄,咋这雷也不弄平整啊,一个个全是三角八棱的。焦裕禄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焦裕禄找了块大块的石头,用木炭画了一个人的漫画像,在下面写上“炸死谢老晌”,几个民兵称赞说画得真像。焦裕征更困惑了,问:“禄子哥,还乡团把咱埋下的雷挖出来了呢,你把谢老晌画上,不是明告诉他这是地雷吗?”焦裕禄说:“这谢老晌啊,他可是个明人。咱不能让人家稀里糊涂把命花了,对不对?”
焦裕征摇摇头:“不明白。”
谢老晌带领还乡团袭击北崮山“兵工厂”,怕蹚上地雷,他们选了一条荆棘丛生、四面是深谷的险道。他们拨开荆棘,小心地行进着。
得到情报的民兵队早有行动,焦方开带领民兵埋伏在山头上,他们不知道谢老晌已选了一条险路。险峻的山路上,行进的还乡团队伍停了下来。他们看见路上摆着一些石块。一个小头目喊:“大哥,你看,这些石头,是八路的石雷吧?”谢老晌瞅了瞅:“胆小鬼,看见几块石头就石雷啦?你吓破胆了吧?”他冷笑一声,命令那小头目:“今儿个你练练胆儿,在前头走!”
那个小头目脸上汗都下来了:“大、大、大哥,我、我……”
谢老晌骂道:“知道你他娘的就是个软蛋。”他又令一小头目:“你在前头走!”那小子当即给谢老晌跪下了:“大哥,俺、俺、俺……”谢老晌一脚把那个差点尿了裤子的家伙踹倒了,他掏出大肚匣子,往那些石头上打了一梭子。
那些石头没有任何动静。谢老晌自己走过去,在那些石块上踢着,又搬起石块往山根上摔。谢老晌开心地笑着:“咋样?我说不是雷,你们谁也不信。”还乡团的队伍从石阵上过去了。
民兵阵地上,大家听到了传来的枪声。焦裕征说:“听,哪儿打枪?是谢老晌来了吧?”焦裕禄分辨着枪响的方向:“谢老晌暴露目标了,他走的是从后山迂回的路。”
焦方开命令:“快,到山后截住他。”谢老晌的队伍刚过了那片石阵,头顶上枪声响了。谢老晌的队伍立刻大乱,团丁们纷纷往路边荆棘里钻。
枪声响了几声就停了。一个小头目说:“大哥,别是土八路给咱设了埋伏吧?”谢老晌说:“土八路不会想到咱往这里走,刚才不该打枪,把自个儿暴露了。快,往老路上绕,别让土八路把咱后路断了。”
他们开始往山的一侧迂回。匆忙中,又看见挡路的几块石头,一个团丁嚷起来:“看那石头上还画着画呢!”
旁边的人说:“这不是画的咱队长吗?看那大板牙!”
一个小头目凑过来看了看,说那上面还有字呢,谢老晌问写的啥,那个小头目小声说:写着“炸死谢老晌!炸死还乡团”!谢老晌气红了眼,骂道:“去他娘的,又是老把戏,老子不是三岁的孩子,给我搬开。”团丁们谁也不敢动。谢老晌骂着,亲自去搬石头,没想到这回碰上的,却是真正的石雷。“轰”的一声,石雷爆炸了。
石头开花了,石头开出了愤怒的花朵。一块飞起的石头正中谢老晌的眉心,谢老晌倒地,吐了口鲜血,不动了。还乡团队伍乱成了没头的苍蝇,团丁们往路边树棵子里钻,又碰上挂雷、绊雷。
爆炸声此伏彼起。这时,犹如神兵天降,民兵队伍从山头冲下来。
3
已经是桃红柳绿的春天了。
这年春上,焦裕禄从崮山民兵队调到了区武装部,他入了党,当了干事,负责全区民兵的组织工作。焦裕禄很高兴,因为又可以经常和张老师在一起了。
那天,焦裕禄回来,已是傍晚时分,天上雷声隐隐,在酝酿着一场大风雨。他身上背的挎包还没放下,张区长就带着几个穿军装的同志来了。张区长问他上哪村了,焦裕禄说去了趟盆泉,他们村的民兵队也在搞石雷呢。
张区长向他介绍几个同志:“裕禄呀,这是咱们九纵队的王参谋,这是侦察连的张连长,这是侦察员小李同志。他们找你来,有个任务需要你配合一下。”
焦裕禄问啥任务,王参谋说:“焦干事,事情是这样的:国民党第七十四师准备向崮山解放区发动大规模进攻。为了摸清敌人兵力部署和进攻日期,需要一位熟悉周边情况又有战斗经验的地方同志,配合野战军侦察部队,完成侦察任务。你们区党委说你在北崮山村民兵队的时候,曾经几次出色地完成过侦察任务,就推荐了你。先来征求一下你本人的意见。”焦裕禄说没问题,首长尽管下命令。
王参谋说:“军情紧急啊,这回是直接到老虎嘴里拔牙,我们需要了解博山保安队的情况,你和我们侦察员小李还得往县城走一遭。”
焦裕禄问啥时去,王参谋说明天一早。
正是灵泉庙会期间,博山县城里,颜文姜祠前异常热闹。
各种买卖摊子挤挤挨挨,小贩们吆喝着:“锅饼!锅饼!”“好香的火烧!”“油粉啦!油粉!”
卖瓷器、琉璃器具的摊子五光十色,打铁的铺子里锤声铿锵,到颜文姜祠里烧香的善男信女成群结队。焦裕禄和侦察员小李化装成卖油的小贩,推着装了两只油篓的独轮车走在人群里。
家里开油坊时,焦裕禄经常推着小车到县城里卖油,干这个活儿他是熟门熟路。
保安大队就在颜祠附近的街面上,门口站着岗哨。
推着油车的焦裕禄和小李转到保安大队门口,焦裕禄十分在行地吆喝着:“好豆油咧,又清又亮的好豆油咧……”站岗的呵斥着:“到别处卖去,不长眼啊,这是啥地方,让你扯嗓子吆喝?”焦裕禄说:“老总啊,咱这油车子挤不进街面里去。你这大街门豁亮,俺就当在这儿歇歇,不吆喝了行不?”站岗的说:“你们再离开几步,吆喝得怪好听的。”
焦裕禄把车子往外推了几步,吆喝着:“好——豆——油咧!又清又亮的好豆油咧……”一个穿军装、戴眼镜的人走出来。他三十多岁,白白净净,一副文绉绉的样子。站岗的和他打着招呼:“周文书,干啥去?”
那个被称作周文书的说:“刚才听见有人吆喝卖豆油。”站岗的一指:“那不是,堵着咱大门口吆喝,让我轰一边去了。”周文书说:“家里正好没油了,买点油去。”说着他走过来:“你们这油多少钱一斤?”焦裕禄说:“老总你要买俺的油,算是抬举俺,哪敢多要钱?四块一斤吧。”周文书问:“你这一篓多少斤?”焦裕禄回答:“一篓四十斤。”周文书说:“我多买点,送我家行不?”焦裕禄说:“行。老总你让我们送哪儿我们送哪儿。”
周文书带着焦裕禄和小李穿过两条小胡同,进了一座有葡萄架的小院。周文书开了锁。焦裕禄四下看看说:“府上好清静呀。”周文书说:“太太带上孩子回娘家了,晚半晌就回来了。”
说着话,焦裕禄和小李把两篓油都从车上卸下来了。周文书拦着:“要不了那么多,我买十斤,十斤就行。”焦裕禄说:“老总你看看这油,清得透底,黄亮黄亮,像把金条给化了一样。你难得碰上,就这两篓,你全要了吧。”周文书说:“说实话,我一个穷文书,哪里买得下一篓油?十斤就咬牙了。”焦裕禄笑了:“老总,就冲你这句话,看出你是个实在人。这两篓油俺们送你了。”周文书说:“玩笑话,玩笑话,岂有这样的事?”焦裕禄说:“真的老总,俺把油送你,你送俺一件东西就成!”
周文书问:“啥东西?你看俺这个家,清汤寡水的,啥值钱的都没有!”
焦裕禄指着自己的脑袋:“俺们不要你家里的东西,只要你这里的东西。”周文书一惊:“你……你说啥?”焦裕禄说:“你把保安队的情况告诉俺们就成了!”周文书吓了一跳:“你……你们到……到底是谁?”
小李掏出枪来抵在他胸前:“俺们是九纵的!”周文书汗都下来了:“啊,九……九……九纵的?”小李脸一黑:“别啰唆,快说,你们保安队现在有多少人?最近有什么行动?”
焦裕禄拍拍周文书的肩:“你不要怕,只要你说出保安队的情况,就不会难为你。”周文书说:“我说,我说,现时保安队有七……七百多人。”小李一瞪眼:“你胡说!一个博山保安队,能有七百多人?”周文书说:“从打七十四师过来了,保安队集中了博山、淄川、章丘三个县的兵力,还有三个县的‘复员工作队’,所以有七百多人了。”
小李问:“什么是‘复员工作队’?”周文书回答:“贵军把他们叫‘还乡团’。”焦裕禄问:“集中三个县的保安队和还乡团干什么?”周文书说:“我一个当文书的,哪会知……知道那么多?”小李把枪往他下巴上一顶:“别装腔作势了,你说还是不说?”周文书说:“我说,我说。上峰指令,配合国军七十四师一部,准备近几天血洗崮山。”
焦裕禄说:“说说你们的详细计划。”周文书说着,焦裕禄仔细做了笔录。最后,焦裕禄又核实了一遍,给他写了一纸便条:“如果你提供的情况是真实的,你就算立了功。县城解放以后,可以凭这个证明,获得人民政府的宽大处理。”
周文书说:“谢谢!谢谢!我天天害怕有一天贵军打下县城,我一家性命不保。今日有幸立功,全是祖宗有德,是两位恩公赐我的福分。”
焦裕禄说:“我们这两篓豆油就算对你的酬谢了。”周文书说:“不敢!不敢!我一定付钱。”焦裕禄说:“我们说话算话。”周文书还在发抖:“两位恩公大恩大德,周某永世不忘。”
焦裕禄说:“只好先委屈你一下了。”他们把文书捆起来反锁到房里,然后混在人群里出了城。
4
区委紧急会议,气氛十分紧张。
张区长在讲话:“同志们,最近形势发生了重大变化。焦裕禄同志协同九纵侦察连几次深入敌后侦察,获得了敌七十四师和保安队的重要情报。我主力部队为完成上级部署的作战任务,已离开崮山地区。由于我们地方武装兵力太弱,不可能战胜数倍于我们的敌人,县委命令我们做好安排崮山区百姓撤离和坚壁清野工作……”
参加会的干部们情绪低沉,大家抽着烟,闷闷无言。张区长也吐了一口烟,说:“我理解大家的心情。我们好不容易才建立了这块处于强敌包围之中的根据地,可是我们却要放弃它了。国民党和地主武装卷土重来,将给这块土地带来深重的灾难。一旦敌人攻入崮山,转移再好,撤离再快,也难免有走不脱的百姓,所以我们要尽最大努力,做好乡亲们的工作。”
所有参加会的人都深深埋下头去。屋外起风了,接着就是隆隆的雷声。
直到夜深了,焦裕禄才回了家。母亲给儿子端上饭菜,说他又是十几天没进家门了,让他吃煎饼。
焦裕禄没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娘见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爱怜地摸摸他的头,让他再喝点粥。焦裕禄端起粥碗愣神,筷子夹了菜,忘了往嘴里送。这时焦方开、焦裕征、王西月来了。焦方开上来就问:“禄子,听说县委要咱们撤出根据地,是真的吗?”焦裕禄点点头。焦方开又问,七十四师真的要来?焦裕禄点点头。焦方开说:“今儿下午区里传达了县委指示,让坚壁清野,不给敌人留下一粒粮食、一尺布。俺想不通,咱拼了命打下的根据地,凭啥说丢就丢下?”焦裕征说:“咱们要有诸葛亮退司马懿的大兵的本事就好了,摇着鹅毛扇往城楼上一坐,就把国民党的大兵吓退了。”
焦裕禄一下乐了:“对对对,有了,有了。”他一推饭碗就要往外走。焦裕怔愣了:“有啥了,禄子哥?”焦裕禄一边穿鞋一边说:“有退敌兵的办法了!”焦方开问啥办法,焦裕禄拉上他的袖子说:“方开叔,咱们快去找张区长。”说完拽上焦方开等人就出了门。
5
焦裕禄决定再设一次“空城计”。
他带着会写字的人在崮山区内外几十个村庄的房子上,用石灰水写上了“十七团二营驻”、“独立营七连驻”、“山东纵队四支队驻”、“岳庄民兵连驻”、“七家裕民兵连驻”、“乐疃区民兵驻”等大字。
有人问他,号这么多房子,要来大部队啊?焦裕禄朗声回答:“可不是嘛,九纵、四纵全上来了,连徐化鲁司令的部队都打回来了,还有独立营的,房子少了住不下啊。”那人说:“我看见咱们区几十个村的房子全号了,这事还从来没见过。”
一个劁猪匠担着挂红缨的挑子,吆喝着“劁猪好——”走了过来,他悄悄地放下担子听人们说话,也不吆喝了。
问话的人说:“焦干事,咱们这儿是不是要打大仗啊?”
焦裕禄说:“是啊。国民党要进攻解放区,咱们得保卫胜利果实啊。我们部队已经部署要在岳阳山一带打一场大阻击战,这下国民党七十四师要吃大苦头了。”
拿红缨枪的小守忠和一个民兵扭住了偷听的劁猪人:“不准动,你是干什么的?”劁猪人指了指他放在旁边的挑子:“劁猪的。”民兵上去扭住劁猪人:“别胡说八道了,你分明在偷听,走!”押上他要走。焦裕禄过来了,问怎么回事,民兵说:“报告焦干事,他偷听你们说话了。”小守忠用红缨枪顶劁猪人的腰眼:“叔,我们跟着他半天了,他是个奸细。”焦裕禄打量着那人,问他是干什么的,劁猪人做出一个苦脸,说他是劁猪的。
扭住他的民兵说:“劁啥猪?我跟你半条街了,你钻巷穿街,专盯着号的房子看,还胡乱打听哪儿来的队伍,有多少人。你见了猪圈瞅都不瞅一眼,算啥劁猪的?俺弄头猪来,你劁给俺看看!”
劁猪人又是弯腰又是打躬:“俺只觉得新鲜,问了人家几句,哪有别的意思?”焦裕禄不耐烦地挥挥手:“我这忙号房子哩,大部队说来就来,哪有空管这闲事。不就一个劁猪的吗?快把他放了,干咱正事。”
民兵说:“什么?放了?这家伙没准真是个奸细!”焦裕禄连连摇头:“一个劁猪的,啥奸细?你看他那长相……”民兵说:“那奸细脑门上又没写着‘奸细’这俩字儿。”焦裕禄说:“快放了他,咱没空跟他磨牙。”民兵只好松开了手。那劁猪的担子也顾不上拿,匆匆跑了。
刚放了劁猪匠不一会儿,两个执勤的民兵从后街又押来一个“打莲花落”的叫花子,交给焦裕禄发落,说这是他们抓的探子。
焦裕禄问:“这个人是干什么的?”打莲花落的说:“俺是打莲花落要饭的。”他敲敲手里拿的一对牛胯骨:“不信,俺打一段。”
押他来的民兵呵斥道:“别装疯卖傻了,你说你是打牛胯骨唱莲花落的,可咋看也不像。衣裳是破的,可你长得肥头大耳,白白胖胖,天底下哪有这么富态的叫花子?”叫花子说:“爷呀,俺是刚败了家的。”执勤的民兵问:“你要饭怎么还直打听来了哪个部队呢?俺盯住你了,你要来的干粮,转身就喂狗了。”焦裕禄眉头拧成个疙瘩:“这里都忙得脚不沾地了,哪有空管他要饭不要饭的事?放了他,把他赶出去,不该打听的别让他胡打听!”执勤民兵说:“焦干事,先关他两天,审完了再放吧。”
焦裕禄说:“大部队马上到了,各项准备还理不出头绪呢,没空审他。放了!”民兵只好放了他。“叫花子”千恩万谢,夹着牛胯骨跑了。
6
区公安队的监守所里,还关押着三四个被俘的“还乡团”小头目。
半夜里,监房外人声鼎沸,一片忙乱,监舍里几个人小声嘀咕。
一个大胡子悄声说:“哎,我说几位,可能要出大事了,你看这里人都忙乱成一锅粥了。”一个秃头说:“刚才听见他们有人说啥要打大仗、要转移。”一个瘦子说:“不知把咱往哪儿转移,怕是要把咱们枪毙了吧?”大胡子说:“奶奶的,趁他们乱着,弟兄们想法跑出去,别傻呆呆地等死。”
这时外边有人大声说话,听话音是张区长:“咱们大部队来了,马上要做打大仗的准备。你们这里要尽快安排好,及时把在押的反革命转移出去。”
监守所长大声说:“请区长放心,我们这就检查一下各号的情况。”
几个看守打开房门进来,给在押者打开了镣铐:“一会儿要给你们换个地方,现在谁也不要动!”大胡子问:“深更半夜的,换啥地方?”瘦子问:“是不是你们要打仗了,先枪毙俺们?”看守喝道:“不准说话,老实待着。”门外脚步纷乱,响起了哨子声。只听见有人嚷:“一中队集合!”看守慌乱中跑出去,竟忘记了锁牢铁门。
脚步声远了。大胡子轻手轻脚摸到门边,见一串钥匙还插在大铁锁上,急忙拔了下来,兴奋地说:“弟兄们!弟兄们!天赐良机,他们把钥匙都忘拔出来啦!”
秃头也乐颠了,说那咱快跑吧。瘦子问,共产党追上来咋办?大胡子说,放风时我早就留心了,东墙头比较矮,还有个豁口。出了墙头就是大野地,谁也追不上。秃头催促着,说事不宜迟,快走!晚了就变成共产党的枪粪啦!
他们用钥匙捅开锁孔,贴着墙溜出监舍。警卫抱着枪打瞌睡,他们没费什么劲就溜了出去。
几个人刚爬上墙头,听见后边有人嚷:“三号的人跑啦!”有人叫着“快追”,“砰砰啪啪”的枪声划破夜空。几个人翻过墙头,消失在暗夜中。
区委会里,张区长拍着焦裕禄的肩膀说:“裕禄,你这出戏唱得好。等不到天亮,这些‘盗书’的‘蒋干’就会把咱们制造的情报传到保安队了。”
焦裕禄说:“为了邀功请赏,他们还得添油加醋。”
两人相视大笑。
那出戏果然在保安队里开场了。
队长陈乐天在听几个探子的情报。那个劁猪的说:“陈队长,我看得千真万切,从岳庄到岱庄、北崮山、南崮山、东崮山、天井湾、刘家峪、石马庄、邀兔崖、北蚕场、西沙井、盆泉这十几个村子的房子都号下了,写的有四纵队的,有九纵队的,有独立营的,还有各庄民兵也号了房子驻扎了。我听一个当官的说连徐化鲁的部队都来了。”
陈乐天拍着脑门:“这么大的阵势?”那个打牛胯骨的说:“阵势确实不小。都说是要在岳阳山打个大仗,人们忙得诈尸一样。还有几十挂大车,听说是给大部队拉的炮弹。俺正打听着,让人抓了,俺编了套谎话蒙过了他们,才跑回来。”
正说着,大胡子等三个还乡团进来了。他们衣衫褴褛,有的鞋子都跑丢了。大胡子说:“陈大哥,俺们弟兄跑回来啦。”陈乐天问:“咋跑回来的?”大胡子说:“共产党要打大仗了,说要转移俺们。这转移还不就是枪毙呀?弟兄们豁出一条命也要拼个鱼死网破,趁他们乱着,俺们打死了几个看守,就跑出来啦。”陈乐天问:“他们那边有啥情况?”秃头说:“从来也没见他们这么乱哄过,好像是有什么大队伍要开进来。”陈乐天说:“我他妈早料到共产党不会轻易丢掉崮山。”
7
接下来出现的情况就让人困惑了。转眼间到了七月尾,七十四师和保安队仍按兵不动,不打也不撤。
侦察员来报告,博山城里,那些有钱的商人大车小辆地往外搬运东西,保安队也在修筑防御工事,城里纷纷传说:青纱帐起来了,八路要攻城了。这局势,真中了一句山东老俗话:“麻秆打狼,两头害怕。”双方都吃不透对方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不过对于我方来说,赢得的这段时间正好来做转移和坚壁清野工作,区队和民兵也做好了迎敌的准备。
南崮山村有座形同地堡的砖瓦窑,正对着大路。焦裕禄、张区长、焦方开等人到窑里勘察,要把它改造成防御工事。焦裕禄对张区长说:“张老师,这土窑正好把住路口,位置绝佳,就是个把关的铁将军。”他敲着窑壁:“你听,都烧炼成琉璃了,好像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啊,天然的一个大防御工事。”焦方开也说:“是啊,这窑壁足有六尺厚,把中间掏空了,是个再合适不过的藏兵洞。把弹药、干粮和水运进去,坚守上几天不成问题。”
看完了大窑,焦裕禄和张区长等人走出砖窑,走进大野地里。
焦方开问:“张区长,你说这七十四师也真沉得住气啊,都到七月底了,还按兵不动,也不知打的啥主意。”张区长说:“咱们侦察员说,博山县城这半个多月里,那些富家巨商也是人心惶惶。天天有消息说八路要攻城了,正在部署重炮阵地啦,把陈乐天的三县保安队和还乡团闹得军心大乱。他们怕咱攻城,天天忙着修工事呢。”焦裕禄说:“张老师,现在是箭在弦上了,还真等得有些心焦呢。”
回到区委,来开会的各村干部都到了。张区长问各村的转移工作怎么样了。焦方开说,北崮山的乡亲们全部转移到后方去了。南崮山的民兵队长汇报说,南崮山也完成了转移。天井湾民兵队长说,天井湾没问题。一条板凳也不会给还乡团留下!石马庄、刘家峪等村的民兵队长也都通报了情况。
正开着会,通信员进来报告:博山的敌人出动了!
张区长问是哪一部分,通信员说:“先头部队是三县保安队和还乡团,后边还有七十四师混成旅。”张区长命令:“散会。各民兵队准备战斗!”
敌人终于明白又一次中了土八路的空城计,疯狂扑向崮山。
焦裕禄带领民兵守在大窑里,这里是拒敌的第一道防线。打先锋的是三县保安队和还乡团,他们被砖窑里的火力压在路边上不能前进。机枪子弹在窑壁上爆起一朵朵土花。敌人用大炮轰击砖窑,窑顶的硬土大片坍塌。保安队和还乡团在炮火的掩护下又一次冲上来。焦裕禄带领民兵们咬牙坚持,向逼进之敌射出一排密集的子弹。
大窑外,崮山、岳阳山的民兵也早抢占了有利地形,与窑上的火力构成密集的火力网,把敌军逼迫在地上爬行。敌人把大窑作为进攻的主目标,炮火越来越猛。窑顶就要塌了,焦裕禄喊一声:“快进工事!”民兵们刚躲进壁洞里,窑顶就在炮火里塌落下来。
敌人冲上来,大窑里的枪声停息了,看到塌顶的土窑已空无一人,他们兴高采烈,大喊大叫说土八路都压在窑下边了。隐在窑壁里的民兵打起一阵排子枪,丢下一颗颗手榴弹,敌人遭到突袭,被打蒙了头,互相冲撞、践踏,丢下一片死尸败退下去。敌人再次对我阵地发起炮击,非常猛烈。硝烟未散,又发起集团冲锋。保安队长陈乐天挥着手枪督阵:“收拾土八路就在今天啦,弟兄们快冲啊!”
崮山、岳阳山的民兵居高临下,与村中、窑下的火力构成密集的火力网,把敌人逼迫在地上爬行。大窑里,焦裕禄喊一声:“撤!”命令民兵扔出一排手榴弹,趁着硝烟的掩护边打边撤离。他们会合南崮山村里坚持拒敌的民兵,退向崮山。
穷追的敌人进村后,才发现这已是一座空村。一伙敌人闯进一家院子,他们翻箱倒柜找东西,箱柜全是空的。他们气急地把空空的箱柜用枪托捣在地上。他们扑到厢屋,一进门就踏上了绊雷。石雷爆炸,敌人倒下一片。村子里的草垛边、围墙下、门框上到处都是地雷,蹚上就是一片爆响。
在逃出村的时候,他们又蹚上了连环雷,死伤惨重。陈乐天也受了伤,满脸是血。他大叫:“他妈的,老子又上当了!土八路根本就不在村里。”副官说:“他们都撤到山上去了。看他们火力情况,山上只有这一带有土八路,兵力薄弱,根本就没什么正规军。”
陈乐天喊着“冲上去”,村外,大队敌兵重新组织冲锋,他们仗着人多势众,漫山遍野攻向大山。紧接着,国民党七十四师混成旅也在军号声、哨子声中扑向山冈。
民兵们倚仗山头,拼力抵抗。焦裕征对焦方开说:“方开叔,狗日的全疯了,蝗虫蚂蚱往上涌,咱的子弹不多了!”焦方开命令:“节约子弹,等狗日的近了甩手榴弹!”焦裕禄枪法很准,一枪撂倒一个,一边的王西月直向他竖大拇指。焦裕禄再次抠动扳机时,却打了空枪。焦裕禄焦急地喊:“西月,我没子弹了!”王西月摘下自己的子弹袋抛过来,焦裕禄也只找出了四五发子弹。王西月又给他拿来两个手榴弹:“禄子,咱们子弹、手榴弹都没了。”
焦裕禄发狠地说:“没子弹手榴弹了就用石头砸,决不能把阵地让给敌人!”枪声稀疏下来。陈乐天声嘶力竭地喊着:“弟兄们,土八路没子弹了,冲啊!”大群敌兵又号叫着冲上来。从山上砸下雨点般的石块又一次阻挡了他们的进攻!陈乐天挥着手枪大声斥骂着退下来的保安队:“他娘的,土八路没子弹了你们怕个屌!上!谁往回退老子毙了谁!”
敌兵又一窝蜂往上冲。王西月、焦裕征等民兵合力推下一块碾盘大的滚石,躲闪不及的保安队和还乡团被滚石冲碾得七零八落,但是,他们很快又以更猛的火力发动了新的一轮冲锋。双方都打红了眼。
眼看敌人越来越近,焦裕禄甩出了最后两颗手榴弹。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保安队和还乡团倒下一片,剩下的敌人退了下去。
陈乐天骂道:“他娘的,土八路不是没弹药了吗?”副官说:“土八路一向诡计多端,不可轻敌。”陈乐天说:“估计打了这半天,他们弹药也该绝了。再也不能上他们的当了,冲!”
在他的威逼下,敌兵又向山上阵地冲来。
焦方开摘下肩上背的大刀片,准备和敌人短兵相接。突然间,崮山、岳阳山密林中响起了冲锋号声。
民兵们一惊:“谁吹军号?”焦方开大声喊:“同志们,是咱们九纵来啦!”军号声让民兵们精神大振,阵地上一片欢呼声!穿灰布军装的九纵战士如猛虎下山,从山林里直冲出来,一阵密集的枪声,把冲上半山的敌兵打得连滚带爬退了下去。
王参谋看见了焦裕禄,他飞跑过来,喊着:“焦干事!”焦裕禄也喊着:“王参谋!”两个人在阵地上拥抱在一起。
突降的天兵把敌人打蒙了头。七十四师混成旅长问陈乐天:“怎么回事,你不是说土八路用的是空城计吗?怎么这山林里埋伏着共军的大部队?”
陈乐天直抓头皮:“不对呀,土八路明明是弹尽援绝了,他们连石头都用上了,哪儿来的正规军呀?从天上掉下来的?”混成旅长命令:“快往县城撤,小心共军乘机抄我们后路,再攻县城。”
九纵战士们和民兵如猛虎下山,追击残敌。焦方开一看:“敌人是往博山撤退呢。”王参谋笑道:“我们的两个团早就把他的后路断了。”焦裕禄问:“山头镇那边七十四师会不会来打增援?”王参谋说:“焦裕禄同志,上回你们取得的情报,这回可真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山头镇的七十四师一部已经解决掉了,这等于掐掉了敌人的后援。部队现在正在攻城呢,博山很快就要回到人民手中了!”
望着七十四师混成旅向淄川龙凤山方向撤离,陈乐天大骂:“姓张的,我日你八辈祖宗!”溃不成军的三县保安队和还乡团残部被包围在岱庄田野里,没死的都做了俘虏。
陈乐天钻进一条水沟里,也被民兵们活捉了。
第九章 淮河大队
1
武装部里,焦裕禄正在补衣服,张区长进来了,手里提着一块肉,两个点心包。
看着焦裕禄像模像样地飞针走线,张区长说了不得,没想到你还会针线活儿呢。他拿过焦裕禄补的军装,赞叹不已,说比巧媳妇的活儿还巧哩。
焦裕禄见张区长手里提着东西,问他这是干什么,张区长说:“裕禄啊,这一仗打完了,该回家看看老娘了吧?”焦裕禄说:“正想请天假呢,就在家门上,可有个把月没回家一趟了。”张区长说:“我批准了,现在就去看老娘,刚割了几斤肉,买了两包槽子糕,给老娘捎去。”
焦裕禄说这咋行,张区长说咋不行,你那老娘呀,是天下第一的好娘!多坚强啊。焦裕禄说:“张老师,俺总觉得对不住俺娘。俺从大山坑煤矿回来,就跟娘说再也不离开俺娘了,可是没做到。等不打仗了,俺天天陪着她老人家。”
张区长把手按在焦裕禄肩上,说裕禄啊,恐怕还得对不起老娘一回。
焦裕禄马上站起身子:“张老师,又有任务了?”
张区长按住他:“坐下,坐下。裕禄啊,县委让我和你谈谈对你的安排。”焦裕禄一时怔住:“对我的安排?”张区长拿起桌上的茶缸倒了杯水,说:“眼下咱们新解放区在迅速地扩大。上级党组织决定从解放区抽调一批优秀干部随军南下,为解放区的行政管理和土地改革注入新鲜血液。县委点了你的名啊,让区里征求你有啥意见。”
焦裕禄又站起来:“我服从组织安排。啥时走?”张区长:“明天天亮就随大队出发。”
2
夜茫茫,雪茫茫。北风啸叫着,搅着一天一地的鹅毛大雪,在平原上拧着旋子、打着滚儿地撒野。
雪夜里,一支长长队伍在跋涉。这支队伍前不见头,后不见尾,每个战士都背着背包、米袋、枪支。雪深可没膝,顶头风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行军的战士走得趔趔趄趄。不时有人掉进雪坑里,一个人陷进雪坑,周围的人连拉带拽半天才能把他拽出来,队伍行进得十分艰难。这支队伍是为支援和建设新解放区而组建的“淮河大队”,焦裕禄也在这个队伍里。
从七月离开家到渤海地区惠民县的油坊张村集训,三个月过去了。南下开始时,正是北方冰天雪地的十月天气。淮河大队有一千多人,来自全国各地,以山东人为最多,是部队建制,有三个中队九个分队,焦裕禄是一中队一分队三班班长。
敌机的轰炸,敌兵的围堵,逼迫他们只能在夜里行军,而且夜奔百里。此刻,走在队伍里的他背上有三个背包,三只米袋,两支枪,差不多有七八十斤重。这些都是替身边的战友背的。背的包一个是老涂的,一个是王艾的。老涂叫涂明伦,安徽人。本是人高马大的一条汉子,因为得了重感冒,浑身没有四两力,平时走路还打晃,大风雪夜里行军,一个背包压在身上好像扛着一座山,焦裕禄就把他的背包抢下来了。王艾是个从苏北来的女娃娃,刚十七岁,瘦瘦弱弱,焦裕禄替她背了背包,连米袋子也捎上了,只让她背上那支七斤半重的汉阳造步枪。这么多东西背在后边,看上去像扛着两三个大麻包。
正走着,身边的王艾一个失脚没影子了,焦裕禄听见她叫了一声:“俺娘哎!”焦裕禄四下寻找,看见雪坑里露着半个头。焦裕禄忙去拉她,可找不到下手的地方。他只好把背的东西放在一边,去拽王艾。他刚一靠近王艾,“扑通”一声自己也掉了进去。他觉得自己在一点点往下沉,再看王艾,连露出的半颗头也不见了。糟了,这一定是个土井,井口让厚厚的雪盖住,就成了一个天造地设的陷阱。这个井到底有多深,他感觉不出来,只觉得自己在一个劲地往下滑,塌下的雪盖住了头顶,连气也透不过来了。
他顾不得多想,赶紧找王艾,他两手拼命在雪坑里扒着,扒了一会儿,他摸到了王艾的军衣。他拽着王艾的衣服,又拉到了王艾的胳膊。他大声叫着王艾的名字。王艾连吓带摔,差不多快昏过去了。
雪撑不住两个人的重量,他们一下滑到了井的深处,焦裕禄感觉到脚下“咔嚓”响了一声,水一下没到了齐腰。
他另一只手往外撑,摸不到井壁,只有软绵绵的雪。上面是压下来的积雪,下边是深不可测的井水,焦裕禄只觉得连空气也稀薄起来,喘不出一口气,憋得胸腔都要炸开了。巨大的恐惧一瞬间攫住了他。他心里叫了声:这下怕是要光荣啦。
他努力让自己定下心来,再摸一把,他摸到了王艾背着的枪。他使出全身解数,把枪从王艾的肩上解下来,一手托着王艾,一手把枪举起来往上捣。用这支枪捣出了一个雪窟窿,空气透进来了。清爽的空气让他如同吸了仙气一般,身上顿时有了力气。他也听到上面一片嚷乱的声音。他憋足气力大叫了一声:“我在井里!”
上面的闹嚷声一下停息了,他听见有人喊:“老焦!”他又大叫了一声:“在井里啦!”上面战友们飞快地扒着积雪,井口被扒开。几个战友用背包绳子系着下到井里,把两个人救了上来。焦裕禄说了句“别管我,快看王艾怎么样了”就昏过去了。
天亮后,队伍在一个村子里休整,焦裕禄这才苏醒过来。他觉得身子像架在炭火上一样,通身燥热,喉咙里直蹿火,但后背和两条腿却如同浸在冰水里,连骨头缝都是冷的。他打摆子一样浑身发抖。
睁开眼睛他看见身边围了一圈人,王新友政委也在。王艾抱着他的一只胳膊,只是哭泣。他咧开嘴笑了,一张嘴仿佛被钳住一样,挣得两片嘴唇刀割一样疼。他说:“王艾你挺够意思的,跳水晶宫里也没忘捎上我。”大家一下子都笑起来。
3
一夜百十里的行军,淮河大队很多人支撑不住了。全队一千多号人,全都脚上打了泡,有些人小腿都肿了,行军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涂明伦走在焦裕禄前边,走着走着,焦裕禄发现他身子摇摇晃晃,直往后仰,忙上前扶住,刚要问他怎么回事,却听到老涂鼻子里发出了打鼾的声音,原来他是睡着了。焦裕禄推了他一把,老涂懵懵懂懂醒了,问:“在哪儿开饭?”队伍里立刻爆出一阵大笑。
走了一段路,中队长说声休息,立马躺倒一片。
中队长说:“别睡别睡,这大雪地的,一睡着非得场大病不可。谁来讲个笑话,给同志们醒醒盹儿?”半天没人应声。老涂说:“中队长,都累成这个样子了,谁还讲得出笑话来?”焦裕禄站起来说:“我给同志们唱个歌行不行?”中队长说:“太好了,焦裕禄同志给大伙儿唱歌,同志们呱唧呱唧啊!”中队长是河北人,他说“呱唧呱唧”就是让大家鼓掌的意思,大伙儿一起鼓起掌来。焦裕禄就唱了一个《热血滔滔》,这一下,把大伙儿的情绪调动起来了。王艾说:“俺也唱一个吧。”她就唱了一个《打秋千》,大伙儿一个劲鼓掌,都说:“看不出,这丫头嗓子银铃似的。”
不知什么时候,淮河大队政委王新友也来了。他说:“咱们干脆组织个宣传队吧,把你们中队像焦裕禄、王艾这样的文艺人才推荐出来,排练一些节目。一来鼓舞士气,二来也可以宣传群众嘛!”
涂明伦说:“俺老涂也报名参加!”中队长问:“你会啥?”老涂说:“俺会说快板书。”又有很多人举手报名。王新友说:“好好好!你们中队先搞个选拔,把选出的人才推荐到大队,过几天咱们就把宣传队组织起来。”
淮河大队的宣传队很快就组织起来了。王新友政委还给宣传队买了二胡、板胡、笛子、锣鼓等乐器。不仅排练了便于行军演出的歌曲、快板,还排练了一出大型歌剧《血泪仇》。
《血泪仇》是当时很流行的一个剧目。写河南贫苦农民王东才为还债把自己的三亩地两间房抵押给了地主,一家人以讨饭为生。在讨饭路上,王东才的儿子小栓又被田保长抓了壮丁。王东才走投无路,只得卖掉女儿桂花去赎小栓。田保长又欲对桂花图谋不轨。在这个戏里,焦裕禄演男主角王东才,王艾演王东才的女儿桂花,从三中队来的一个大老李演田保长。焦裕禄很快就进入了角色,演得声情并茂。一路走一路排练,到河南鄢陵,戏在行军的间隙里排练好了。王新友政委决定来一场公演。
那天,淮河大队驻扎在鄢陵标岗村。这村上街口有个带戏台的小戏楼,据说清时村上有个做京官的,这人特别喜欢听戏,告老还乡时带了一个戏班子回来,就盖了这座戏楼。百十年过去,戏楼、戏台都还很完整。王新友政委说,就在这儿公演了。
一听说八路军淮河大队要演戏,而且是演《血泪仇》,十里八村的乡亲们都来了,加上解放军的一支部队,台下黑压压坐了一千多人。
这个时候后台却出了岔子。演戏的服装,都是向村上的老百姓借来的,又脏又破。王艾拿着给她借来的一件花棉袄,眉头直皱。这件棉袄要多破旧有多破旧,补了十几个不同颜色的补丁,两只袖子上的洞还露着棉花。她翻开里面一看,头皮一下子就麻了,里边密密麻麻一层麦粒大的虱子,一只只撅着尾巴,头拱进衣裳缝里。王艾说啥也不穿了,谁劝也不听。
有人把在另一间屋子化妆的焦裕禄找来了。王艾见了焦裕禄就哭了:“焦班长,你看这棉袄,咋穿呀,那虱子一层。”焦裕禄把那件棉袄拿过来看了看,问王艾:“王艾,你参军以前穿没穿过破棉袄?”
王艾嗫嚅着说穿过。焦裕禄又问生没生过虱子,王艾点点头。焦裕禄说:“穷人家穿的棉袄,都这样。你看看我穿的这身。”
他那身棉衣也是从老乡家借来的,更脏更破。焦裕禄把棉袄脱下来让她看,棉袄里子的衣缝里,虱子更多,有的吸饱了血,翘着血红的肚子。焦裕禄说:“这棉衣是我和地方上的同志在老乡家借来的,你这件是老乡闺女的棉衣。这父女俩把棉衣借给咱们,他们连戏也不能看了,因为他们都只有一件棉衣。可为了让更多的乡亲看戏,他们还是把这唯一的一件棉衣借给了我们。我们今天穿上这棉衣演戏,就是为了明天老乡们不再穿这样的棉衣呀,对不对?”
王艾眼里闪着泪花,二话不说,把棉衣穿在身上。
开戏的锣鼓响了。男女主角演得十分投入,台底下的观众也看得忘情。演到女主角《被卖》一场,台上台下的气氛一下子达到了高潮。
台下,看戏的人纷纷议论。一位老者说,你看人家演得多好!一个女人说,就像真事一样。一个中年人说,演王东才的这位同志我认识,是淮河大队里的焦班长,他上午去村上借衣裳、板凳来着。焦班长肯定是受过苦的,演受苦人当然演得活了。
台上,王东才看到了田保长拉扯着女儿往前走,忙上去拉扯。田保长的鞭子一次又一次抽打下来。王东才护住女儿,田保长一脚把王东才踹倒,皮鞭雨点一样打在他身上。
这时台下哭成一片。有人喊:“打死狗日的田保长!”解放军方队最边上的一位战士端起枪,瞄准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就搂火,他旁边一位地方干部急忙把枪往上一推,“砰”的一声,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枪一响,满场大惊。人们都围过来,纷纷询问着咋回事,那位干部夺下战士的枪,说:“你疯啦,这是演戏!”
那个战士哭着说:“俺想起俺爹来啦,俺妹也是被卖了的,俺爹也是让保长打死的,和这上边一模一样,俺忘了是演戏啦!”部队的干部命令战士们:“都坐好,把枪栓退下来!”戏接着开演,饰演田保长的大老李出了一身冷汗。
从那以后,淮河大队宣传队就出了大名,部队上来请,地方上来接,一连演了几十场,都知道淮河大队里有个焦裕禄,把《血泪仇》里的王东才演活了。
第十章 野火燎原
1
两个月后的一个上午,一身戎装的焦裕禄背着背包,走进中共河南尉氏县彭店区委。
淮河大队本来是要开进大别山的,但此时解放战争已进入大规模的战略反攻阶段,刘邓大军渡过黄河,直取大别山。华东野战军也已经解放了鲁西南,横扫了豫皖苏地区的蒋军。在这种形势下,新解放区的政权建设迫在眉睫。上级党委决定淮河大队留在豫皖苏边区,1948年2月,焦裕禄随豫皖苏党委土改工作团来到了河南尉氏县,任彭店区委委员。
那天彭店区区长白常业正给土改工作队队员们开会,焦裕禄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白区长应声说进来。打开门,焦裕禄敬个礼:“我是焦裕禄,来报到了。”
他递上介绍信。白区长看了一眼,就把他一双手攥住了:“焦裕禄同志,好啊!我是区长白常业,县委早就通知我们了,说从豫皖苏土改工作团淮河大队派了个南下干部,来咱彭店区工作,我们早就盼着呢!”
他向开会的土改工作队员们介绍,说这就是焦裕禄同志,咱们彭店区新任区委委员、土改工作队长、区武工队长。大家鼓起掌来。白常业说:“同志们,你们知道淮河大队吧?焦裕禄同志就是淮河大队里演《血泪仇》的主角的那位同志!”大家一下把惊奇敬佩的目光投向了焦裕禄。白区长说:“今天我们开的是土改工作队的会,这些全是你的兵,你给大家讲讲吧。”
焦裕禄站起来敬了个礼:“不讲了。初来乍到,不敢说什么。只想把这身热血和大伙儿的倒在一处,一起建设咱们的新政权。”
月光如水。
院里,白常业区长和焦裕禄坐在区委院子里一个碾台前聊天。白常业说:“你可能没想到,我认识你!上个月在鄢陵标岗村受训,看了你演的一场戏《血泪仇》。你演得真是太好了,你在台上演,台下哭倒了一片呀。部队一个战士就在俺身边,举枪要打那个演田保长的,我马上把他按住,告诉他这是演戏,才没出事。”
焦裕禄也笑了:“那天也把那演田保长的老李同志吓了一跳,脸都白了。”白常业说你真是太了不起了,焦裕禄说:“白区长,俺也是个受苦的人,受苦的人的感受是一样的。俺本来不会演戏,可这样的戏不用人教俺也能演。”
白常业很感叹,连连称是。焦裕禄说:“白区长,咱们区土改的情况,你得多给我念叨念叨。”白常业掏出烟荷包,用纸拧了支“喇叭口”,递给焦裕禄,又给自己拧了一支,说:“咱们这里的土改,就四个字:困难重重。彭店是当地大土匪头子聂峦的老巢,情况十分复杂。这里是解放区,可不远的尉氏县城和邻近的鄢陵县城都被国民党军队占着,南门外双洎河南岸就是敌占区,所以老百姓不敢亲近工作队。就是贫雇农,也是前怕狼后怕虎,给他粮食,他不敢要;给他地,他不敢种。一怕人民政府长不了,二怕政府对地主恶霸不会彻底镇压,三怕土匪恶霸记变天账,反攻倒算。你知道那个大土匪聂峦说啥?他说谁跟共产党跑,回来就扒他的皮,挖他的肝,放到油锅里滚三滚!”
焦裕禄说:“咱们河南搞的是‘急性土改’,群众对形势还不理解。做好群众工作,才是土改的关键条件。这样吧,明天我就带工作组下村去住些日子,先摸摸底。”
2
焦裕禄带领工作队员进了村,行李卷放在十字街上,村民们远远看着这几个“公家人”,谁也不愿上前和他们说话。
焦裕禄拉住一个担粪的老人:“大伯,下地啊?”担粪老汉支支吾吾:“是呀,下地,下地。”焦裕禄问:“大伯,是土改分的地还是自家的地?”担粪老汉眼睛不停地朝四周张望,嘴里应着:“自家的地,自家的地。”焦裕禄问:“大伯,分地了吗?”担粪老汉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分了,那是东家的地,咱可不能要。”焦裕禄问:“大伯,咱村上谁家最穷,谁家最富?”
担粪老汉一个劲地摆手,汗都下来了:“这……这个,俺不知道,俺下地啦。”
老汉匆匆忙忙走了。工作队员小高又拦住一个抱孩子的女人:“大嫂,跟您打听个事儿。”抱孩子的女人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下,说:“俺啥都不知道。”说完急急走了。队员们又问了几个人,大家都支支吾吾不敢讲。一个留着猪尾巴辫子的小男孩在一旁玩,笑着说:“谁家最穷,俺知道。”
焦裕禄抻抻他的小辫子:“好呀,你说,谁家最穷?”
小男孩说:“刘庚申家最穷。”
小男孩带着焦裕禄一行来到刘庚申家。
这真正是一个穷家。歪歪斜斜的两间矮草屋,没院墙,夹个篱笆小院。刘庚申三十多岁,穿身破衣,正和他娘洗红薯叶。穿便衣挎手枪的焦裕禄推开他家柴门,刘庚申想躲,已来不及了。焦裕禄问:“大哥,请问,你是刘庚申吧?”刘庚申一下慌乱起来:“是,啊,不,不是,你找错人了。”焦裕禄笑了:“大哥,别怕,俺从山东来,也是个穷人。穷人知道穷人的苦处,俺不难为你,只是想跟你唠唠嗑。”
刘庚申仍然不开口。焦裕禄在刘庚申老娘面前蹲下,帮着择薯叶,笑着问:“大娘,您老有几个儿子?”刘庚申的老娘看起来有六十多岁,头发全白了。她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高高的个子,一身洗得发白的灰布军装,满脸忠厚相,小心地回答:“就这一个儿子,靠要饭过日子。”
焦裕禄说:“您老从今儿个起呀,就有俩儿子了。俺就是您的二儿子,俺俩养活您,娘呀,您说中不中?”
刘庚申老娘吓了一跳:“你刚才喊俺啥来?”焦裕禄说:“俺喊的是娘呀!在俺山东老家,俺娘也像您老这个岁数。”刘庚申老娘撩起大襟擦擦眼:“俺一个要饭的穷老婆子,咋担得起哟。”
焦裕禄把坐在身下的短凳向老太太拉近了些:“娘呀,俺娘也要过饭,俺也逃过荒,坐过日本人的监牢,挖过煤,穷人受的罪,俺全受过。娘,咱是一家人。”
刘庚申老娘问他是干啥的,工作队员小高说,这是工作队的焦队长。刘庚申老娘问:“队长?是个当官的?”焦裕禄说:“娘呀,俺不是啥官,是给咱老百姓做事情的。”
刘庚申家连一条被子都没有,焦裕禄把自己的背包打开,拿出一床被褥,都给老太太铺在炕上了。夜里,他和刘庚申睡在一条土炕上,俩人盖着麻袋,枕着坯头。刘庚申问他冷不冷,焦裕禄说咱家炕热着呢,不冷。刘庚申说,你把自己的铺盖让给了老娘,跟俺睡这个灰搅柴、土搅灰的草屋土炕,盖这麻袋片片,真委屈你了。焦裕禄说哥,可别这么说。俺在抚顺日本人的煤窑里挖煤,住的是马架子房,盖的也是麻袋片。
刘庚申说,难为你了兄弟,俺知道你是干啥来了,可咱彭店搞这个事,难呀!焦裕禄拨了拨灯花,说:“咋个难?哥,你说说。”刘庚申说:“兄弟,哥问你,你得说句实话。”
焦裕禄把身子向刘庚申靠了靠:“哥,你说。”刘庚申说:“哥就想知道,你们这共产党、人民政府能长远吗?”焦裕禄说:“哥,你放宽了心,这老百姓呀是水,共产党呀,就是鱼。只要有水,就会有鱼。人民政府是咱老百姓的政府,是为咱老百姓做事情的。这江山本来就应该千秋万代是咱老百姓的江山,有啥不长远的?”刘庚申说:“土匪说你们共产共妻,搞完了就跑,长远不了。”焦裕禄说:“哥,土匪还说共产党是红眉毛绿眼睛呢,你看看我这个共产党,有啥不一样的?”刘庚申笑了:“一个样,和咱穷人一个样!”
第二天,焦裕禄见刘庚申在院子里编筐,也坐下,拿了把树条子,编了起来。刘庚申看着他熟练地编着筐子,赞赏不已,说想不到你干这活儿还挺在行哩。焦裕禄笑着说,这编筐织篓,全在收口,收口才见功夫哩。多编点筐,到时卖个好价钱,这房子就能翻盖一下了。
刘庚申的老娘在门口喊:“你们哥儿俩别光顾上干活儿,快吃饭吧。”
两人答应着,放下手里的活儿,进了屋。炕桌上只有菜饼子,咸菜疙瘩。刘庚申的老娘要盛粥,焦裕禄忙抢过饭勺,说娘,你上炕,我来!他把老太太扶到炕上去了,然后给她盛上粥,拿了筷子。
老太太撩起衣襟擦眼泪:“孩子,要不是你送了粮食,咱这个家,早就揭不开锅啦。”焦裕禄说:“娘,别这么说,咱是一家子。这日子才开了个头,等以后日子过好了,俺让娘天天有白面烙饼吃。”刘庚申的老娘说:“你这一来,娘就有盼头了。”焦裕禄说:“娘,咱们共产党,就是想让咱们穷人都能看到盼头。”刘庚申说:“娘,俺弟说得对。俺联系了几户穷人,吃了饭,带俺弟去走走。”
3
刘庚申带领焦裕禄来到孤寡老人郭大娘家。郭大娘病了,正在炕上躺着。
刘庚申喊了声:“大娘。”郭大娘听出了声音:“是庚申哪。”刘庚申问:“大娘,病好点了吗?”郭大娘从破被窝里探出身子:“我一个孤老婆子,病在炕上,没人端一口水,早死一天,少受一天罪。”焦裕禄想给老人倒碗水,一看,壶是空的,水缸只有一点水。他舀了两瓢在锅里,蹲在灶前,拉着风箱给老人烧水。
郭大娘问刘庚申:“这是谁呀?”焦裕禄说:“娘啊,听说您老没儿子,俺来认娘啦!”郭大娘问:“你是谁呀孩子?”刘庚申说:“大娘,这是俺弟,从山东来的,也是咱穷人。”郭大娘问:“大娘让你们闹糊涂了,庚申,你啥时有个山东的兄弟?”
焦裕禄笑笑。水烧开了,他给老人倒上一碗,双手捧给老人:“娘,您老喝水。”然后就抄起水桶、扁担,去井上挑水去了。
郭大娘问刘庚申,这孩子到底是谁呀?刘庚申说,这是咱区工作队的焦队长。郭大娘问队长是个啥官,刘庚申抓抓头皮,说俺也弄不清,反正乡长也得听他的。郭大娘一拍巴掌:“哎哟天爷菩萨,人家这样一个官,还认俺这孤老婆子做娘,俺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担水回来了,把水倒进缸里。郭大娘扯住他衣裳说:“孩子,快歇着,你一个比乡长还大的官,给俺挑水,俺怎么承受得起!”
焦裕禄说:“娘,您老别见外,俺可不是啥官儿,俺就是您老的儿子!”
4
在彭店住了几天,焦裕禄渐渐地同乡亲们熟识起来。见这个工作干部这么面善,说话句句入耳入心,乡亲们不再心存戒备。
这天,月亮刚升起来,一群乡亲就挤在刘庚申家篱笆院里,其中有郭大娘、担粪的老人和那个带路到刘庚申家的男孩。
焦裕禄给大家拿碗倒上水,给抽烟袋的担粪老人点上火:“大叔,我一进村那天咱们见过面吧?大叔您老贵姓?”
担粪老人说:“姓刘,叫刘长恩。”刘庚申说:“长恩大叔祖祖辈辈给人扛活儿,也是咱村最穷的人。大叔胆小,分了地一直不敢要。”
焦裕禄问:“大叔,有啥怕的?”
刘长恩嗫嚅地说:“地不是咱的,怕要了东家不依。”
焦裕禄说:“大叔,不用怕。今天咱就说这个事。大爷大娘、大叔大婶、大哥大嫂,各位兄弟姐妹,这些日子和大伙儿也都熟悉了,各家的热炕头我也坐过了。大伙儿不拿我当外人,我当然也不拿自个儿当外人。我跟大伙儿一样,也是个穷出身。一个‘穷’字掰不开,咱是一家人。把大伙儿请到这里开个会,是商量咱穷人自个儿的事情。我先给大伙儿唱段戏文。啥戏文?有出戏叫《血泪仇》,唱的是咱河南穷人受苦的事。”
唱到动情处,他已泣不成声。乡亲们也直抹眼泪。焦裕禄说:“乡亲们,我家受的苦,跟这戏文里一样。我爹是让人逼债上吊死的,我嫂子让日本鬼子活活吓死。我坐过鬼子的牢,又给送到抚顺大山坑煤矿挖煤,逃回来没良民证,在家不能存站,又去宿县逃荒,真是九死一生啊!走上革命道路我才明白,咱穷人要翻身,就要团结起来,拧成一股绳。”
群众情绪调动起来了。长恩大叔说:“过去总觉得咱就是受穷的命,这些日子听焦队长一讲,咱心里透亮了。”抱孩子的女人说:“穷人谁不想过好日子哩,咱是让土匪吓怕了。”
焦裕禄说:“乡亲们,咱穷人要翻身,就要当家做主。咱们今天呀,就选一个能为咱穷人做事的人当农会主席。咱们还要有枪杆子,建立咱穷人自己的武装组织——保田队,保卫咱们土改的果实。大家看谁当农会主席和保田队长最合适?”
担粪的老汉说:“我看庚申就行。他人厚道,也机灵,有个热心肠。”
大伙儿都说:“行!就庚申吧。”
5
焦裕禄背着一捆柴火进了郭大娘家小院,郭大娘忙去接着,说:“快放下,歇歇。”
焦裕禄说:“到城里药铺给您老抓了几服草药,回来的路上,就顺便拾了捆柴火。”
郭大娘说:“孩子,俺这是修了几辈子的福呀……”
焦裕禄说:“娘,您老别这么说。”他蹲在灶坑里给老人煎药,煎好了,自己先尝尝,又把药碗捧到老人手上。
彭店村的土改搞得红红火火,保田队也组织起来了。保田队员们发了枪,焦裕禄带领他们在打谷场上训练,教大家枪的用法。
刘庚申家这个篱笆小院,成了全村最热闹的地方。每天晚上,都有很多青年人集中在这里,焦裕禄给他们讲山东解放区,教他们唱歌,这个穷村从没有过这样的快活。
6
大片大片的麦子熟了,大地上浮光跃金。
这一年的年景不错,雨水充沛,麦子长势极好,大大的穗头在风里摇摆着,风从麦垄间挤过来,裹挟着一种甜丝丝的清香。乡亲们心里乐得不行,都说这下有麦子面吃了。刘庚申让保田队员背着枪轮班站岗,守护着胜利果实。
焦裕禄、刘庚申几个保田队骨干正在开会。焦裕禄刚说了句:“眼下,咱们一个重要任务就是保卫麦收,不能丢失一粒麦子……”区里一个联络员就进来向他报告:“焦、焦队长,来、来啦……”
焦裕禄说别急,慢慢说,谁来啦?联络员说:“洪大脑袋和佟二愣子来、来啦,说来、来收麦子。有一个团的人哪!”
刘庚申说:“洪大脑袋就是鄢陵县保安中队队长洪启龙,这佟二愣子是咱村人,叫佟大且民,是洪启龙的副官。”焦裕禄问:“他们到什么地方了?”联络员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到南门外老桥头了。”保田队员有些慌了。刘庚申说:“我的娘,这下咋办?咱只有十几个人,十来条枪,咋对付?”焦裕禄沉着地说:“三四百人就敢吹成一个团,有啥可怕的?赶快组织群众转移,咱们全力顶住。庚申,你我各带一组,把住两头,枪少不怕,把咱准备的鞭炮和洋铁桶子带上。”
敌人真刀真枪地杀过来了。保田队员哪里见过这阵势?到了村外,很多人吓得躲起来了,只集合了十三个人,有十支长枪,三支短枪。焦裕禄把十三个人分成两个战斗小组,他和刘庚申各领一组,很快占据了有利地形。
敌军先头部队进入射程,焦裕禄一声号令:“打!”左边坡梁上刘庚申的保田队员打出一排子弹,右边壕沟里焦裕禄率领的一组也打出一排子弹。两边交替开火,把保安队压在一片坟地里。洪启龙带领的保安大队遭到突袭,不敢再前进了。他们伏在坟丘里,向民兵们还击。打了一阵枪,他们听到对方枪声稀稀落落。洪启龙叫一声:“弟兄们,别怕,村里都是民兵,没几条枪,上啊!”
他们一窝蜂般往上冲。焦裕禄指挥民兵们打出一排子弹,刘庚申那边枪也响了。前头的保安队被撂倒了几个,剩下的开始往回退。洪启龙在后边叫着:“弟兄们别怕,民兵没几条枪!冲上去啊!”
退回来的保安队又折回去往上冲。焦裕禄一边指挥保田队员们还击,一边对身边的一个队员下命令:“放炮!”
那个队员把一长串鞭炮挂在一棵矮树上,把洋铁桶放在下面,点燃了鞭炮。鞭炮在洋铁桶里“砰砰”响声一片,好像机枪连发。前边两组交相开火,保安队又一次被打退,压在坟地里。
保安队佟队副对洪启龙说:“洪队长,咱遇上的不是保田队,是正规军。”洪启龙说:“不会吧?不是说彭店除了工作队就是几个保田队吗?”佟队副说:“你听,他们连机枪都有,保田队哪有机枪?”
焦裕禄命令开火时,保田队员们有的心里紧张,早搂了火,有的晚抠了扳机,这样十几条枪错错落落地响起来,无意中有了机枪的效果。佟队副对洪启龙说:“队长你听,这不是机枪是啥?”洪启龙悻悻地挥挥手:“他娘的,撤!”洪启龙一发话,保安队脚底板上像抹了油,溜得飞快。
刘庚申喊着:“保安队跑了!”保田队员们欢呼起来!一个队员敲着洋铁筒:“咱这土机关枪今天派了大用场,吓退了洪启龙的保安队!”
焦裕禄对刘庚申说:“在梁子外再增一道暗哨,密切监视保安队的行动!”
洪启龙带队伍撤到半路,突然他挥挥手,让队伍停下了。佟队副问洪队长咋不走了,洪启龙说,你们没觉得这事有点不对劲?佟队副问咋不对劲,洪启龙反问他,交火的时候咱在上风头还是下风头?佟队副说,哪还顾上想上风头还是下风头的事。洪启龙看了看风向说,咱占的那坟地在下风头。佟队副问,下风头咋了?洪启龙说,我咋闻着有一股子硫黄味儿呢?佟队副百思不得其解。洪启龙说没错,是硫黄味,一股子呛鼻子的硫黄味儿!
佟队副问硫黄味儿咋了,洪启龙说:“那是保田队放鞭炮吓唬咱呀,鞭炮里才有硫黄。你想要真是正规军的机关枪,那么一突突咱得扔下多少弟兄?”佟队副一拍大腿,说对呀,洪启龙又说:“真要是正规军,咱一撤他不来追击?”佟队副又一拍大腿:“着呀!队长,你真是智赛诸葛,俺咋就没想到呢?”洪启龙骂道:“你们都是他妈的狗脑子,一响枪就尿裤子。”佟队副问那咋办,“咋办?杀他个回马枪,打他个措手不及!”洪启龙命令,“往回走!”
7
焦裕禄和刘庚申母子正在吃饭,站岗的进来报告说,洪启龙的保安队又来了。
焦裕禄推开饭碗:“又来了?饭也不让咱吃呀。庚申,你快去招呼保田队的民兵,掩护乡亲们,我到村口看看去。”他刚到村口,刘庚申带着找到的四五个保田队员来了。保安队也到了离村不到一里地的地方。
看到黑压压上来的保安队,刘庚申愣了:“我的娘哎,上来这么多,咱就这几杆烂枪,咋挡得住?”焦裕禄说:“别怕,大敌当前,咱们沉不住气,乡亲们咋办?”这时,满村乡亲朝村外拥,保安队向人群“砰砰”打枪。乡亲们一片哭叫声。危急关头,焦裕禄大喊一声:“快趴下!”老乡们“呼啦啦”一下全趴在麦地里了。焦裕禄指挥保田队员占住几个坟头,焦裕禄一声“打”,几支枪相继开了火。
洪启龙看见“呼啦”一下趴下了那么多人,心里一下子没底了:“土八路到底有多少人?”佟队副说:“看不出来,你看麦地里趴了一大片,都是穿便衣的。”洪启龙纳闷了:“可我就听响了几枪,怎么有那么多人?”佟队副说:“那枪是打的连发,没准还真是机枪。”洪启龙摇摇头:“机枪?咋我刚才闻着是硫黄味儿?”佟队副说:“没错。你看队长,那么多人都趴着呢,穿便衣的,是共产党的武工队!”洪启龙气咻咻地一甩手:“他娘的,算老子倒霉!回去!”
见还乡团撤退了,刘庚申问焦裕禄:“兄弟,那洪启龙咋就听你摆布?四五百人的队伍,咱打了几枪就把他吓跑了?”
焦裕禄一笑:“兵法上不是有‘兵不厌诈’这一说嘛,咱穿的是和老百姓一样的衣裳,满坡黑压压的人,他哪里分得清是军还是民?”
第十一章 铁砧子命
1
三天后,洪启龙得到了一个情报:那天让他们退兵的,根本就不是共产党的武装工作队,而是彭店村的保田队,别说机枪了,那十几条枪也都是单子儿崩的汉阳造。他非常恼火,冲佟队副骂了一通:“他娘的,咱们又让土八路涮了,咱们再去彭店走一遭,把那姓焦的队长活捉了,扒他的皮!”
佟队副说:“彭店土改工作队长焦裕禄,人都说他诡计多端,不可轻视。也许他料定我们还会杀回去,埋伏下大部队,真要那样我们会上大当。”
洪启龙说那怎么办呢,佟队副说他有办法,然后拿出一张传单:“队长,你看,这是共产党武工队发的传单,很多弟兄都收到了。传单上说国民党大势已去,要活命只有投靠八路军,识时务者为俊杰,弃暗投明才是唯一出路。”
洪启龙嘴一撇:“共产党就爱弄这玩意儿,有啥稀奇?”佟队副说:“队长,我就是彭店人呀。”他与洪启龙低声说了几句。洪启龙连叫:“中!好计!好计!”
2
那天上午,焦裕禄在区委办公室里看文件,工作队员带着一男一女进来了。
那个男人就是洪启龙保安队的队副佟大民,他进门躹了个大躬:“焦队长。”焦裕禄问:“你是……”佟队副拿出了武工队的传单:“焦队长,我是保安队的队副,贱名佟大民。”他指着身边的女人:“这是我贱内。”那个女人也躹了一躬。
佟大民说:“我看了贵政府的宣传,决心要弃暗投明,解甲归田,当共产党的顺民。”焦裕禄说:“好啊!”佟大民诚恳地说:“我早就想回来了。在保安队里,天天睡觉做噩梦呀。焦队长,今天不是向你表功,洪启龙那天打彭店,是我说彭店有八路的正规军,把他吓唬得退了兵。我这么做,是不想对不起彭店的父老,成为千古罪人。”
焦裕禄给他夫妇倒了两碗水:“你能有这认识,很好。我们欢迎你回来。”
佟大民回到彭店,开头几天非常谨慎。他家本来有一处临街的宅院,这几年他不在村上,房子有些破败,院子里长了半人高的蒿草。焦裕禄就让刘庚申派了几个人来帮他收拾房子,还给他送了一些粮食。佟大民为了取得信任,也向焦裕禄讲了一些保安队的事。佟大民通过与焦裕禄的接触,知道焦裕禄是个足智多谋的人,不敢轻举妄动,所以这些日子一般就猫在家里,轻易不到街上走动。
那天,刘庚申背着枪从街上过,让佟大民看见了,他急忙迎上去,拦住刘庚申,问他干啥去。刘庚申说开会去。佟大民拉住他胳膊,说来,进屋坐会儿。
刘庚申说不了,忙着呢。佟大民拉住不放:“忙也不在乎这一小会儿,来,来,我们兄弟很长时间没坐下说会儿话了。”一边说着,硬把刘庚申拉屋去了。进了屋,佟大民招呼他小老婆给庚申哥泡上茶,小老婆答应着端来了茶。刘庚申坐下了,问:“佟二愣子,你向焦队长讲的保安队的情况是真实的吗?”佟大民拍着胸脯:“绝对真实!我还敢讲半句假话呀?”
刘庚申说:“你讲的和我们掌握的情况出入不小,到时候验证出来,看你还有啥话说。”佟大民做出一副委屈的样子:“庚申哥,俺是弃暗投明的呀。在保安队里,姓洪的处处挤对俺,俺泼出一条命才跑出来的。俺盼着早一点抓着姓洪的,出出心里的恶气。”刘庚申说:“你既然回来了,就要听从人民政府的安排,不该问的事,别老是乱打听。”佟大民说:“唉,唉,俺记住啦。这些日子,俺哪儿也没去,连大门都没出,就拾掇这房子了。”
刘庚申说:“人民政府对你实行宽大政策,给你送了粮、送了柴,焦队长还派人给你修了房子,你要心里有数。”佟大民唯唯诺诺:“人民政府对我的好处,我一笔一笔都记下了。我争取好好干,戴罪立功!”刘庚申说,那就看你的表现啦。说完就走了。
3
陈毅大军打下了许昌城,有六名伤员转到区里,县委指示由彭店区派人,护送转移到杞县老区去。白常业和焦裕禄商量了一下,由焦裕禄带四名保田队员去杞县,完成护送任务。
这天上午,佟大民正在院里喝茶,听见隔墙有说话声,忙凑到墙根下去听。
原来是一个名叫柱子的保田队员来西邻家借骡子。柱子问:“大伯,你家骡子闲着吗?”邻家大伯问:“是柱子啊,你要用牲口?”柱子说:“不是我用,是焦队长用。”邻家大伯说:“焦队长用啊,行。上哪儿?”柱子说:“上趟杞县。许昌打下来啦,有六个伤员转到咱区,焦队长和我送伤员去杞县后方医院。”
邻家大伯问:“啥时用啊?”柱子说:“你把骡子的草料备一下,区里到时打条子,头午就走,赶到老白潭打尖。”邻家大伯说:“好嘞!”佟大民喜出望外,进屋关上门,对小老婆说:“你快走,有重大情报……”
焦裕禄带领柱子和另外两名保田队员赶着两辆马车拉着伤员上了路。
另一条小路上,佟大民的小老婆挎个篮子躲躲闪闪出了村。
中午过了,送伤员的马车进了老白潭村,焦裕禄让把大车赶进路边的车马大店。伙计把两辆车引进院子里。白掌柜迎了出来,这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中年人。“是柱子哇,到哪儿去?”他笑着说。“路过。你给弄个大点的客房,俺们打个尖,准备六斤焖饼,弄个菜汤。”白掌柜答应:“好嘞!”
客房是一条大炕。他们刚安顿伤员躺在炕上,突然间听到一阵人喊马嘶,洪启龙带着四五十个匪兵拥进了车马大店,并且堵住了院门,在门口的一名保田队员当时就牺牲了。
匪兵们冲进屋内,焦裕禄和几个保田队员来不及开枪,便被七手八脚捉住,摔在地上捆了个结实。
柱子去给伤员端焖饼,见状躲进马槽后边,跳窗跑了。洪启龙狞笑着走过来:“焦队长,人算不如天算,你还是没逃出我洪某的手心。”焦裕禄说:“你别得意,八路军的大部队近在眼前,谁逃不出谁的手心还说不定呢。”
洪启龙嘲弄说:“焦队长,都到了这步田地,嘴硬顶啥用?反正此时此刻你焦队长是在我的手心里啦。捆结实喽,交给开封省政府发落!”
焦裕禄“呸”了一声:“你那个政府还能存几天?”洪启龙不耐烦地挥挥手,保安队将焦裕禄和两个保田队员用一条麻绳穿起,牵着,赶着拉载六名伤员的马车,出了车马大店,往朱仙镇方向而去。
通往朱仙镇有条半干涸的河道,河堤很高,洪启龙为了不暴露目标,下令从河道里走。焦裕禄悄声问一个保田队员:“咱这是走了哪条路?”那个队员悄声回答:“好像是往朱仙镇那边走。”保安队匪兵用枪托捣了他一下:“不准说话!”
焦裕禄示意三名保田队员,一齐往河岸上爬。保安队匪兵吼叫着:“干啥,他娘的,不想活啦?”保安队把他们拉下河,走了几步他们又往上爬。如此几次反复,行进的速度大大慢下来。洪启龙气急地大叫:“再往河坡上爬,就地毙了你们!”
柱子一口气跑进区委。白常业区长正在开会,见柱子跑回来,吓了一跳,柱子上气不接下气:“白区长,快,快去救焦、焦队长,救、救伤员……我们在老白潭让洪启龙给劫啦!”
白常业区长镇静地对刘庚申说:“你马上去刘塔庙村找军分区报告,我带武工队先赶到朱仙镇,截住敌人,让分区派部队接应我们!”
保安队匪兵推推搡搡押着焦裕禄和三个保田队员往前走。由于焦裕禄和保田队员的反抗,押送的队伍走得特别困难。洪启龙很着急,一个劲叫着:“快走!快走!再不快走老子就要开枪啦!”
焦裕禄和保田队员干脆就坐在地上。洪启龙用枪顶了下自己的帽子:“焦队长,选好坟茔了?是不是想让老子就地毙了你们?”焦裕禄朗声说:“姓洪的,有种你开枪!”洪启龙把枪顶在焦裕禄的脑门上,焦裕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洪启龙悻悻地把枪拿开了。
转过一个河湾,突然,河边小树林里发出一声呐喊:“洪启龙,站住,缴枪不杀!”一支神兵仿佛从天而降,出现在河岸上。军分区的独立营和区武工队三百多人把洪启龙的小股队伍团团围住。洪启龙一下子傻了。战士们猛虎下山一样冲过来。保安队匪兵看见一片黑洞洞的枪口,吓得把枪往地上一扔,抱着头蹲在地上。
白常业割断了捆在焦裕禄和保田队员身上的绳子。这时,柱子和两个战士早把洪启龙捆了个寒鸦凫水。焦裕禄对洪启龙说:“洪队长,你说得好,这才是人算不如天算!”洪启龙好像陷进了一场大梦里,干张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4
听说焦裕禄回了彭店,佟大民就知道事情糟了。可是并没有人马上来抓捕他,这让他越发感到惶惶不安。他不知道送情报的小老婆到底咋样了,原想等她回来听听风声再作计议,现在却什么也来不及了,只有快快脱离这个是非之地。
佟大民没想到,在邻家一棵大椿树上,已经有人悄悄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佟大民从鸡窝里掏出一沓什么纸片,揣在怀里。他出了门,顺着墙根摸过胡同。他走到村口,见村口有岗哨,又折回来。在村口监守的刘庚申忙隐在一面影壁下。佟大民在通向一个菜园子的矮墙下看了半天,笨拙地爬上了墙头。没想到,他刚落地,就让刘庚申摁住了。白常业区长和焦裕禄看着刘庚申从佟大民怀里搜出一团纸。焦裕禄看了看说:“白区长,你看,这是佟二愣子画的彭店区委路线图,这是农会、土改工作组、保田队花名册,这是积极分子名单,还有村干部和亲属名单。”
白区长问:“他小老婆呢?”焦裕禄说:“让一区大桥乡的民兵抓住了。”白区长说:“老焦啊,今天的事好险,想起来脊梁缝里冒冷汗。”焦裕禄一笑:“老白啊,咱就是个铁砧子命。”
工作刚刚打开了局面,焦裕禄又带民工去淮海前线支前,一走就是两个多月。
这次支前,他带领一支四百多人的民工队成功地完成了向淮海战役前线运送粮食和弹药的任务。到了目的地睢宁集,这支四百人的队伍一下子躺倒一片,全饿昏了,可他们运送的三万多斤军粮,却一粒不少。他更不曾料到,在睢宁集他竟意外地巧遇了当年的救命恩人老洪。
他和老洪相会的场景让他终生难忘。
到了睢宁集的那天晚上,焦裕禄在睢宁集街道上漫步。
街道上张灯结彩,人来人往,十分热闹。解放军和乡亲们有的聚在一堆聊天,有的牵着马去遛马。一阵二胡声传来,把焦裕禄吸引住了。那是熟悉的胡琴声,拉着一支他十分熟稔的曲子。听到这支曲子,他的血脉立即贲张了,他循着声音寻找过去。街口上,一群士兵和乡亲围住一个拉二胡的中年人。他埋头拉着《八大锤》中的一段西皮流水,自拉自唱:
为国家秉忠心,昼夜奔忙。
想当初,在洞庭逍遥放荡,
到如今荡敌寇热血满腔。
岳大哥他待我手足一样,
我王佐无功劳怎受荣光。
今夜晚思一计番营去闯,
落一个美名儿万载传扬。
听众一片叫好之声。拉琴人抬起头来。
焦裕禄大叫一声:“洪哥!”
拉琴人正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当矿警的老洪!
老洪也怔住了。他揉了揉眼睛,大喊一声:“禄子!”
他伸出两手把焦裕禄拉住了。焦裕禄抱紧了老洪:“洪哥,怎么在这儿遇见你了?”老洪的眼睛模糊了:“兄弟,咱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抱住老洪不松手:“真像是梦里一样啊。”老洪对他身边的人说:“这就是我兄弟焦裕禄,我给你们讲过,他就是当年在大山坑煤矿打死日本监工安藤的那个少年英雄!”
他一把拉起焦裕禄到屋里说话,焦裕禄说:“洪哥,我咋像做梦一样啊?”老洪说:“刚才你喊我洪哥,我使劲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我也感觉像做了场梦。一拉这个段子就想起你来了。”焦裕禄说:“洪哥,我从大山坑煤矿走了以后,你受连累了吧?”
老洪说:“你走的第二天,鬼子把狼狗牵进矿井,找到了埋在矿井里的安藤。这下大山坑煤矿可热闹了,鬼子严厉追查,我待不住了,就半夜跑了。先跑到徐州藏了半年,又回到老家考城。我回去就参加了县大队,打鬼子。当了县大队长,入了党。鬼子投了降,又当了张营区区长,这回是带上民工大队来支前了。刚才那一圈人,除了队伍上的,全是咱考城县张营区的支前民工。”
焦裕禄说:“我是在山东参加南下工作团,到了河南。上级指示在工作团里抽调一部分干部参加地方土改,我分配到尉氏县彭店区,当区委委员,武工队长。这回也是带区里的支前大队来前线送物资了。”
焦裕禄又问洪哥还是一个人吗,老洪说他回到考城第二年,就娶了媳妇,是本县张营的,今年生了个大胖小子。焦裕禄高兴地连连说好,还说回河南后,要抓个空到考城去看嫂子。
老洪在焦裕禄肩上重重击了一掌:“考城离尉氏又不算远,想我了你就过来住几天。我现在是一摸这胡琴就想起你来。没想到山不转水转,咱哥儿俩又转一块来了。”他把胡琴交给焦裕禄,要和他一起再整一小段。焦裕禄说他好几年不摸,手生了。老洪说:“没事,拉上几弓子就顺手了。这把胡琴哥送你了,想哥时就拉一段。”
焦裕禄接过来试了试,感觉还真是手生了。老洪给他调了下弦,让他再拉。焦裕禄又拉了几下,这才找着调门。他拉了一个过门,老洪唱起来,唱得十分忘情,两人不觉大泪滂沱。
这些日子,焦裕禄的思绪始终无法从那种状态里走出来。
刚回来,就接到了县委调他去大营区当区长的命令。他正在区部收拾文件,刘庚申来了,问他是不是要去大营当区长了,焦裕禄点点头,说正要跟你念叨这事呢,我还没跟咱老娘说。刘庚申叹口气:“舍不得你呀弟。哥这心里……来,你跟哥去个地方。”
刘庚申拉上他的袖子就走,一直走到一个小饭铺里,刘庚申说:“从你来到彭店,净吃苦受累了。咱兄弟一场,你要走了,哥请你吃顿饭。”焦裕禄说:“哥,在这里吃一顿,赶上在家吃十顿的,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啊!”他把刘庚申拖出了小饭铺。
刘庚申回到家里,闷闷地抽着烟袋,不说一句话。他娘问他到底有啥事,刘庚申掉起泪来,他娘慌了神,这时郭大娘和一大群乡亲来了。郭大娘一进门就问:“庚申哪,都说焦队长到大营去了,是真的吗?”乡亲们也说:“焦队长多好的人哪,说走就走了,闪得俺心里空落落的。”刘庚申老娘这下明白了,想怪不得庚申回来直掉泪呢。
刘庚申说:“娘,俺弟怕你和乡亲们送他,没敢说。”刘庚申老娘说:“你说这孩子临走连咱顿饭也没吃。”刘庚申说:“娘啊,我把俺弟拉到小饭铺里,跟他说:咱俩兄弟一场,你就要上大营了,哥跟你吃顿饭吧。他说:哥呀,咱家里还有个老娘呀。咱在这里吃一顿,顶咱娘吃十顿呀。”
刘庚申老娘撩起衣襟擦起泪来。
第十二章 在另一个战场上
1
大营区委书记田长林和焦裕禄坐在马车上,赶车的是区交通员小任,一个十八九岁的很机灵的小伙子。一路上,小任不停地哼着歌。
田长林问小任咋这么高兴,小任说:“田书记,你不也说今儿个最高兴嘛,接咱们焦区长呗。”田长林说:“焦区长到咱们大营来工作,以后你这交通员的任务,就是专跟焦区长。”小任答应着,说太好了。他甩了个响鞭,马跑得更欢快了。
焦裕禄说:“田书记,县委把我调大营区来工作,我可是两眼一抹黑,对这里不熟悉,你得点拨我啊。”田长林说:“老焦啊,县委让你担任大营区委副书记兼区长,是因为这里的局势比彭店更复杂,也更需要你啊。大营的土改,剿匪是重点。这里是方圆百里有名的土匪窝。老乡们说:‘大营九岗十八洼,洼洼里头有响马。’咱们区七十多个村子,村村有土匪,大土匪头目就有一百多个。老乡们让土匪祸害苦了。大营这村子,因为有个大土匪黄老三,受害也最重。”
“黄老三?”
“这家伙挺复杂,他曾经是伪县长的把兄弟,也当过大营镇的伪镇长。霸占了几百亩好地,有几百号人的一支土匪武装,横行一方,为非作歹。虽然解放军把他的队伍打垮过,可他一直躲在暗处搞暗杀,反攻倒算,还伺机袭击区部,闹得大营鸡飞狗跳,一年不到,大营换了几任区长,谁也不敢在这里久留。黄老三还有个在解放军里当营长的儿子,凭着这一点,他把区政权不放在眼里,认为共产党不敢把他怎么样。老伙计,大营的情况,我一点没瞒你,在这里工作,你怕不怕?”
焦裕禄说:“有党,有县委,有老兄你,还有大营的群众,我没什么可怕的。”田长林说:“伙计,你这么说,我心里就有底了。县委安排我去开封受训一段时间,大营的工作全靠你了,你可得多加些小心。毕竟,咱在明处,土匪在暗处。”焦裕禄说:“老兄放心。我这人哪,是铁砧子命,硬着呢。”
2
就在焦裕禄刚到大营的这天晚上,在大营区黄庄,静谧的夜被一片犬吠声惊醒了。
一队穿黑色夜行衣的人进了村子,他们悄悄包围了一户人家,有的上到房顶,有的从院墙翻过去。为首一人,穿黑色对襟袄,光头,一脸横肉,五十多岁年纪,腰里别着两支德国大镜面匣子枪,此人正是大匪首黄老三。
屋里一片乱腾,大人哭孩子叫,男主人被五花大绑推出来。黄老三头一歪:“徐六,你他娘的好大胆子,敢当农会主任!敢让人分我的东西!”
农会主任徐六吐了口唾沫:“黄老三,你能啥?”黄老三冷笑一声:“你知不知道,在大营,我黄老三就是皇上他二大爷?晚上惹了我,让你活不到天明;早上惹了我,让你活不到天黑!”徐六翻了他一眼:“你还能奓几天?”黄老三气得腮帮子鼓起来:“奓一天我也要把惹了我的人笤帚疙瘩剁三截!”
匪徒们把徐六推到大街口。狗吠声响成一片。另外几伙人分别来到街口,他们又抓来几个农会干部。一个土匪来报告:“三爷,把保田队长、妇女主任都抓来了,咋个处置?”黄老三下令:“拉到南洼,统统活埋了。”把几个人押走时,黄老三又说:“埋时把他们的脑袋露出来,牵上牲口套上耙,把他们的头耙烂!”
第二天早晨,黄庄惨案的消息报到大营区委,区委书记田长林、区长焦裕禄带领土改工作队火速赶到黄庄南洼。
眼前的情景让他们惊呆了,五个牺牲的农会干部刚从坑里扒出来,血肉模糊,惨不忍睹。一个保田队员说:“太惨了,人是埋在坑里,又让耙给耙死的,脑袋全烂了。俺们当保田队的门上也全插了刀子。黄老三放出话来,谁再干保田队,就是这个样子。”另一个土改工作队员说:“黄老三这个混账东西,在大营欠下的血债数不清了。他扒过人的皮,抽过人的筋,谁惹了他,别想落个囫囵尸首。”
田长林对焦裕禄说:“群众都要求除掉黄老三,只要这小子活着,咱大营的百姓就没法过一天安稳日子!”
焦裕禄捏紧了拳头:“擒贼先擒王,一定要打掉黄老三这个贼头!”
3
小任背杆鸟枪,跟着焦裕禄去调查匪情。焦裕禄到大营这几天,天天在各乡各村里转,小任寸步不离地跟着他。为了保护焦区长,他把家里的一杆鸟铳背上了,这鸟铳枪管有一寸粗细,能装一斤砂子四两火药,比汉阳造还顶用。
路上,焦裕禄问小任:“小任啊,你说,大营最恨黄老三的是谁?”
小任说:“说起来,咱大营的老百姓,没一个不恨黄老三的,他看见谁家的闺女俊,三天送不到,就要全家遭殃。看中谁家田地,你敢说个‘不’字,就杀光全家。他要杀人,压根儿用不着找啥理由,骑马走在街上,看见谁不顺他眼,抬手就是一枪。他不高兴的时候,就要杀人找个乐子。他高兴了,也要杀人凑个乐子。最恨黄老三的要算李明了,黄老三把他糟害得最苦,家破人亡啊。”
焦裕禄说,那咱就去找李明。小任说找不到。焦裕禄问为啥,小任说:“黄老三专要剥李明的皮,他不知躲到哪儿去了。”“到外地去了?”“没,他还惦记着要杀黄老三报仇哩。可咱大营的九岗十八洼,藏了那么多土匪络子,找他们都难,李明只有一个人,就更难找了。黄老三找了他两年都没找到他。”
焦裕禄问小任认识李明吗,小任说:“咋不认识,当年他当过民兵,还是积极分子。”焦裕禄说:“那就好办了。这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咱们一定要找到李明。”
说起李明恨黄老三,真是恨得牙根发痒,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
李明是大营村的本分百姓,家里有二十亩地,他爹除了种地,还在大营十字街上摆一个馍篓卖蒸馍,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可黄老三偏偏就不能看见别人日子好过,他天天差人到李明家要馍,一文钱也不给。快过年时,黄老三又来要馍,李明他娘就打定主意向黄老三求情,让他还馍钱。
那一天是大营的集日,黄老三骑着大白马,带着一群喽啰,从大营街上经过。这伙人在买卖摊子上见什么拿什么,一个集日被他们闹得鸡飞狗跳。
他们来到李明爹的馍篓前,黄老三吩咐:“快过年了,李家馍篓的馍别卖了,都拉我家去!”喽啰们不容分说,拿出腰上缠的布袋就装馒头。李明老娘拦住黄老三的马头,苦苦求情:“黄三爷,你在俺馍篓上拿了一年馍,快过年了,也该给俺个面钱柴火钱,这小本小利的。”
黄老三问这人是谁,一个喽啰说是李明他娘,想要馍钱。黄老三哈哈大笑:“要馍钱?咱吃她几个馍,是对她多大的抬举!不孝敬咱,还要什么馍钱?告诉她,吃下的馍早变大粪了。”
喽啰推了一下李明他娘:“听见了没有?三爷让你上他家粪池淘大粪去,顶你馍钱啦。”李明娘被推倒了,她爬起来抓住黄老三的马头:“黄三爷,你不能不讲理呀!”黄老三笑说:“讲理?在大营,你家顶着谁的天哩,踩着谁的地哩,啥叫理?我黄老三就是理!镰把儿,给我狠狠打这个歪老婆子!”
一个名叫镰把儿的土匪上去把李明老娘一脚踹倒,拳打脚踢,李明娘昏死过去。黄老三一阵狂笑。
李明得到消息赶来,见母亲不省人事,扑上去揪住黄老三的马缰绳:“黄老三,老子和你拼了!”镰把儿和喽啰们把李明紧紧按住。李明大骂:“黄老三,你还有人心吗?”镰把儿要打李明,黄老三笑笑:“算了,三爷我今天高兴,且不和你计较。小子你记牢了,在大营,三爷我就是阎王!我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四更!走!”说罢带上一干人马,扬长而去。
李明没想到,黄老三当时没动手,是记着账呢。他在筹划着一个更大的阴谋。那个阴谋,到李明妹子出嫁那天开始实施了。
那天,一顶花轿抬进李家,新郎官骑在一匹骡子上,胸前戴一朵大红花,唢呐吹得欢天喜地。李明家门前围拢了很多乡亲。他们互相询问着:“新女婿是哪村的?”“梁庄的,听说是个烧窑的小把式。”“看这小后生长得多精神。”
李明的妹妹头上顶着红盖头,让伴娘搀扶着从屋里走出来。门口两挂大鞭炮响了。正在这时,另一支迎亲的队伍也到了。迎亲队伍前是一个庞大的鼓乐班子,吹打得十分热闹,鼓乐班子后边是一顶八人抬的大花轿。
乡亲们诧异:咋又来了一拨子迎亲的?一看那花轿,还是八人抬的。“俺娘哎,那不是黄老三吗!”有人惊呼,怎么是这太岁来了!
花轿后,黄老三骑着一匹大红马,戴着大红花,匪众们簇拥在他周围。他们把迎亲的人团团围住。黄老三用马鞭子一指新郎官:“你来干啥?”
新郎官吓得脸都黄了:“娶、娶亲……”黄老三冷笑:“娶亲?你他娘的好大胆,敢娶我黄老三的女人!给我打!”几个土匪扑上去,从骡子上拉下新郎官就打。镰把儿和几个土匪连拉带拽把李明的妹妹从小花轿里拖出来。李明的妹妹挣扎着。几个喽啰把她往大花轿上推搡。
李明抡着锄把冲了出来:“黄老三,你光天化日抢男霸女,干这伤天害理的事!”土匪们拦住李明,李明抡起锄把,打倒了几个土匪。黄老三喝令:“这小子真还不知道马王爷几只眼,给我捆了!”因寡不敌众,李明很快被按倒在地。土匪们闯进李家院内,一通乱砸之后,把李明捆起来吊在庑梁上。
黄老三命令动家法。镰把儿上来,用燃着的两束大香烧灼他的腋窝,烫得李明号哭不止。李明的老爹老娘跪在黄老三面前:“三爷,求求你放了我闺女和儿子吧,俺李家的宅田全归三爷,没一句怨言。”
黄老三剔着牙:“三爷看上你闺女是她的福气,到我家,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山珍海味,比嫁个臭窑花子强百倍,别他娘的不识抬举!你们家的那点薄地我还真不稀罕,今天我就要李明这条命。小的们,给我往死里打。”
李明被吊打了一个时辰,皮开肉绽,几个小喽啰眼见李明没了气,这才簇拥着黄老三走了。
半夜里,李明从停尸的门板上醒过来。他揉揉眼睛,看看四周,灵床前放着烧纸钱的瓦盆,点着引魂灯,风吹得隐魂灯忽明忽暗。他挣扎着下了灵床,艰难地推开房门:“爹、娘……”
李明的爹娘吓了一跳,李明的娘摸摸儿子的脸:“儿呀,你真活过来了?”李明抓住娘的胳膊:“真的,娘,俺没死。你看俺还有影子哩。”李明娘叫了声“我那儿呀”,就抱住李明大哭起来。
李明的妹妹被抢到黄家就撞墙自杀了。他爹怕黄老三知道李明没死,还来抓捕,连夜让他跑了。第二天黄老三知道李明又活过来了,到李家来要人,逼着李明爹写文书,把二十亩地全给了黄老三,李明爹说了句不情愿的话,让黄老三活活打死了。黄老三还声言要李明的性命。八路军解放了大营,李明才回了家,当上了民兵,一心要报仇,想亲手宰了黄老三这个王八蛋。八路军大部队一走,黄老三又冒出来,轰炸区部,区长都怕在大营工作了,一年换了好几茬人。黄老三发誓要扒李明的皮,李明不敢再当民兵了,一天到晚东躲西藏。
了解了李明的家史,焦裕禄更加坚定了要找到李明的信心。可是,他和小任在洼里转了七八天,把李明可能藏身的地方都找遍了,却连影子也不见一个。
小任泄气了。焦裕禄说:“再找找看,也许,李明知道有人在找他了。真要那样,他会出来和我们见面的。”
4
大草洼深处,一个衣衫褴褛的大汉正在靠坡挖的一个土灶前烧火。土灶上吊着一只瓦罐当锅,汉子趴在地上吹火,柴火太湿,吹不着,浓烟呛得他直流眼泪。
突然,汉子听见身后有人叫:“是李明大哥吗?”
汉子吓了一跳,猛地站起身子。他看见身后站着两个人,想跑。
小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李明大哥,你别走,你看看,我是区上的小任呀。这是咱们区新来的焦区长。”李明愣了下神。小任说:“李明大哥,焦区长为了找你,在大草洼里转了七八天。”李明问:“找我?找我干啥?”焦裕禄说:“想和你拜个兄弟!”李明摇摇头:“您是区长,想跟俺拜兄弟,为啥?”焦裕禄说:“为了和你一起抓黄老三,为大营的百姓除害。”李明眼睛一亮:“这是真的?”焦裕禄庄重地点点头。李明说:“中!中!”
焦裕禄探身朝瓦罐里一看,瓦罐里煮的全是野菜,便说走吧兄弟,跟我回大营。
李明回到家,焦裕禄把铺盖卷搬进他的炕上,和他住在一块儿。李明这一回来,很多青年人都报名参加了民兵队,大家摩拳擦掌要同黄老三斗。李明当了民兵队长,他有了一支汉阳造步枪。
这天半夜,焦裕禄开会回来,见李明还没睡,拿一颗子弹在鞋底上翻来覆去地摩擦着。焦裕禄问他干啥呢,李明举起那颗在鞋底上磨得铮亮的子弹说:“大哥,咱听人说这子弹在鞋底子上一磨就成了‘炸子儿’,这颗子弹是给黄老三留的,一枪打进去让他脑袋开花。”焦裕禄说:“兄弟,那可不中。黄老三咱们可是要活的,得交给人民审判!”
李明问:“大哥,咱啥时去抓黄老三?”焦裕禄在鞋底上磕了下烟灰:“咋了,着急了?”李明说:“都急死了。恨不得立马把这狗日的生擒活拿,扒他的皮,抽他的筋!不光是我急,那些让黄老三糟害得家破人亡的乡亲,哪一个不急啊。”焦裕禄按按他的肩膀:“兄弟啊,大营的斗争形势很复杂,黄老三已经在我们的掌握之中,可啥时抓他,要看准火候。”李明搓着手心,说急得天天手痒。焦裕禄说:“这些日子要密切注意土匪的动向。记住,急火烧不烂猪头,急水里下不得船桨。你可是民兵队长啊,我们不但要和土匪斗勇,更要和他们斗智,要讲究斗争策略。”
5
离大营西南十几里路远,有一座寺院叫山川寺。
这座寺院不大,却十分热闹。僧人们进进出出,有的在大殿上续香,有的在打扫院落。
一个五十多岁、秃顶的矮胖子数着一串念珠从院里甬道上走过。他就是大匪首黄老三。
一个人从角门进来,他有四十多岁,大块头,一脸横肉。他是黄老三手下的一个匪首,名李新堂。李新堂便装,戴青呢礼帽,腰里一左一右掖着两把大肚匣子。见了黄老三,他抱抱拳,又看了看四周:“三哥,你倒是找了个清净地方。共产党满坡满洼地搜寻你,他们做梦也想不到你就在他们眼皮子底下。”
黄老三笑道:“这叫大隐隐于朝。新堂,你说说这些日子有啥情况,你上回说大营区那边新来的那个区长叫个啥?”李新堂回答:“叫焦裕禄。从彭店那边来的。这小子是个辣菜根子,刚一来就把民兵又拉起来啦。你到处找的那个李明,现时当了民兵队长。”
黄老三狠狠把念珠一摔:“新堂,你说这大营是谁的天,谁的地?”李新堂说:“当然是三哥的天,三哥的地!”黄老三说:“新堂,你说得对。咱爷儿们的天地,不能让别人来扑腾。这几天,你得闹出点动静来,给那个姓焦的来点颜色。要是能把这小子除了,当然省去更多麻烦。”李新堂拍拍腰里的大肚匣子:“三哥你放心。今晚我就把李新营、刘三他们几个召上,到山川寺这儿来议事,半夜就动手。”黄老三说:“行。今儿个我有事上一趟鄢陵,晚上不回来了,你们一定要小心。”
李新堂竖竖拇指:“三哥你就温好酒等着好消息吧,有我李新堂,他焦裕禄就不会稳稳当当待在大营。”
6
傍晚,大营小学校里,焦裕禄正在教学生们唱歌,李明进来了,冲焦裕禄打个“出来说话”的手势。焦裕禄走到门口,李明把他拉到院子里,说:“大哥,有个紧急情况。跟黄老三一伙的一个土匪头子李新堂,召集了几个土匪到山川寺开了会,说要谋一件大事。”
焦裕禄问李新堂是谁,李明说:“这小子外号花脚太岁,是黄老三的一只手,心狠手辣,杀人不眨眼。”焦裕禄问:“他们谋什么大事?”李明说:“今天半夜,他们要到大营来偷袭。”焦裕禄问:“情报准确吗?”李明说:“李新堂的一个堂弟叫李新营,今天找他的一个把兄弟刘三,让他去串通几个土匪头子。我打听到了,一直盯着刘三。没错!”焦裕禄说:“好,你回去悄悄招集民兵,我就来。”
静谧的夜色里,一队土匪包围了大营村。匪首李新堂双手持两把匣枪,身边是他的堂弟李新营。李新堂问:“新营,你们看清爽了没有,那个姓焦的区长就住在李明家?”李新营说:“没错。他刚一来大营时,地里洼里到处钻,一夜换几个地方,这一段就一直在李明家住着。”李新堂说:“正好,三哥指名要李明呢。这回把他和那姓焦的区长一勺烩了!”
李新营说:“没球事,弄个把土八路,总比砸响窑容易吧。”李新堂说:“废话,砸得下十个响窑也保不准弄住那个姓焦的。小心为上。记住,把他俩拾掇了就走,尽量别打枪。”
此时,焦裕禄、李明和民兵们借杂物的掩护隐蔽在李明家的屋顶上,周围几栋房子屋顶上也都隐蔽着民兵。
窗户里透出微弱的光亮。七八个土匪摸近了李明家。李新营悄声对李新堂说:“大哥你看,有火亮呢。”李新堂冲他摆摆手。李新营凑到窗户上,用舌尖舔破窗纸往里看了看,又悄声说:“大哥,屋里拢着火盆哪。炕上俩被筒子。”李新堂说:“火盆有火亮,人刚睡下。”
李新营冲土匪挥下手,土匪贴靠墙根站住。他示意两个土匪守门,带其他人踢门闯入。土匪掀开被子,被筒是空的。土匪翻箱倒柜,三间屋子空空荡荡。李新营说:“这他娘的日怪,人呢?土遁了?”李新堂觉得有点不对劲,忙下令大伙儿撤。
门外,从墙根溜过来几个民兵,把土匪的岗哨掐住了。一个大个子岗哨挣扎着打响了枪。李新堂带众匪冲出屋外。
焦裕禄和民兵们从屋顶跃下。从李明家院里的玉米囤里、磨屋里也冲出了端着枪、举着手榴弹的民兵。民兵们喊着:“不准动,把枪放下!”土匪想冲回屋内,屋门早被民兵守住。李新堂举枪欲发,他的胳膊马上被几个人死死按住,枪被下了!
土匪们也被下了枪。李明看了一下:“嚯,来得不少,李新堂、李新营、张二疤、刘三,黄老三的‘五狼七猴’送上门来四个!”
焦裕禄命令把他们带走!李新堂仗着一身好武功,跳墙跑了。当他跑进一条胡同,焦裕禄和李明尾追过去,李新堂隐在一条胡同里,从靴筒里摸出一把匣子枪。焦裕禄二人追过来,李新堂抬手一枪,子弹从焦裕禄耳边划过。焦裕禄拽了李明一把,二人隐在一堵矮墙下。他们同李新堂对射,枪声稍停,李新堂窜出胡同,向村外跑去,焦裕禄和李明紧追不舍。李新堂一边还击,一边向村边撤退。又有七八个民兵追了过来,堵住了李新堂的逃路。李新堂举枪还击,已没有子弹了。
村边有个大水塘,水塘对岸是一片大苇荡。情急之下,李新堂跳进了水塘。焦裕禄命令民兵围住苇子坑,李新堂泅过水塘,一上岸,民兵刚好赶到。李新堂抱住一个扑过来的民兵欲夺枪,那个民兵身子一闪,李新堂伸出腿,把他绊倒了。
更多的民兵向这里围过来,李明喊:“别开枪!李新堂这小子跑不了啦!”突然一声枪响,李新堂应声栽倒。大家围上去,李新堂已被打死了。民兵们称赞:“好枪法,正中天灵盖。”
李明问:“谁打的枪?”一个人在塘边树上应声:“我!”他跳下树来。此人五短身材,手里提把驳壳枪。李明问是谁,来人说:“我是梁庄的,叫梁绕来。”李明问:“大半夜的,你跑这里待在树上干啥?”梁绕来说:“我趁晚上到大营来投奔区部的。”李明问:“你是干什么的?”梁绕来说:“我以前在山东那边打铁,让人抓了兵,节前找个冷子跑了回来。土匪知道我回来了,就拉我入伙,我东躲西藏,怕他们来抓我。听说大营这边咱穷人掌着天下,也有自己的队伍,我想来投奔。听见打枪,就躲在树上了,最后才知道是你们抓土匪,就打了一枪。”李明说:“你的枪法挺准的。”梁绕来说:“我打枪没问题,三八枪、汉阳造、手枪,都会打。”李明说:“那好,你就参加我们保田队吧。”
为了加强对剿匪反霸的领导,大营区分了六个乡,这六个乡分别是大营乡、寨黄乡、椅圈马乡、玉陈乡、门楼任乡、石槽王乡。李明当上了大营乡乡长兼农会主席。
这场胜利非同小可,经县里批准,枪毙了在山川寺擒拿的黄老三的五虎上将,取得了第一次镇匪反霸的胜利。大营区群情激愤,民兵队伍又得到了扩大。九岗十八洼的土匪惶惶不可终日,有的逃到外地去了,有的觉得自己罪恶不算大,就到区里来自首。黄老三吓了个愣怔,当然也不敢再在山川寺待下去了。
第十三章 对决
1
这个梁绕来没有吹牛。那天保田队的民兵训练,梁绕来教大家拆卸枪支,只见他把一支枪拿在手里,看也不看,三下两下拆巴了个七零八落,然后让人用手巾把眼蒙上,又三下两下把枪组装好了。这个过程中,他的两只手十个指头灵巧无比,像变魔术一样,捏起一个个大大小小的零件,只需在手指肚轻轻捻一下,便使它们迅速而准确地复归原位。
大家纷纷称奇。焦裕禄走来看见了,说真厉害。蒙着眼睛的梁绕来看不见进来的是谁,更得意了:“这算啥,真厉害的你还没看见呢。你弄支德国造,弄支美国撸子,再拿个三八大盖,全拆巴了零件混一块儿,蒙上咱老梁的眼,照样严丝合缝地各归各位。不信试试,这才叫真本事呢!”
大营区部一间土房门口用白纸写了“土匪自新处”几个字。
小任和李明在土匪自新处等待土匪来自首。
刚挂上牌子,当天,黄老三手下的镰把儿第一个到区里自首来了。
他一进门先躹了个躬,然后双手将一把大肚匣子枪交上:“我是来自首的。”
小任说:“来自首,好呀。你叫啥名?”镰把儿说:“我叫韩运来。”
李明在后面怒目圆睁,大喝一声:“镰把儿!”
镰把儿抬起头来。李明脸都青了,大声喝问:“镰把儿,你睁开你那狗眼看看,俺是谁?”镰把儿抬起头来:“你,你不是李、李……”
李明问:“好大的忘性!在黄老三家,谁拿烙铁烫我?”镰把儿仔细一看,见是李明,脸立时变得蜡黄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打自己的脸:“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李明喝令:“把他捆起来!”民兵们把镰把儿捆起来了。镰把儿直叫:“饶命啊!俺是自新的!”焦裕禄进来了,镰把儿还在大叫:“俺是自新的,为啥要捆俺?”
焦裕禄对李明说:“把他放了。”李明吃了一惊:“放了?大哥你不知道,这小子就是镰把儿,是黄老三的打手,干了不少坏事,我恨不得活剥他的皮,抽他的筋,干吗放了他?”焦裕禄笑笑,亲自给镰把儿松了绑。
民兵们带着镰把儿出了屋。焦裕禄对李明说:“咱们既然挂出了自新处的牌子,头一个来自首的让咱们抓了,那谁还敢来呀?我还想让他现身说法呢。”
第二天,区政府把土匪和潜逃地主的家属集合起来开会,焦裕禄就把镰把儿带到会上去了。焦裕禄在会上讲:“今天我们召开这个会,还是要重申共产党的政策:坦白从宽,抗拒从严;首恶必办,胁从不问。你们应该看清形势,蒋介石被解放军彻底打垮了,再想翻天比登天还难。只要劝说你们的亲属来自新,就一定能得到人民政府的宽大,我们说话从来就是算数的,不信你们听听镰把儿咋说。”
镰把儿说:“我当土匪,跟着黄老三没少干缺阴丧德的事,现在缴了枪,认了罪,得到焦区长的宽大。你们当家的和我吃一锅饭,谁干过的孬事,我心里全有数;谁家有多少枪,有多大罪,我全清楚。你们快叫你们当家的回来缴枪,要不然,可别怪我镰把儿不够朋友。”
这一来,到区政府自首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这天,小任和工作队员们在登记,几个民兵背着一捆枪支来到登记处:“任干事,把这几支枪登上。”小任问:“人呢?”民兵说:“不愿露面,把枪扔到大街上了,还有不少是从水井里捞出来的。”
小任犯难了:“这算谁的?”民兵说:“找不着主的,就算镰把儿的吧。”小任说:“为啥算是他的?不中!”民兵说:“镰把儿说是谁的枪他都认个八九不离十。根据镰把儿提供的情况,咱们又抓回了不少潜逃的土匪。焦区长说镰把儿有功,应该受奖,让他当大营乡副乡长了。”
小任惊得眼有铜铃大:“有这事?”
民兵说:“镰把儿自个儿说的,这会儿还在大街口说呢。”
大营乡公所里,李明正在和梁绕来说民兵发新枪的事。
李明说:“绕来,这次土匪交上来不少枪,焦区长请示过了,给咱大营保田队留一些。你安排一下,把背鸟枪的那几个民兵的枪换下来。”
梁绕来说:“行。那些枪有的不能用了,这几天我得把旧枪拆巴拆巴,修修。”李明很高兴保田队能有这么个懂枪的当队长。梁绕来说:“乡长,我老梁可是投奔你来的,我得给你争面子。哎,你知道不?焦区长让镰把儿当大营乡的副乡长了!”
李明一笑:“别瞎掰啦。都知镰把儿是黄老三的一条狗,让他当大营的副乡长,那不是把狗屎当大酱卖呀?焦区长不会这么糊涂吧?”
梁绕来说千真万确。李明说,那我咋不知道?梁绕来说,焦区长不是到县里开会去了嘛,他回来准会跟你透气。
李明说那你咋知道的,梁绕来说很多人都知道了,镰把儿自己说的。正说着,镰把儿一步三摇进来了,他背着手东瞅瞅西看看。李明走出来喝问他到处看什么,镰把儿拍着李明肩膀说:“李明老弟,见咱别老瞪着眼要吃人,咱俩现在是一个锅里搅马勺了。”李明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谁跟你一个锅里搅马勺?”镰把儿得意地说:“你还不知道吧?我就要当副乡长啦。”
李明“呸”了一声:“就你这德行,当了啥在俺眼里都是一摊狗屎。快走!”镰把儿讨了个没趣,走了。梁绕来说:“你说这焦区长也真是,镰把儿这样的人现在能跟你平起平坐,以后谁还当好人?”
焦裕禄刚从县里开会回来,进了院子,见李明蹲在地上,桌子上放着他的枪和子弹袋,就和他打了声招呼。李明不语,脸冲着墙,拿起焦裕禄的烟荷包,自己卷了根喇叭筒抽起来。焦裕禄也卷了一支,陪他抽。他一支喇叭筒没抽完,李明已抽了三支。
焦裕禄笑了:“行啊,这烟厉害。”李明站起来,把枪往焦裕禄跟前一推:“我这乡长不干了!”焦裕禄问为啥,李明反问:“你说为啥?我没法干了!你放了镰把儿不说,还提他当了副乡长,跟俺平起平坐。这好人坏人一个价,狗屎都当大酱卖了,我没法干!”
焦裕禄笑了:“兄弟,我必须告诉你,对大匪首黄老三,咱必须先挖了他的山墙。不拔光他的翎毛,就难孤立他!要钓大鱼,你就得放个长线。”
2
此时,黄老三坐着骡马大车回到大营乡的黄家庄。
这一回,他是大摇大摆地露面。他下了车,在街上踱着方步。看见他的人,赶紧往门洞里躲闪。黄老三哈哈笑着:“别躲啦,我黄老三看见你了,你怕个啥?告诉你们,谁要跟我黄老三作对,我迟早会找他算账。共产党敢抓我吗?实话告诉你们,我儿子是共产党的人,当着八路正规军的营长,他们还能把我咋了?老子今天在村里祠堂大摆酒席,有胆的都来喝酒吃肉,我倒要看看哪个共产党敢来赴宴。”
他刚要进大门,一个老太太跌跌撞撞从旁边一个旧院落的门口迎出来。这人是黄老三的娘,她穿一身打补丁的衣裳,七十多岁年纪。黄老三连忙去扶,喊了声娘。老太太情急中让门绊了一跤,黄老三连忙把她从地上搀起来:“娘,看您老人家慌啥哩,摔坏了没有?”老太太说:“娘惦着你呀。”老太太这一跤大概摔得不轻,站立不住。黄老三拔出大肚匣子枪,照着门槛就是一通猛烈扫射,打得木屑横飞。
他娘吓得双目紧闭,几乎瘫倒在地,说:“儿呀,你要把你娘吓死呀!”黄老三说:“我把绊倒您的这混账东西打平了。娘,不论是人还是物件,谁让你不痛快了,就跟这门槛子一个样!”
黄老三搀住他娘的胳膊要往大门里走,他娘却推开他,摇摇晃晃到老屋去了。老屋是一所破旧的老房子,紧挨着黄老三新修的高门楼深宅大院。
黄老三只好跟着进了老屋。他扶老太太坐炕上。老太太说:“三儿啊,你五十开外的人了,别这么不着槽道行不行?我这病,生生是让你吓出来的。”黄老三赔着笑:“娘,我记住了。”他打开包袱,拿出一些绸缎衣服和金银首饰:“娘呀,一会儿赴宴的亲友就来了,您还是换上这衣服吧。”
老太太说:“我病着,又不上你那院去,穿啥都一样。”黄老三说:“娘,亲友们会来看您,您还是住到那院去吧。房子本来就是给您盖的,您住这旧房里,穿破衣裳,让人看着显得我不孝。”黄老三又拿出金镯子:“这些金银首饰,拿了多少回您都给我扔出去了。今儿个有客人,您呢,就把这金戒指、金镯子全戴上。”老太太说:“戴上这不干净的东西我死了也得下阎王爷的油锅。”
3
李明从乡公所走出来,看见镰把儿在门口等他。镰把儿见了李明躹了个躬,说:“乡长,我在门口等你大半天了。”李明问等他干啥,镰把儿说:“黄老三回来了!还在村口摆下宴席说请焦区长去赴宴呢,那阵势太可怕了。”
李明问有啥可怕的,镰把儿说:“黄老三知道我自首了,没准会得冷子把我杀了。”李明鼻子里“哼”了一声。镰把儿说咱快去找焦区长,让他派人去捉黄老三。李明说,这你就甭操心了。
镰把儿说:“乡长我真是又急又怕呀,你快去找焦区长,让他把黄老三抓回来,枪毙他!”
李明集合了民兵,准备去捉拿黄老三。出发前,他作了简短的动员:“同志们,黄老三这老狗露面了!咱们今天到黄家庄去执行任务,捉拿黄老三!这一去,务必旗开得胜,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大家听我号令行事。”
正要走,焦裕禄来了,问李明干啥去。李明说,到黄家庄,抓黄老三去!
“胡闹!”焦裕禄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李明说:“大哥你就放心,保险把这个魔头的脑袋给你提回来!”焦裕禄问:“谁批准你去抓黄老三了?”
“抓黄老三还得有人批准?”李明大惑不解。焦裕禄说:“那当然,你现在是乡长了,不能违犯组织纪律呀!”“那你到大营来,不就是为了抓黄老三吗?”“没错。”李明问:“那我抓黄老三有啥错?”焦裕禄说:“你不想想,这黄老三为啥在这个时候出来?”“没想过。”焦裕禄说:“也许他是来探探虚实,看看咱的水究竟有多深。再就是他儿子当着解放军的营长,他自以为工作队不敢动他。”李明点点头。焦裕禄说:“还有一点,黄老三从暗处走到明处,是给那些还残存的土匪打气哩。”
李明说:“那正应该把这老浑蛋捉拿归案!”焦裕禄说:“不是不抓,是时机还不成熟。黄老三有上百个人上百条枪,就你们十几个人七八条枪怎么和他打?好了,让大伙儿解散,回去。”
李明说:“我的区长大哥,你知道外边有人说你啥?”“说我啥了?”李明说:“说你私下里见了黄老三,和他拜了兄弟。还说黄老三给了你一把德国大镜面儿。”焦裕禄说:“这话还真沾边儿。今天我就到黄老三那儿借枪去。”
黄老三在家正和一群朋友喝酒,他的几个姨太太左右相拥,从城里请来的唱花旦的戏子筱飞云在为大家唱戏助兴。
酒宴上一片觥筹交错。黄老三眯着眼睛听戏,手指在大腿上打着鼓板。一个大胡子客人说:“没想到啊,三哥还真会做神仙,偎红倚翠,风流快活。”黄老三笑得眼眯成一道缝:“刀啊枪啊,那些玩意儿已经玩累了。这次回到黄家庄,就是要过几年清闲日子。”大胡子客人说:“就怕共产党不会让你当这个自在仙。”黄老三说:“我儿子也是共产党的人,在八路军里当营长。按他们的说法,我这叫——”乡绅接说:“军属。”“对,军属。他们敢对我咋样?再说了,不管他什么党,要想在大营站住脚,他就得来拜山头。”正说着,一个匪兵进来了,在黄老三耳边说了几句话。黄老三吃了一惊:“什么,大营区长焦裕禄来了?”
乡绅拊掌大笑:“这不是,拜山头的还真来了。”匪兵又附耳问了一句,黄老三朗声一笑:“见,为啥不见?他敢来我不敢见他?笑话,让他进来!”
焦裕禄被蒙着眼睛带了进来。黄老三一看焦裕禄被蒙着眼,佯装生气地说:“这是谁干的?咋给贵客把眼睛蒙了?快摘下。胡闹!”匪兵给焦裕禄取下眼罩。黄老三问:“你是谁?到俺家干啥?”焦裕禄说:“我是大营区区长焦裕禄,听说你大会各方宾客,特来相会,顺便借匹马使使。”
“借马”就是借枪的意思,这是土匪的黑话。
黄老三大笑:“好好好,按老规矩,待客!”
匪兵用匕首叉了一块方子肉,直送进焦裕禄嘴边。焦裕禄一张嘴咬住刀子,把肉吃下去了。黄老三说:“共产党里也有懂咱们规矩的人。好,吃了这英雄肉,就算是朋友了。不过嘛,要借马,你得有借马的胆儿。你真有胆儿,这马,俺黄老三送了!”
他从酒桌上抄起一只青花瓷碗,放在焦裕禄头上,说声:“请吧!”焦裕禄顶着碗,站在厅上。黄老三走出几十大步,抬手一枪,顶在焦裕禄头上的碗应声而碎。几个女人发出尖叫声。黄老三说:“来人,摸摸他的裤裆湿了没有?”
焦裕禄大笑:“黄老三,你太小瞧人了,尿裤子的人敢上你的阎罗殿?”两只碗倒满了酒。黄老三率先端起酒碗:“焦区长,浊酒一碗,不成敬意,黄某先干了。”他端起酒碗,一气干了,把空碗亮给焦裕禄。
焦裕禄一笑,也端起了酒碗,把酒喝干。黄老三抱拳说:“焦区长海量,黄某佩服之至。”焦裕禄说:“老三,我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不想和你打来打去。如果咱俩能交个朋友,大营的百姓就会过上少灾少难的太平日子。”黄老三又满上一碗酒:“按规矩,咱们三碗酒之前不说别的。请吧,焦区长。”焦裕禄一拱手:“请。”两人端起酒碗一碰,干了第二碗。黄老三问:“焦区长,你刚才说合作,那咱们咋合作哩?”焦裕禄又把酒碗推过来:“还是按老三你定的规矩,喝下三碗再说。”他倒满了两碗酒:“这碗算我敬的。”他率先喝干了碗里的酒。黄老三略迟疑了一下,也端起了酒碗,把酒喝干了。
焦裕禄淡然一笑。黄老三拊掌大笑:“真没想到啊!八路军里也有焦区长这样的英雄好汉。”焦裕禄说:“八路军个个是英雄好汉,要不怎么把小鬼子撵回东洋三岛去了。老三,按规矩,我还得回敬你三碗。来,先干头一碗,为了咱们好好合作。”
两个碗碰了个响。黄老三一抹嘴:“痛快!痛快!太痛快了!焦区长,说吧,咱们怎么个合作?”焦裕禄说:“只要你命令你的弟兄放下武器,向人民认罪,我们可以不追究。我还可以推荐你当大营的区长。”
黄老三问:“咱就这么合作?”“不行吗?”焦裕禄又倒上一碗酒,端起来。黄老三却不端酒碗:“我的弟兄向你们交枪、认罪?”焦裕禄点点头,装上一袋烟。黄老三冷笑:“这也叫合作?自古拉杆子的吃的就是油锅里捞命的饭,过的是刀尖上的日子,俺们有啥罪可认?再说,你会让俺当区长?你做梦都想毙了俺才是真的。”
焦裕禄说:“想毙了你我干吗找你喝酒来了?”黄老三点点头:“是、是这话。”他把酒喝干了。又倒上一碗,两人又碰了个响。焦裕禄重新满上酒:“老三,我看,咱还得来三个。”黄老三舌头直了:“焦、焦、区长,黄、黄、黄某甘拜、甘拜下风。”黄老三嘴里这么说着,右手探进怀里,掏出一支手枪。
焦裕禄微微一笑:“老三,想让我看看你的这一匹马?”
黄老三并不回答,“哗啦”一声压了火,在手中掂了掂,枪口往上抬了抬,猛然丢给焦裕禄:“焦、焦区、区长,马、马在你、你手上了,要想崩、崩了我,你现在、就搂火,省得我家里人、到、到外边去收尸。”
焦裕禄一把接过,在手里掂了掂,笑而不答,把玩一阵,说声:“好马!”黄老三用眼睛瞟着焦裕禄。焦裕禄说:“老三,我知道你是老江湖,也够朋友,不然我也不单人匹马闯你这三宝殿了。”
言毕,轻轻甩手,把黄老三的枪丢回。黄老三尴尬地笑笑:“好,好,好,焦区长,果然、果然是个江湖人!”
焦裕禄又端起酒碗:“来吧,接着喝!”他一仰脖子干了碗里的酒。黄老三颤抖地端起酒碗,刚喝了一口,酒碗掉了下来,他也瘫坐在椅子上。
焦裕禄一笑,说声“告辞”,回转身,从容不迫地走出黄老三家院子。路上,焦裕禄靠着一棵杨树吐得翻江倒海。
4
焦裕禄跌跌撞撞回到区里。
交通员小任正和两个女同志讲他的故事:“只见我们焦区长大喊一声‘不许动’,从房顶上跳下来,好像丈二金刚从天而降。土匪一个个都吓傻了。说时迟,那时快,嘁哩喀喳,焦区长和大伙儿把土匪的枪都下了,十几个杀人不眨眼的土匪泥塑木雕一般,束手就擒,土匪头子李新堂拧身跳上墙头……”
焦裕禄进了屋。小任见他脸色苍白,头上一层汗,慌了,忙问他这是咋了,怎么浑身是酒味儿。焦裕禄说不出话,只是摆手。小任赶忙扶他坐在椅子上。两个听故事的女同志面面相觑,互相交换着眼神。其中一个年轻些的女同志给他倒了杯水。焦裕禄这才看见两个女同志,一个三十来岁,留齐耳短发,另一个十七八岁,梳着条长长的辫子。小任给他作了介绍,说两人是县委派到大营区清匪反霸工作队的女同志,留短发的名叫高存兰,留长辫的名叫徐俊雅。
两个女同志站起身子。焦裕禄强颜笑笑:“很抱歉,我喝……喝多了。小任,先安排两位同志去休息,咱们明天谈。”
小任把两个女同志带走了。
回到住的地方,两个女同志一脸失望的表情。高存兰说:“什么剿匪英雄,整个一个醉鬼。”徐俊雅说:“高姐,你说咱们咋办?跟上这么个醉鬼领导,要不我申请调到别的乡去吧?”
高存兰说:“你还没参加工作呢,先看看再说吧。”徐俊雅说:“我最讨厌男人喝得烂醉,一看见心里就不舒服。”
高存兰说:“是让你在大营工作,又不是让你来嫁他。”徐俊雅捶了一下高存兰:“高姐,你说什么呢!”高存兰叹了口气:“在县里就听说大营有个焦区长,是个了不起的清匪反霸英雄。我就想,这个人一定是个子高高,面如重枣,声如洪钟,谁知一见面,整个一醉八仙。”
第二天上午,小任拎了一只包着棉布套的茶壶来敲门。他进了屋,把茶壶放在桌上:“焦书记让给你们送壶开水进来,问问你们生活上有什么困难需要解决。”
高存兰说:“谢谢。焦区长好些了吗?”小任说:“焦区长胃疼了一夜,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天亮了才睡了一小会儿。一会儿还要下乡。”
徐俊雅问:“他经常喝醉吗?”小任说:“我从没见过焦区长喝过一滴酒。昨天那情况也把我吓坏了。”
高存兰说:“你昨天还没讲完呢,最后怎么了?”小任说:“焦区长擒了黄老三的五虎上将,等于断了他的左膀右臂,大营的百姓都说,咱们焦区长呀,是诸葛亮再世,赵子龙重生……”
正说着,焦裕禄进来了:“你们可别听他胡说,我哪有那么神。”
小任一吐舌头。高存兰拿出介绍信交给焦裕禄说:“焦区长,我叫高存兰,从县妇工部来的。她叫徐俊雅,就是尉氏本地人,家在南街。”
焦裕禄看了一眼介绍信:“欢迎你们啊小高同志、小徐同志。我们的清匪反霸斗争特别需要有文化的女同志做青年团和妇女工作,你们来了太好了。”
高存兰说:“焦区长,你可不能叫我小高,我怕是比你还要大呢。”焦裕禄说:“那叫你高大姐吧。你呢也别喊我焦区长,这里同志们都叫我老焦。”高存兰说:“那我也叫你老焦了。老焦,徐俊雅可是我们的女秀才呢。人家上过中学,识文断字,歌也唱得好。”
徐俊雅脸立刻红了:“高大姐,你瞎说什么呀。”
第十四章 软山芋砸铁头
1
黄老三半躺在床上,小老婆正给他捶背,钱铁头来了。
看见黄老三一脸落魄的样子,钱铁头很感意外,问他这是咋了,黄老三说:“唉,玩了一辈子鹰,临了让鹰把眼给啄了!”
钱铁头问是咋回事,黄老三摇摇头:“让人灌醉了。就是大营区新来的那个区长焦裕禄。”钱铁头气狠狠地说,得手我宰了他!黄老三说:“眼下不是斗勇的时候,得斗智。李新堂、李新营全栽他手里了,你得给他们闹出点动静来,让大营人知道,我黄老三还有没折的胳膊,这块天终究要靠谁来撑着。”钱铁头会意:“明白。”
第二天,他便率一支队伍来到门楼任村。
满村子狗叫,亮灯的窗户一下子全灭了。钱铁头骑一匹大白马,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他命令:“挨家挨户把人喊起来,就说我钱铁头来了,要训话。谁敢不去,把他腿给我敲断了!”
村民们被土匪驱赶到一个空旷的大院子里,门口有土匪站着岗。钱铁头开始训话:“门楼任村的村民们听着,我钱铁头又回来啦!告诉你们,现在国军已经开始反攻了,共产党长不了啦!共产党要搞土改,把东家的土地产业分给你们,那是欺骗。你们晚上听见蛤蟆叫的啥了吗?‘花是花,土地要还家。白是白,谁的还归谁。’这是天意。你们分了东西,如果不送还给东家,上天就会给你们降灾。土改工作队进了村,谁家开了他们的会,我钱铁头可有顺风耳、千里眼,我知道了,杀他全家!”
闹腾了大半天,才带着人马走了。第二天,焦裕禄带领土改工作队小任、高存兰、徐俊雅来到门楼任村。村街上的老乡们都躲着他们,不敢和他们接触。每一个人的眼神里,都充满了疑虑和恐惧。
焦裕禄问一个老乡:“大爷,你贵姓啊?”老乡的脸马上就扭过去了。焦裕禄转过去问:“大爷,你怎么不去开会啊?”他的脸又扭到另一边。焦裕禄装了一袋烟递给老乡,点上火。徐俊雅说:“大爷,你别害怕,这是咱大营区的焦裕禄区长。”老乡往四周看了看,才说:“俺叫任狗窝。跟你说实话吧,谁也不敢开你们的会。土匪放下话来,谁答理你焦区长,就把他全家杀了。”
焦裕禄和队员们跟着任狗窝老汉回了家。老汉的家是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只有半截炕,炕上摊着床烂被子,两块土坯算是枕头。屋里只有一只铁锅,两个草筐。老汉把草筐扣过来,让小任、高存兰、徐俊雅坐了。焦裕禄盘腿坐在炕上。见任狗窝老汉的被子破得不成样子,他便拿出随身带的针线给老汉缝补被子。
徐俊雅和高存兰看呆了。
高存兰说:“老焦,行啊,你还会干这活儿。”徐俊雅抢过针线:“我来,我来!”高存兰说:“老焦哇,你这针线活儿跟弟妹学的吧,你那媳妇一定是个巧手女人。告诉大姐,她是做什么的?”焦裕禄说:“大姐,我在老家的时候成过亲,后来就离开了。还有个女儿,已经六岁了,从她生下来我就没回去过。自己在外边这些年,衣裳破了让谁缝补去?一来二去,这针线活儿就练出来了。将来再有了媳妇,她不给我缝缝补补呀,也难不住我。”
高存兰说:“老焦,对不起,不该问你这些。”徐俊雅一走神,把指头扎破了,轻轻叫了一声。高存兰走过去:“你个妮子,咋把手指头扎了?哎,你干吗脸红哩?”
任狗窝老汉烧水,焦裕禄凑过去拉风箱,问:“大爷,咱们门楼任村有多少富户呀?”任狗窝说:“这个……这个还真不好说……”焦裕禄又问:“大爷,你老人家家里还有啥人?”任狗窝说:“俺兄弟仨,大哥叫狗饶,二哥叫狗恨,俺叫狗窝,听这名儿就是要饭的命,仨人三条光棍。”
有人来招呼他们去吃饭,说是任老七家的饼烙好了。焦裕禄说:“今儿个哪儿也不去,就在大爷家吃了。”任狗窝老汉很为难:“焦区长,不是我不留你们,咱家实在拿不出你们吃的东西啊。那任老七家是咱村有名的富户,有酒有肉,你看,俺只有这几个花生皮掺野菜蒸的窝窝了。”焦裕禄说:“大爷,您能吃,我们也能吃。大家都是苦出身,穷人的饭,吃了心里踏实。”焦裕禄让大家吃糠菜窝窝,吃得小任、小徐、高存兰直咧嘴。焦裕禄问徐俊雅:“小徐,这窝头咋样?”徐俊雅犹豫了一下:“不好吃,垫牙。”
焦裕禄说:“是啊,这窝窝是不好吃,可咱们穷人都吃几辈子了。咱们干革命的目的,就是不让穷人世世代代再吃这种东西。”
任狗窝老人感动了:“焦区长呀,俺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咱这门楼任村,是钱铁头的地盘,你们白天来了,他们夜里就来,闹得人心惶惶。钱铁头是黄老三的把兄弟,前些日子听说你们找黄老三,钱铁头也藏了。这一带九岗十八洼,处处有响马,他一藏就找不着了。听说黄老三出来了,钱铁头也就又露面了。一天不弄住钱铁头,咱门楼任村的乡亲就一天不敢抬头。”
焦裕禄陷入了沉思。
2
半夜里,一片犬吠声。土匪进了村子。他们踢开了任狗窝老汉的柴门,抓走了任狗窝。
乡亲们被驱赶进一个大院。大院的房顶上站着荷枪实弹的土匪。钱铁头又训话了:“我放过的话大家还记不记得?我说过,谁答理了共产党的工作队,就杀他全家!我钱铁头的话,可不是狗放屁。任狗窝不信马王爷有三只眼,今天就来打发他上阳关!来人,把他吊树上去!”
几个匪兵把任狗窝吊在树上。任狗窝大骂钱铁头:“你他娘的不是人,是畜生!是混账王八蛋!”
钱铁头用马鞭子敲着任狗窝的头:“骂吧!骂!我就不信你的舌头比我的刀子厉害!来,把他的舌头割了。”
上去两个土匪扭住了任狗窝。他们撬开任狗窝的嘴,抽出了闪着寒光的刀子。任狗窝发出一声肝胆俱裂般的号叫。钱铁头大叫:“谁通共产党,任狗窝就是个样子!”女人怀里的孩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焦裕禄是第二天早晨才知道钱铁头到门楼任村的消息的,他率武工队赶到门楼任村时,村里让钱铁头糟蹋得一片狼藉,一些房子还在烧着。
他抱着任狗窝老汉的尸体走在村街上,工作队员跟在他身后。愤怒的火焰在队员们的眼中燃烧。他们不相信,这笔血债就这样罢了。
3
三天后,在大桥镇一家名叫“佛跳墙”的小饭铺里,来了四个贩柿子的客人,他们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来。这几位客人是焦裕禄、小任和两个武工队员化装的。
掌柜过来了,说:“几位大爷,换个地方吧,这桌早就订出去了。”
小任说:“俺们来得最早,你这儿还没上几桌客哩,就订出去了?”掌柜说:“是个常客订的,就这张桌。”小任说:“那俺们就在后边这张桌吧。”掌柜的堆下笑来:“好,几位吃点啥?”小任说:“来一盘炖烧秤钩豆腐,一盘香椿小鲫鱼,一盘羊肉土豆粉,再弄点长果仁。来斤半淆川锅盔。”
掌柜应声:“好嘞。”焦裕禄从布袋里拿出几块红薯,说:“掌柜的,把这红薯给咱烀一烀行不行?”掌柜的把红薯接过来:“嚯,这红薯好大块头。”焦裕禄指着两块最大的:“这两块放在锅底下烀,整个地烀,不要切开,加大火,烀得烂烂的。”掌柜的答应着去了。
一会儿工夫,菜上来了。掌柜的指着炖烧秤钩豆腐:“诸位尝尝这炖烧秤钩豆腐,这是用老浆水加香醋,发酵了再点石膏,能用麻绳儿提、秤钩子挂,在锅里炖,越炖越香,从清朝就有名了。”
焦裕禄夹了一块:“真不赖,挺有咬头。”掌柜问:“老板不是本地人?”小任说:“到咱这地方贩柿子的。你这饭馆有啥招牌饭菜?”
掌柜回答:“有羊肉烩面、熏鸽子。最好的招牌菜是卤野兔,野兔子扒了皮风干,加火硝在老汤里炖,光作料就有几十种,别人做不出咱这口味。来一只尝尝?”焦裕禄说:“咱不爱吃兔肉。”掌柜说:“那算您没口福!咱这饭馆就叫‘佛跳墙’,就是冲这卤野兔叫的。你不知道,俺这地面上有一个鼎鼎大名的钱大爷,专好吃咱这卤野兔。隔一个集空准来一回,你们刚才坐的那桌子,就是专门给他留的。今儿个又该来了。”
焦裕禄对几个同伴说:“要不咱也来一只尝尝,破破规矩。”
不多时,听得外边几声马嘶,钱铁头和一个护兵来到院子里,早有人接了他的大白马牵走了。小任悄声说,来了。钱铁头在那张桌前坐下,掌柜忙递上手巾让他擦脸,赔着笑问:“大爷,还点别的?”
钱铁头说:“老样子。今儿个喝清烧。”掌柜的拉长声吆喝:“好嘞,清烧一壶。”钱铁头指着焦裕禄那一桌问:“这桌客人是哪里的?”掌柜的说:“贩柿子的。人家本来不爱吃兔肉,我说您老人家专门爱吃咱这招牌菜,人家也要了一只。您就是俺的福星。”
焦裕禄那桌菜上齐了,焦裕禄招呼着大家喝酒,吃野兔。焦裕禄说:“这卤野兔还真是不错,到口就酥,又烂又香。”掌柜说:“咋样,没哄您吧?”焦裕禄说:“要不是你说有个大名鼎鼎的钱大爷爱吃这卤野兔,俺还真不想吃哩,差一点就把这好口福错过去了。”
那边桌上钱铁头哈哈大笑。焦裕禄说:“今天有这口福,得敬钱大爷一杯。”他端了酒过去:“钱老板,请赏光。”钱铁头举杯站起来:“好好好!诸位从哪儿过来?”
焦裕禄说:“山东平原县。”钱铁头说:“咱尉氏柿子到你那山东地面能卖好价钱不?”焦裕禄说:“还行。熟过了的晾了柿子饼,也比别处的好卖。”
说着跑堂的叫红薯来了,焦裕禄就让小任去接着。钱铁头叫道:“哎哟,这么大个红薯?”焦裕禄说:“卖柿子的人家给的,好沙土地长的。老板来块尝尝?”钱铁头推辞着:“不,不……”焦裕禄说别客气,尝一块。他端过那块最大个的红薯,小任端过来另一块。钱铁头推让着:“不,这块忒大了……”焦裕禄说:“大了才好吃。”趁钱铁头推让,焦裕禄猛地一下把热红薯砸在钱铁头的脸上。
与此同时,小任手里的那块红薯也砸向了钱铁头的护兵。
钱铁头猝不及防,被烫得大叫一声。焦裕禄利落地拧过他一双手臂,下了他的枪,一反手把他摁倒。与此同时,钱铁头的护兵也被制伏了。两个队员把钱铁头和他的护兵捆了个寒鸦凫水。钱铁头挣扎着大喊大叫,焦裕禄把枪抵在他下巴上:“钱铁头,我们是武工队,再喊就崩了你!”
4
夜里,焦裕禄和李明睡在草铺上。
李明脱衣服时,口袋里掉出了那颗“炸子儿”,他拿在灯下端详着。焦裕禄问他想啥呢,李明伤感地说:“明天就是清明节了,黄老三还没抓住,俺给俺爹俺妹上坟说啥呢?”
焦裕禄说:“就说爹呀、妹呀,俺就要去抓黄老三啦。”
李明说:“不能这样说,俺从小到大,没跟俺爹娘说过一句假话。”
焦裕禄说:“不是假话。明天让你带民兵执行抓捕任务,去捉黄老三。”
李明一下子从炕上坐起来:“哥,这是真的?”
焦裕禄说:“当然是真的。”李明兴奋得直搓手:“太好了!咱总算等到这一天了!”焦裕禄说:“你咋不问到哪儿去抓?”李明问:“是不是去黄家庄?”焦裕禄说:“到钱街村。区里得到情报,明天清明节,黄老三要到钱街去给钱铁头上坟。”李明问是为啥,焦裕禄说:“钱铁头让我们枪毙后,黄老三这些日子一直足不出户。他要给钱铁头上坟,无非是表示他对手下匪众的爱惜,再就是给其他党羽打气,让他们顽抗到底。”
李明骂道:“这只老狐狸!”焦裕禄说:“你去抓捕黄老三,要遵守三条纪律:第一,不能把他打死,必须活捉;第二,不能打骂他;第三,黄老三心狠手辣,要注意避免伤亡。”李明大声答应着:“记住了。”
钱家墓园在一片杨树林里。
钱铁头的新坟前设了一张长案,上面摆放着各种供品和香烛之类。
钱铁头手下的百十个匪众来上坟。他们都跪在坟前,黄老三跪在最前头。
黄老三在香炉里上了香:“铁头兄弟,大哥会给你报仇的。只要大哥活着,年年清明节,大哥来给你烧纸。兄弟,大哥为人你知道,凡是跟我黄老三出生入死的,都是我的兄弟。”
他站起身子:“弟兄们,送铁头兄弟一程啊!”
他把枪举向天空。一百多支枪一起举向天空。枪齐声打响,惊飞了一群乌鸦。黄老三吹了吹枪口:“弟兄们,眼下正是咱们心往一处拧的时候。一些事也不瞒你们,最近有不少弟兄向共产党缴了枪,区里贴出告示,让弟兄们去自首。人各有志,大伙儿心里咋想的,不妨借这个时候话讲当面,我黄老三不会怪罪你们。但是如果哪一个背后捅刀子,我黄三即使虎落平川,也会有千里眼、顺风耳,你们都知道我眼里插不下棒槌!到时候,可别怪我拔香头子。”
钱铁头手下一个小匪首说:“三哥的大量咱们都知道。我跟了钱大哥这么多年,钱大哥没了,咱也得想想自个儿的后路对不对?”
匪众们小声议论起来:“听说只要到区里缴了枪,登记个名字,以前干的事人家不追究。”“家里没地的,人家还分给地呢。镰把儿不也去自首了吗?还进了保田队呢。”
一个匪首厉声说:“共产党的迷魂汤真把你们灌晕乎啦,咱们得听三哥的!”黄老三说:“今天我就去大营,会会这个焦区长!他要把我杀了,你们各自奔前程。我要囫囵地回来,愿意跟着我的兄弟爷儿们,我一个都不亏待。”
李明带着保田队员在设伏。
一个队员问:“李乡长,黄老三会回黄庄吗?”李明说:“他的左膀右臂这一段让咱们砍得七零八落,黄老三疑心大,觉得还是他老窝保险,一直住在黄庄。”队员问:“乡长,你那炸子儿带了没有?”李明把子弹掏了出来:“带了哩。”那个队员把子弹推上了枪膛。李明问:“干啥?”那个队员说:“黄老三一露头,我就给他来个脑袋开花。”李明说:“焦区长反复嘱咐不能打死他。”那个队员说:“枪是我开的,大不了关我两天禁闭。”
李明说:“退出来!”那个队员只好把子弹退出枪膛,李明重新把子弹装回衣袋里。
又过了半天,黄老三还是不见踪影。队员问李明:“李乡长,这黄老三到底回不回黄庄?”李明说:“这小子是属兔子的,跑直道。他从钱街往家走,只有这条路。”
这时有四匹马过来了。李明悄声命令:“准备战斗!”从大路上过来的是黄老三的喽啰,并没有黄老三。李明挥了下手,四匹马过去了。
队员问:“乡长,刚才过去的是黄老三的护兵,咋没黄老三?”李明说:“再等一会儿。”树丛那边有人学斑鸠叫,这边有人回应了两声。一个放哨的队员过来了:“乡长,黄老三一个人去大营了。”李明骂了句:“这个王八蛋!”
焦裕禄正在办公室批文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声。
民兵的声音:“站住!黄老三,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黄老三的声音:“你们干什么?我是来找你们焦区长的。他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我不能来看看他呀?”
焦裕禄一愣,一个民兵进来了:“焦区长,黄老三来了!”焦裕禄问李明呢,民兵说:“是黄老三自己来的,说是来看你。”
焦裕禄走出办公室。黄老三问:“焦区长,是不是你要抓我呀?我黄老三今天可是单人独马自己送上门来的。”焦裕禄一笑:“好啊,来了就是客人,进屋坐。”进了办公室,黄老三自己拉条板凳,大大咧咧地坐下:“我说焦区长,黄某今天自个儿送到你手里了,要杀要剐由你啦。不过我还要问你一句,你到我家和我交朋友是真是假?”
焦裕禄问:“真了咋样?假了咋样?”黄老三说:“要是假的,往下就别说了。要是真的,今天咱俩好好聊聊。”焦裕禄说:“好呀,难得你有这雅兴。”焦裕禄给黄老三倒了碗水:“老三,你这几年这么折腾,想没想过,这人活着图个啥?”黄老三说:“这还不好说?活着就图个痛快。有酒喝、有肉吃、有女人,对不对?念书的人说,十件事里不如意的有八九件,如意的不过一两件。这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痛快的日子也不过几十天,这么算起来,人这一辈子,加起来也没几天痛快日子。所以我说活这一辈子人不容易,我不能憋屈自个儿,最要紧的是我得痛快。”
焦裕禄说:“为了你的痛快,有多少人不痛快?岂止是不痛快,还要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甚至破产败家,你想想这些还能痛快吗?”
黄老三笑了:“焦区长,我这人生来只认一个理儿,我只管我自己痛快。要是有人让我不痛快了,那他活该倒霉。”焦裕禄卷了两支烟,递给黄老三一支:“你说咱听过的那些故事里,牛呀马呀狐狸呀甚至豺狼虎豹呀成了精,都要变成个人的样子。这些东西变成人可不容易,要苦苦修炼几百年呢。你说咱们也没修炼,一生下来就披了张人皮,咱要对得起这张人皮不是?”
黄老三大笑:“你这话咋和我老娘说得一模一样。”小任拎只茶壶进来,黄老三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在鞋底上按灭了,自个儿从兜里摸出烟斗、烟荷包,装了一袋烟:“我老娘说我上辈子一定是个什么豺狼虎豹,阎王爷错给我披了张人皮。”
焦裕禄说:“你呀,好好琢磨琢磨老太太说的话吧,道理深着呢。”
他做个手势,小任出去了。黄老三说:“我这个人啥都不信,不信上辈子也不信下辈子,我只信这辈子,这辈子不能白活了。”
“咋叫不白活?”黄老三说,“老爷儿们,就得活出个八面威风来,对不?我老娘不明白这个,我活得八面威风,也是为了让我老娘活得体体面面。焦区长,你不知道,从三岁我爹死了,我娘守寡,一手把我拉扯大。我从小发誓,得让她过上好日子。”
焦裕禄说:“难得你有这孝心。”黄老三说:“我十二岁那年,我娘得了场病,想吃鱼,正是十冬腊月,河里冻了一尺厚的冰,我拿了把冰镩子,下河里去逮鱼,不小心一下镩在大拇脚趾上,把脚趾弄断了,只连了点皮。我把大拇脚趾一把拧下来,‘嘎嘣嘎嘣’嚼着咽到肚子里。这脚指头是我娘给我的,我不能扔了。可就从那时起我娘就说阎王爷给我错披了人皮。”
焦裕禄说:“这天下当娘的都一样,都指望儿子走正道。”
李明带着民兵回来,正遇到梁绕来和小任。李明说:“这小子没回黄庄,说是上大营了。”梁绕来说是,正和焦区长说话呢。
屋里,焦裕禄和黄老三还在聊着。焦裕禄问黄老三:“老太太跟你享上福了没有?”黄老三说:“咳,别提了,我为我娘盖了那么大的套院,她说啥也不住,自己一个人住在旧房子里。给她做的绫罗绸缎衣裳,从来也不穿,还穿破的。金银首饰细软给她,一点也不要。”
焦裕禄说:“老太太觉得穿了用了这些东西不痛快。你要真孝敬老人家,不是给她这些东西。”黄老三说:“我当然是真孝敬,我在外头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混日子,不就是为了让我娘享福吗?”
焦裕禄说:“这样的福老娘享不了。我离开家时,我娘做了好几双鞋让我捎上,说:儿呀,你走遍天下穿上娘做的鞋,不把路走歪了,就是孝敬娘。”
黄老三问:“你们共产党也讲孝道?”“咋不讲?共产党不但讲孝道,还把为人民服务当成自己的宗旨,把天下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孝敬。”黄老三说:“那我儿子咋不孝敬我呢?他不也是你们共产党吗?”焦裕禄笑了:“咋不孝敬你?”黄老三说:“前些年,他的队伍从河南路过,他回过一次家,只看了看他奶奶,给他奶奶磕了个头就走了,他不认我这个爹。你说他连他亲爹都不认了,还算讲孝道吗?”
焦裕禄说:“为啥不认你这个亲爹?那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
李明和梁绕来、小任还等候在门外,李明说:“聊啥呢这半天?容易送上门来,关了不就妥了!”
正在这时,黄老三大笑着从焦裕禄屋里出来了。走过李明身边,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李明一眼。李明进了焦裕禄办公室,从腰里拔出两支手枪,摔到焦裕禄面前。他的手颤抖着,脸色铁青:“我这乡长不干了。你焦区长的胳膊肘朝外拐了!”焦裕禄笑了:“先别生气,你还没听我说呢?”李明一扭身子:“一个杀人魔王黄老三,自投罗网,咱们就这么放了?看来你真心与黄老三交朋友。”焦裕禄扳住李明的肩:“现在黄老三是啥?是线在咱们手心里的一条上钩的鱼。抓他容易,可他还有那么多的喽啰爪牙,要钓别的大鱼,还需要他这根长线。”“反正我想不通。”李明抓起枪,气哼哼地要走。
这时梁绕来回来了。梁绕来说:“焦区长,这黄老三一出村,就被一帮兄弟接走了。我本想派人跟踪,让他们发现了,为了安全,只好让保田队的同志撤了回来。”
焦裕禄点了点头,陷入沉思。
第十五章 让他自己挖井自己跳
1
一些七结八扭的事萦绕在焦裕禄心头,让他心神不宁。他摘下墙上的二胡,定了定弦,拉了起来。因为心里有事,胡琴拉得有些心不在焉。
徐俊雅来了,不忍心打扰他,便站在窗外听。听了一会儿,她敲门进了屋子,说:“焦区长,你太了不起了。”焦裕禄摸不着头脑:“我?我有啥了不起的?”徐俊雅说:“黄老三在别人眼里是只老虎,在你眼里就是只癞猫。说抓就抓了,说放就放了。”
焦裕禄说:“这就了不起了?小徐呀,要说了不起,可不是我焦裕禄,而是咱们的党,咱们的这个队伍。离开这个队伍,我算个啥?对不?”
徐俊雅说:“反正你讲的我都觉得有道理。”焦裕禄说:“你是咱土改工作队学问最高的人,你要独立思考。你来有事?”徐俊雅说:“眼下咱们土改到了关键时候。我想着,为了教育群众,我们工作队可以排演几出戏。”
焦裕禄兴奋起来,说好呀。徐俊雅说:“听人讲焦区长在南下工作团的时候演过《血泪仇》的男主角,演得可好了,还听说看戏的战士忘了是在看戏,要拿枪打那个演伪保长的演员。”
焦裕禄笑了:“这你也知道?”徐俊雅说:“你的故事大家都在讲嘛。”焦裕禄问:“那咱排什么戏?”徐俊雅说:“就演《小二黑结婚》。我扮小芹,你扮小二黑。”焦裕禄腼腆起来:“不行,我比你大七八岁,演不像。”徐俊雅说:“那有什么?你不会打扮得年轻一些吗?”焦裕禄摸摸自己的脸,笑了。
徐俊雅说:“这些日子一忙起来,你就顾不上刮胡子了,头发胡子乱蓬蓬的,也不讲究穿衣服了。”焦裕禄瞧瞧自己身上:“我接受你的批评。其实呀,我本来也不是个邋遢的人,小时候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可是娘还是让我和我哥都上了几年学。每天放学回家,娘就捏着一把小笤帚,把我身上扫一遍。那时穿的衣裳补丁摞补丁,可总是干干净净的。”徐俊雅说,以后你有衣裳要洗,就给我留着。
这时李明急慌慌来了,报告说镰把儿出村了,有点诡诡秘秘的。焦裕禄问是往哪儿走了,李明说,已经让人盯住他们了。焦裕禄拉上李明就走。
焦裕禄和李明带着几个民兵尾追过去,隐蔽在一片树丛中。在离他们不远的一面土坡下,镰把儿学了两声斑鸠叫。另外一个地方也有斑鸠叫了两声。随后他向一个土岗走过去。
焦裕禄和民兵们也随着潜行过去。岗沟里黑压压有二十多个黑影。李明大吃一惊,焦裕禄示意他不要出声。土岗下,那一片黑影嘁嘁喳喳在说着什么。一个声音说:“镰把儿,你咋出来这么晚?”镰把儿说:“你们不知道,这几天风声有点紧。”那边问:“出啥事了?”镰把儿说:“那个李明从一开始就盯着我,这几天他们好像又察觉了什么,那回李明带保田队去抓三哥,就没让我和梁绕来去。我总觉着我的一行一动都让他们掌握着。”
那边的人问:“你和老梁把上回从杞县弄来的五十条枪藏什么地方了?”镰把儿说:“就在这岗子后边的大树底下。”那边的人说:“我们今天就把枪运走。”镰把儿说:“你们快弄走吧,我这几天光做噩梦。三哥胆子也忒大,自个儿找上门来了。”那边的人说:“别担心,三哥是搞了一个疑兵计,先把姓焦的头闹蒙,让他乱了方寸,才好拾掇他。”镰把儿说:“他们已经怀疑我了。”那边的人说:“不会吧,你不是给他们写了好几个名单,帮他们抓了不少人,缴了不少枪吗?”镰把儿说:“你们不知那姓焦的,那可不是个好哄的主儿。我觉得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头。我跟老梁就要露馅了。”那边的人说:“三哥有话,现在不宜有大动静。咱们还是去把枪弄出来吧。”
几个人到了大树下,七手八脚刨开坑,把枪挖出来了。那边的人说:“好枪,锃新的三八大盖。”眼看土匪们就要散去,李明说:“打吧!”焦裕禄捂住他的嘴,按住他的手。
镰把儿一到村口,就让等在那里的李明和民兵们抓住了。
镰把儿是个软蛋,没等问就全招了。焦裕禄和李明秘密审问他之后,把他关在一间屋子里,有两个民兵在门外看守。镰把儿想跑出去,可门上了大锁,门口有人严严实实地把守着。
这时一个身影从后窗下闪过,是梁绕来。他从窗户孔里用绳子递进一支小镐头。镰把儿忙接住,脱下自己的上衣把小镐头盖住。审完镰把儿,李明问焦裕禄:“大哥,你咋不让打呢?那么一捆枪,镰把儿交代是五十支,不老少的。到了黄老三手里,是个祸害。”焦裕禄说:“不能打。镰把儿比这五十支枪重要。这些枪,黄老三咋弄走的,会让他咋送回来。”李明说:“镰把儿说这枪是梁绕来从杞县弄来的,没想到这小子是个暗藏的土匪。”
俩人正说着话,外边一片声音乱嚷:“镰把儿跑了!”
两个人急忙追了出去。焦裕禄和李明赶到街上时,镰把儿在村街上跑着,七八个民兵在后边紧追不舍。他们喊着:“镰把儿站住!再跑就开枪了!”镰把儿知道民兵们不会开枪,他拼命地朝村外跑。他拐进一条小巷,又穿过一条斜街。见有民兵堵截,又从斜街窜入了另一条胡同。
李明对民兵说:“这是条死胡同,不要开枪。”与此同时,后边有人打了一枪,镰把儿应声毙命。
打枪的是梁绕来。李明问:“梁绕来,我刚说这是条死胡同,不让打枪,你咋把镰把儿打死了?”梁绕来说:“我刚睡下,听见外边一片声抓镰把儿,就追了出来,没听见说不让打枪呀。”焦裕禄说:“绕来,你枪法不错,这一回又派上了用场,只可惜这镰把儿还没审问呢。”
回到家里,两人抽着烟。李明说:“我觉得应该马上抓捕梁绕来。”
焦裕禄说:“抓他干啥?他自己挖了井,让他自己跳。”
2
早晨,梁绕来还睡着,听见有人敲得门环一片响,喊着:“老梁!老梁!”他醒过来一看,见来人是小任,小任说焦区长让他赶快去区政府。梁绕来吓了一大跳,之后很快镇定下来,问焦区长找他有啥事,小任说这我咋知道,不过出来时听李明乡长在那说,得让老梁请客,这么大的好事,不请客不行。
梁绕来一头雾水,跟着小任去了。他怀着鬼胎来到区政府焦裕禄的办公室,见李明也在那里,两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这让他更摸不着头脑。焦裕禄拿出一个封好的信封:“绕来啊,县公安局要从我们区调一位枪法好的同志到那里去工作,我就推荐了你。这是介绍信,你今天上午马上去县公安局报个到。”
李明拍拍梁绕来的肩膀:“到县公安局提了干,别忘了咱大营的这些弟兄。”梁绕来一笑,对焦裕禄说:“焦区长,您看这事,我,我是一点准备都没有。”焦裕禄说:“我也是昨天晚上才接到县公安局送来的函,让镰把儿的事闹的,没顾上找你谈。”
梁绕来听焦裕禄这么说,心才放下,他想绕着弯弯儿问问审了镰把儿没有,话到嘴边却改了口:“那我现在就走?”焦裕禄说:“那边催得紧,你先报上到,有没了结的事再回来交接。”
李明把梁绕来送到大门口,梁绕来说:“李乡长,你一定要保护好焦区长,土匪这些日子闹腾得挺欢,他住哪儿,瞒着他加个游动哨。”
李明说:“放心吧,没事。昨晚在外边开了一宿会,还没回住的地方呢。”
梁绕来走在路上,心里直嘀咕。他心想:幸亏把镰把儿解决了,要不然等第二天一审问,这小子肯定会卖了我。不对呀,咋突然就把我调走了呢?会不会镰把儿这小子……不像,姓焦的当时还夸我好枪法,又说可惜没来得及审问镰把儿……他平常就总夸我枪法好,这才推荐我去县里干公安吧,正好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到了县公安局,进了局长办公室,梁绕来交上介绍信。公安局长看完介绍信,问他:“你就是梁绕来?”梁绕来说是。
公安局长下令:“把他捆起来。”立刻上来几个公安战士按住了梁绕来。梁绕来直叫:“误会、误会,我不是有焦区长的介绍信嘛,你们凭啥捆我?”
公安局长笑了:“梁绕来,你认字吗?”梁绕来说:“不认字。”
公安局长说:“你知道信上写的什么?写的你是混在革命队伍里的土匪,让公安局马上把你收审!没想到,你自己揣着信来报到了。”
梁绕来一听这话,瘫倒在地上。
经过县公安局审讯,梁绕来的底细被查清了。日伪时期,梁绕来在豫东保安队当汉奸,在通许、杞县一带干过不少罪恶勾当,因为他胆大心狠,人也机灵,很受日寇器重。日寇投降后,梁绕来又到国民党七十四师干了一年,之后回到老家梁庄种地,这期间同黄老三暗中勾结。梁庄人对他的历史不了解。他混入区保田队,假装积极,私下受黄老三指派,窃取情报,发展党羽,并给黄老三在杞县搞武器弹药,谋划袭击区委。
他终于走向自己的末路。
第十六章 老百姓是汪洋大海
1
焦裕禄收到了黄老三那个在解放军里当营长的儿子的回信,信上说,如果他父亲不老实守法、向人民认罪,当地人民政府可依法严惩。他正在看信,小任进来了,焦裕禄便让他去趟黄家庄,把黄老三叫来。
小任问咋和他说,焦裕禄说,就说他儿子刚给区政府来了信,焦区长要找他谈话。
黄老三和小老婆在院子里欣赏两只斗鸡的战斗。
这是两只非常骁勇的斗鸡,它们正打得难解难分。黄老三拍着巴掌给它们加油鼓劲:“狠劲斗!狠劲斗!”两只斗鸡扑腾得一地鸡毛。黄老三的小老婆说:“别让它们斗了,你看那长冠子身上都是血了。”黄老三说:“斗的就是这个狠劲。要斗就得斗个你死我活。”
小老婆说:“这斗蛮斗狠有啥看头?”黄老三说:“告诉你,两军相争勇者胜,斗蛮斗狠永远比斗心眼重要。不管你有多大智量,到时候都怕不要命的。”
管家进来说:“区政府里那个姓任的干事又来了,说大公子给区政府来信了,焦区长请您。”
黄老三挥挥手,说让他进来。
一进区政府院子,黄老三就看出气氛有点不对。焦裕禄一脸威严地迎门站着,李明站在他身边,也是个怒目金刚。他们旁边是几个荷枪实弹的民兵。
黄老三抱抱拳。焦裕禄喝令:“拿下!”几个民兵上去把黄老三按倒,捆了个结实。黄老三大叫:“焦裕禄,你不说我儿子来信了嘛,我儿子在八路军里出生入死,你在家里捆绑他爹!”
焦裕禄把他儿子的信推在他面前:“黄老三,看看你儿子咋说的,你可看清楚了,你儿子说你再不老实交代罪行,就让我为民除害,枪毙了你!”黄老三说:“儿子不认我这个爹由他去,我还是问你那句话,你和我交朋友是真还是假?”焦裕禄问:“啥意思?”黄老三说:“要是假的,往下就别说了。要是真的,你就立马放了我,今天我不想死。”焦裕禄这才停下笔,抬起头:“好呀,老三,那你把土匪名单老老实实写给我,再把你家里藏的枪交出来!”
黄老三说:“焦区长,你在大营,应该知道,大营出响马,三岁的孩子手里都有枪。你要逮,就该多准备些绳子。”焦裕禄说:“老三,我待你是真心,你也要有诚意,信口胡说,可别怪我不讲朋友交情。”看着焦裕禄脸色铁青,黄老三有些慌了。焦裕禄又说:“你就竹筒子倒豆粒,利利索索地说。这么长时间不逮你,就是对你还抱着合作的希望,你看着办!”黄老三又恢复了镇定,他一翻眼皮:“我不能说得太明白,真相一旦大白于天下,你还能算个精明强干、洞察秋毫的区长吗?”
焦裕禄突然一拍桌子,厉声喝问:“你让梁绕来在杞县搞了多少枪?”
“五十支。”黄老三的心理防线瞬间崩溃。
焦裕禄喝问:“放在哪里?”
“山川寺正堂神龛下。”
“还在哪儿藏着枪?”
“我家祖坟里。”
按照黄老三的交代,李明带着几个保田队员从山川寺和黄老三家坟地里挖出了二百五十多支枪,都是三八大盖和汉阳造。他们抬着枪到区委,焦裕禄看了很高兴。他拿起一支汉阳造,看这枪通身簇新,枪管发着蓝光,拉了下枪栓,枪栓发出很脆亮的撞击声,他不由赞叹:“多好的快枪。”
李明说枪埋在坟地里的装在一口棺材里,用油布裹着,一点锈也没有。焦裕禄问李明:“你认为黄老三是不是全招了?”李明说:“不会,这小子是个见了棺材都不掉泪的主儿,他肯定还有几个牛黄狗宝没拎出来。”焦裕禄拍拍李明的肩膀:“好,咱们跟黄老三这样的顽匪斗争,就得学会多用脑子。”
黄老三被押进焦裕禄的办公室。他问焦裕禄:“该说的我是全说了,你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焦裕禄说:“当然算数!”黄老三问:“那放不放我?”焦裕禄说:“放!”黄老三又一次笑着走出区政府大门。临出门时碰见李明,他拍拍李明的肩膀,然后大摇大摆地走了。
李明用力推开焦裕禄屋子的门,问干吗要放了黄老三,焦裕禄说,咱说话得算话。李明说:“大哥,黄老三这么多年为非作歹,欠下多少笔血债?不杀了他,大营的父老乡亲不答应啊。”焦裕禄说:“兄弟啊,你不是也说黄老三还有些没拎出来的牛黄狗宝吗?”
李明不语,蹲地下抽烟。焦裕禄说:“杀了黄老三容易,可这些牛黄狗宝再挖出来就难了。黄老三回去,这些牛黄狗宝就会用各种办法跟他联络,长线是放出去了,钓大鱼的钩子可得盯紧了。你的任务,就是去侦察哪些人还在与黄老三秘密来往。”
2
黄老三又在自家院子里欣赏斗鸡了。
两只鸡斗得难解难分。两只鸡的翅膀上各系了一块小牌牌,一只写着“黄”字,一只写着“焦”字。
“黄家的”渐渐占了上风。黄老三十分兴奋,大叫:“黄家的,狠狠地斗啊!”
管家进院来了,说:“三哥,有点不妙。”
黄老三拉下脸来:“胡说啥,你看明明是我‘黄家的’占了上风嘛!”
管家说:“我说的不是鸡。三哥,霍子公、霍子剑、杨金山这几个人全让李明抓了。”
黄老三一怔:“什么?不会吧。”管家说:“我刚从大桥那边来,打听得千真万确。李明这些日子专盯着谁跟你秘密来往,这几个跟你来往多的,全让他盯上了。”黄老三说:“昨天我还让杨金山去麦地截李明呢。”
管家说:“杨金山在麦地让李明收拾了,一条腿都打断了。”
黄老三说:“那我手里只有杨苗一张牌了,今儿个工作队在子产庙演戏,我让杨苗给他们演一场更好看的大戏。”
3
子产庙戏楼是一个老式戏楼,廊柱斑驳。台口挂出一个大大的戏牌,上边写着:今日演出:小二黑结婚。台下黑压压挤满了十里八庄的乡亲。
在戏里扮演区长的田书记正在后台化妆,小任走过来附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他拉小任到了门外。田书记问:“你说黄老三他们出动了?”小任点点头:“黄老三纠集了张子豪、张老瞎五六个络子的土匪,有三百多人。”田书记说:“这小子把最后的老本全拼出来了,咱们得做好准备,隆重欢迎。”小任说,焦区长带队伍去“欢迎”他们了。
田书记说:“好,这场戏,咱给他好好唱唱。”
黄老三的心腹——土匪杨苗化装成看戏的农民,隐在老乡中。他一双眼睛不时地向四周观察。小任挤在杨苗旁边,机警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台上,徐俊雅演小芹,正演《订婚》这场戏。台下,杨苗问身边的小任:“老弟,哪村的?”小任说:“圈椅马的。”杨苗问:“贵姓?”小任答:“姓马。”杨苗说:“这戏唱得真热闹。”小任说:“嗯,不赖!兄弟哪村的?”杨苗说:“东庄的。”小任问:“贵姓?”杨苗答:“姓张。”小任说:“姓张?东庄没姓张的呀?”杨苗说:“我,我,我在丈人家门上住。”小任问:“噢。那你认得王玉德吗?”杨苗说:“王玉德?认……认得,认得!跟他挺近乎,常在一块儿,前天还跟他一起喝酒来着。”小任一拍巴掌:“咳,这王玉德死了二十多年。我咋问起死人来了!”杨苗很尴尬地咧咧嘴。
台下,看戏的人们纷纷议论着:“你看演得多好!”“这是谁家闺女呀,扮相这么俊?”“是工作队的小徐同志。”小任看见杨苗悄悄顺人空往前挤,也跟上去。
黄老三亲率三百多名土匪向大营包抄而来。他为这次袭击作了周密的谋划,先让杨苗带几个人在看戏的群众中潜伏,伺机刺杀田书记和焦裕禄,里边一响枪,外边就冲进去,一举解决掉工作队和民兵。黄老三把这个计策叫“快刀子钻心”。
台上,扮演区长的田书记上场了。台下,杨苗问旁边的人:“这区长是焦区长扮的吧?”旁边的人说:“焦区长演的是《血泪仇》,这是田书记。”
趁着人们专心看戏,杨苗从怀里摸出手枪,悄悄向台上瞄准。
小任大喊一声:“杨苗!”杨苗一个愣怔。小任迅速拧住他握枪的手,把他胳膊往上一抬。枪响了,子弹射向天空。小任左手出拳,猛击杨苗的脸,杨苗疼得大叫一声。
枪一响,台底下乱了,小任拧过杨苗的胳膊,下了他的枪。上来两个民兵,按住了杨苗。与此同时,又有两个土匪乘机拔枪欲发,也都被民兵制伏。
田书记在台上喊:“乡亲们,不要怕,继续看戏。好戏在后头呢。”
村里一响枪,村外的土匪在黄老三的指挥下往村里冲,正好掉进了焦裕禄设下的包围圈。一时枪声大作,进攻大营的土匪被保田队的火力压在一片坟地里。他们借坟头的掩护向保田队的阵地还击。
黄老三和张子豪等几个匪首隐在一个最大的坟包后面。黄老三咬牙切齿地说:“他奶奶的,那都是老子的快枪!这一回,老子要一条不少地全收回来。”
土匪的炮火越来越猛,保田队员们拼力抵抗,土匪借密集火力的掩护发起冲锋。黄老三挥着手枪喊叫着:“弟兄们上啊!冲进大营,天下就是咱的啦!”
保田队阵地上,李明对焦裕禄说:“大哥,狗日的全疯了,蝗虫蚂蚱往上涌,咱的子弹不多了!”焦裕禄下令:“节约子弹,等狗日的近了甩手榴弹!”
李明再次抠动扳机时,却打了空枪,一个民兵摘下自己的子弹袋抛过去。
枪声稀疏下来。黄老三声嘶力竭地喊着:“弟兄们,土八路没子弹了,上啊!”匪兵们号叫着冲上来。一颗颗手榴弹在敌群中爆炸,土匪倒下一片。大批土匪退了下去。
一阵手榴弹又把土匪压回坟地里。张子豪对黄老三说:“他娘的,土八路不是没弹药了吗?”黄老三说:“打了这半天,他们弹药也该绝了。再也不能上他们的当了,冲!”在他的威逼下,匪兵又冲了过来。
突然间响起冲锋号声。军号声让保田队员们精神顿时为之一振。焦裕禄喊道:“同志们,是军分区的同志来支援我们啦!”
阵地上一片欢呼声。穿灰布军装的军分区战士如猛虎下山,直冲过来,与保田队形成合围。匪兵腹背受敌,如没头苍蝇一般乱撞。
李明把衣袋里的那颗炸子儿掏出来,压进枪膛。没有被打死的匪徒全做了俘虏。大家在俘虏队里一个个搜寻,却不见黄老三。李明厉声问一个个土匪黄老三到哪里去了,匪徒们一脸茫然。
戏台上,最后一场《过堂》已近尾声。
大幕正待拉下,此时,保田队员押着俘虏,扛着缴获的武器进了村。看戏的群众沸腾了:
“捉了黄老三!”
“黄老三的络子被打垮了!”
“打黄老三这个狗日的!”
他们一起向队伍拥过来。可是俘虏队伍中没有黄老三!群众纷纷问为啥没抓到黄老三,田书记也迎过来了,问李明焦区长在哪里,大家这才发现,焦裕禄也不见了。
黄老三成了漏网之鱼,焦裕禄也突然不见了影踪,这让人们深为不安。人们都知道,焦裕禄是一个忧思很深的人,一个说到做到的人,他不可能坐视这个最应该归案的元凶逃离惩罚,他一定是找黄老三去了!
4
几路寻找焦裕禄的保田队员会合了。
三路人马,分别去了不同的地方寻找,都没一点消息。
李明说:“继续找。第一组去枣朱、要家一带,第二组去栗林、范庄,第三组去射竹峰、宁村一线。明天早晨还在这里集合。注意不要暴露目标。”
焦裕禄在大洼里转了两天,没有搜寻到一点和黄老三相关的迹象。
他又寻到了山川寺。山川寺里梵钟声声,大雄宝殿内,香烟缭绕。
一个矮胖僧人来续香。他跪在香案前,上了香,敲了几下木鱼。这个背影酷似黄老三。
焦裕禄隐身在天王塑像背后,紧紧盯着这个背影。那个背影给佛灯添过油,回转身子,原来他并不是黄老三。
第四天,焦裕禄差不多已经绝望。按一般的逻辑推想,黄老三应该远走高飞了。一个从死人堆里逃脱出去的匪首,他不远走高飞,难道还等着人来抓他?焦裕禄差点就相信了自己的这个推断。但他还是没有轻易放弃。他有一种直觉,黄老三没有走远。真要远走高飞他就不是黄老三了。
尚村集市上熙熙攘攘,焦裕禄用一顶毡帽遮住脸,挤在人群里。故衣市、菜市、粮食市人头攒动,他机警的双眼在人群中扫视着。
牲口市上,他突然发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黄老三一身农民打扮,他身后跟着两三个人,在同一个卖骡子的牲口贩子交易。焦裕禄忙隐在几头牛后边,盯住了黄老三。他的心快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五天五夜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踏破铁鞋无觅处,原来这家伙果真就在这里!
黄老三同那几个人牵着骡子走了,焦裕禄尾随而去。
又盯了两天,他侦察清楚了,黄老三置办了一挂骡马大车,以赶大车为掩护,联络那些打散了的土匪,想重新拉杆子。每天鸡叫头遍、二卯星出来后,他就赶着马车从尚村东大洼里经过。
第六天,焦裕禄觉得可以行动了。白天睡了一大觉,晚饭吃了半斤锅盔,入夜埋伏在路边苇丛里。
鸡叫两遍了,黄老三的马车还没出现,他开始有点沉不住气了。
正在疑惑间,远处传来马铃和“吱吱呀呀”的马车声。马车越来越近,马蹄声越来越响。
黄老三抱着鞭杆缩在车辕里,他穿件黑夹袍,戴顶遮脸的宽边帽,嘴里哼着小调,焦裕禄突然蹿起来,大叫一声:“黄老三!”黄老三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焦裕禄飞身扑上马车,还没容黄老三闹明白,拦腰将他抱住,“咕咚”一声摔到地下。
两个人在大道上厮打在一起。
黄老三在翻滚中拔出了手枪,焦裕禄扼住黄老三持枪的手腕,把枪口拼命往下按。
枪响了。由于黄老三的腕子被焦裕禄死死压住,子弹全部打进地里。焦裕禄再一用力,扭住黄老三的腕子。黄老三发出一声惨叫,瘫软在地上。焦裕禄扑上去夺了手枪,用绳子捆紧了黄老三。
两人经过一番厮打,都已精疲力竭。他们各自躺在地上,看着对方,大口喘气。
黄老三吐口唾沫:“姓焦的,算你狠,你把、把老子胳膊拧断了。”
“我狠?你记得一句老话吗?‘自作孽,不可活。’”
他站起来,拍打拍打自己身上的土,往手心吐了口唾沫,一哈腰把黄老三抓起来,扔到大车上。焦裕禄和黄老三,两个老对手同乘着一辆马车,焦裕禄赶着车,被捆绑的黄老三躺在车厢里。双方的眼神都有些意味深长。
焦裕禄说:“老三,你刚才唱得挺有意思,‘能掐会算的苗光义,未卜先知的徐懋公’,你不懂得,这人算毕竟不如天算。”
黄老三说:“姓焦的,想不到俺黄老三一生阅人无数,还是没看准你。”
焦裕禄打了个响鞭:“老三哪,你又错了,你是没把大营的百姓放在眼里。老百姓是汪洋大海呀,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可惜你不懂,就信你手里那杆枪。可悲呀,老三!”
黄老三说:“你有种敢再放我一回?”
“我已经放了你两三回了,你也甭吃后悔药,这狗要改了吃屎可就不叫狗了。我也没那个耐心,大营百姓也没这个耐心了。”
黄老三说:“焦区长,你要把老三当朋友,现在就痛快给我一枪,让我死得体面些。”
“那一枪你恐怕是逃不过了,但不是现在,大营的百姓要审判你。”
5
焦裕禄失踪了六天,区委的同志们都急坏了。最着急的是徐俊雅,饭吃不下,觉睡不稳。高存兰一个劲地劝慰她:“好丫头,别哭了,焦区长不会有事的。”
这天早晨,高存兰醒来,见徐俊雅正织着一件毛衣,惊叹她竟然一宿没睡。徐静雅说快织完了,赶完活儿就睡一会儿。高存兰问给谁织的,徐俊雅大方地说,给老焦。高存兰笑了,说你跟姐说实话,是不是心里有焦区长了?徐俊雅笑而不答。外边忽然一阵嚷乱,狗咬马嘶,有人喊:“焦区长捉到黄老三了!”
徐俊雅、高存兰忙跑出去。李明和保田队员们向村口大柳树那儿拥去。押解黄老三的马车一到,就被人群围住了。大家欢呼雀跃。
焦裕禄满身灰土,一脸倦色。李明拉着他的胳膊说:“大哥你可回来了,俺都急死了。这几天你到哪儿去了?你从哪儿抓了黄老三?”
焦裕禄说:“在邢庄、尚村那一带,那地方是曹十一的老巢。黄老三公开的身份是个赶大车的,暗里招兵买马,网罗曹十一的旧部,要重新拉杆子!”
徐俊雅发现焦裕禄走路有些不得劲,问他的腿咋啦。焦裕禄看了一下,说没啥事。李明撩起他的裤腿,说还没事呢,膝盖都青了。
焦裕禄哈哈大笑:“黄老三这小子脊梁骨还不软,差点把我膝盖给顶碎了。你们先把黄老三关好,我得睡一会儿。”
这一觉就睡到了日落偏西。小任搬个凳子守着坐在门口,不让人打扰他。天快黑时,徐俊雅和高存兰来了。
两人进了屋,焦裕禄正在擦枪。高存兰说:“老焦啊,小徐把给你缝补好的衣服拿来了,你一会儿换一换。这妮儿回了趟南街家里,让她娘炖了鸡汤,你趁热喝。”焦裕禄放下手里的枪,搓着两手,嘿嘿笑着,说小徐同志,真谢谢你啊!
高存兰说:“啥小徐同志,你呀,这几天可把俊雅急死了,半夜里睡不着,缠着我问你不会有什么事吧,你看看,我呀,惦着你还得哄着她,你该谢我。”
“大姐你又瞎说了。”徐俊雅脸一下红了,捂着脸跑出屋。
高存兰问:“老焦,你看出来了没?”焦裕禄问:“看出啥?”高存兰说:“俊雅这妮儿,人家对你多好。”焦裕禄说:“自从我到了大营,乡亲们、同志们都亲人一样地关心我,让我想起来心里就热腾腾的。”
高存兰说:“你就没看出来,人家妮子对你有那个意思?你呀,心就没往这上头用。等审判了黄老三再说吧,这会儿你也没心思。到时你不谢我这大媒可不行。”
焦裕禄一边继续擦枪一边说:“大姐,刚才睡着,俺可做了个好梦,俺梦见俺娘了。”
高存兰说:“梦是心头想,你又想老娘了呗。老娘想你不知想成啥样了。”
焦裕禄说:“俺梦见俺娘问俺:孩啊,这尉氏离咱崮山有多远啊?俺说:娘,一个在河南,一个在山东,隔着省,隔着县,咋也有千把百里吧。俺娘说:你可一定做好自己的事。别想娘,娘这就去看你。”
高存兰说:“老娘要真来了,看见有咱们俊雅这样一个好妮子心疼你,不知该有多高兴哩。”
第十七章 同心结
1
徐俊雅的娘捎来几次信儿,催她回家一趟。徐俊雅就请了假,回了趟家。她家在尉氏县城城关南街。
推开院门,娘正在院里喂鸡,欢天喜地地迎上来,把她拉进屋,给她端上专门留给她的醉枣。徐俊雅说:“娘,你叫俺回来有啥事,就直说吧。”
娘说:“妮儿啊,你说你就在大营,这么近,这么长时间不回来,也不想娘呀?”徐俊雅说:“哪能不想呢,这不正忙嘛。娘,黄老三捉住了!”娘吃了一惊:“真的?”徐俊雅说:“可不是,昨天从尚村捉回来了,正准备开公审大会呢。”
娘拍了下巴掌:“那可好了,老天爷有眼,恶有恶报。”徐俊雅说:“娘,要没别的事呀,过了晌俺得赶回大营去。”娘忙说:“不中!那可不中!有大事呢。你的终身大事。你哥给你找了个婆家,男方和你同岁,门当户对。”徐俊雅说:“娘,和您说多少回了,我的事您别操心。”
娘在炕上盘起腿:“你都这么大了,娘咋能不操心哩?”徐俊雅说:“娘,我在外头参加革命工作了,现在婚姻自由,父母不能包办。”娘说:“儿女的婚姻爹娘都不能管?那谁说了算?”徐俊雅说:“我自己的事,我自个儿找,不用您二老管。”娘说:“妮儿啊,这话可千万别到外头去说,羞死人。哪有自个儿找婆家的事,让人笑话。”
徐俊雅说:“我已经找好了。”娘吓了一跳,从炕上跳到地下:“你自个儿找好了?谁呀?”
徐俊雅说:“咱们区的区长,焦裕禄。”娘说:“不中不中!这区长是八路军的干部,南行北走没个准地方,他到天边你也跟着?”徐俊雅把娘拉到炕上坐下:“干革命嘛,走哪儿哪儿是家。”娘问这个区长多大岁数了,徐俊雅说:“比我大八九岁。”娘一个劲地摇头:“不中!不中!”徐俊雅说:“不是有句老俗话嘛,‘男大不显,女大扎眼’。他文武双全,俺跟他投缘。”
娘又问他是哪里人,徐俊雅说是山东人。娘说那就更不中了,“隔着这么远,你真跟他走了,娘见一面都难。”徐俊雅说:“娘,老焦这人,心眼好,善良厚诚。见了人家孤老太太,进门就喊娘,人缘没得说,咱大营的百姓都喜欢他。俺早想好了,日后俺们成了亲,就把您接过来,俺也舍不了娘哩。”
2
焦裕禄和高存兰在伙房里忙活着,高存兰“呼嗒呼嗒”拉着风箱,焦裕禄往锅里捏黑面窝头。满屋子都是烟雾。高存兰说:“老焦,地委对黄老三案子的批文快下来了。这次抓了黄老三,为大营百姓除了心腹大患,咱大营的清匪反霸打了个漂亮仗,县委、地委都表扬我们呢,你是头功。”
焦裕禄说:“啥功不功的。等黄老三的案子处理完了,俺想回趟老家,看看俺娘。”
高存兰说:“那多好啊。你回去把老娘接过来吧。”
焦裕禄说:“老娘接来当然好,可是一来是我顾不上照顾,二来是我哥回来了。我哥他离家好几年,身子骨不太好。我嫂子也死了,他心里闷,再加上他写得一笔好字,村上总有人让他写个家信什么的,给人家帮了忙,人家免不了让他喝两盅,时间长了就有了爱喝个酒的毛病,沾酒就醉,一天不喝也不行。没我娘拘管着,他就更不行。”
高存兰叹了口气:“你的情况和我也差不多少。我哥打日本时牺牲了,我爹死得早,我哥的事怕我妈知道受不了,想尽办法瞒着她。实际上哪里能瞒那么严实?我妈还是知道了,知道了她也装着糊涂,不敢自己捅破这层窗户纸。每逢过年过节,我妈总多放双筷子给我哥。今年她不放了,说:你们别骗我了,你哥他回不来了。第二天我妈一个人跑到野地里哭了一上午,当着我们一滴眼泪也不掉。这天下的娘呀,都一样。”焦裕禄听得眼泪直往锅里掉。
晚上,焦裕禄在伏案写东西。县里下了公审黄老三的批文,他要把开公审会的程序再理一遍。徐俊雅来了,拿着为焦裕禄织好的毛衣。一进门她就说:“给你织了件毛衣,你试试。”焦裕禄说:“这,难为你了……”徐俊雅拉过焦裕禄:“别说那么多了,来,试试。”她催着焦裕禄脱下外衣,穿上了毛衣。她抻抻衣角,又退回几步打量着:“挺好的。俺光怕织得不合身呢。”焦裕禄嘿嘿地笑。徐俊雅说:“明天就穿上吧,别舍不得。”
此时,在徐家,徐俊雅的母亲坐在炕上纳鞋底,徐俊雅的父亲戴着老花镜看书。俊雅娘问,你说妮儿那事咋办?徐父是个当地有名气的中医,人都叫他徐老先生,平素除了他的汤头歌诀、脉理药性,什么事也不关心,老伴的一句话让他摸不着头脑,懵懵懂懂地问:“啥事?”
徐母说:“妮儿的婚姻大事呗。她哥找了个门当户对的,让她去相看相看,她倒好,自个儿找了一个!”
徐老先生问找了谁,徐母说是大营的区长,比她大八九岁呢。徐老先生一拍手:“你是说大营的那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中!中!中!妮儿有眼力。不错!”
徐母用手里纳的鞋底敲敲炕沿:“你咋不想想,人家是八路军的干部,今天在这儿,明天保不准又去哪儿了,妮儿能跟上他天南地北地去?”
徐先生说:“这位大营的区长我没见过。可路上行人口似碑,都说他有文化、有主见、有胆识。这黄老三多厉害,硬是让他抓了。就凭这一点呀,妮儿这亲事没得说。中!”
徐母说:“他比妮儿大八九岁呢。反正俺说不中!”
徐老先生摘下眼镜:“要不咱上趟大营,会会这个区长,看他是个何等人物?百闻不如一见,咱们不亲自去相一相,咋知道妮儿该不该嫁他?”
徐母站起身:“中!就依你一回。”
3
徐老两口第二天上午真去了大营。他们一进村打听焦区长,有人就带他们来了。
焦裕禄给徐老先生和老太太各自倒了碗水,徐老先生接过水碗,直直地盯着焦裕禄看。焦裕禄说:“大爷,您老人家找我有事?”徐老说:“没别的事。黄老三抓了,轰动了尉氏一县。老朽来看看这个抓了黄老三的区长,是不是有三头六臂?”焦裕禄笑了:“大爷,这抓黄老三,可不是咱一个人的功劳啊。”徐老先生说:“区长啊,人说你捉拿黄老三犹如《三国》里的七擒孟获,没有大英雄的文韬武略,怎么可能拿得住他啊?”
焦裕禄笑笑。徐老先生盯着他看,自言自语:“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眉宇间有一种英雄气……”焦裕禄说:“千万别说我是什么英雄,要说英雄啊,咱尉氏人个个都是英雄!”徐老先生对老伴说:“性格平和,为人谦逊,能成大事……”焦裕禄说:“大伯大娘,这黄老三被镇压,是咱们有了自己的民主政权。您二老想一想:这恶霸为啥霸?旧社会,天黑啦,反动派,护着他。老百姓,心惊怕。现如今,天亮啦。共产党,铲恶霸,有靠山,不用怕。穷人一齐挺腰杆儿,翻身解放力量大……”
老两口哈哈大笑。徐母说:“你这区长说话还挺中听的。”徐老先生夸赞:“谈吐不凡,出口成章……”
这时,徐俊雅推门进来了,大吃一惊:“爹,娘,你们咋来了?”
徐母嗔怪:“还不是为了你的事?不帮你考察一下,爹娘心里不踏实。”
4
子产庙前,公审黄老三的大会就要开始了,黄老三被押解到戏楼后边。
黄老三一个劲地骂:“焦裕禄,你他妈的不讲信用!有种你给老子一枪,让人折腾我,你他妈是个爷儿们吗?”
焦裕禄笑眯眯地站在那里,听他满嘴胡吣。李明说:“干脆拿猪毛绳子堵上这小子的嘴,省得他满嘴喷粪。”焦裕禄说:“干吗堵人家嘴呀,有话让他说。”黄老三说:“有种你们再放老子一回,咱们明刀明枪地干!”
李明用枪托捣了他一下:“做你娘的梦吧黄老三,死到临头了,还三斤鸭子二斤嘴!焦区长,赶快公审,把这小子打发了算了!”
黄老三叫得更欢了:“姓焦的,你打发老子上阳关,不能这么打发。老子要吃炖肉,老子要喝酒!”
焦裕禄不理他,黄老三继续嚷嚷。大营的乡亲们向后台这里拥过来,他们有的拿了锄头,有的拿了镰刀,义愤填膺,要把黄老三这个杀人恶魔碎尸万段。他们一连声地喊着:
“打死黄老三!”“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杀了黄老三,大营晴了天!”
焦裕禄左拦右挡着拥上来的乡亲:“乡亲们,乡亲们!大家要冷静,要冷静啊!我们党是有政策的,人民政府要开公审大会,大家有苦的诉苦,有冤的申寃。”又对高存兰说:“高大姐,你去妥善安置好黄老三的老娘,咱们除了一个恶人,不能再赔上一个善良的母亲。”
5
又是两三个月过去了。枪毙了黄老三,大营的老百姓那种过日子的心劲儿,高得没法说。
焦裕禄和徐俊雅的喜期也要到了。可是两个人都忙得一天到晚站不住脚,结婚的东西还没来得及准备。
那天夜里徐俊雅在灯下绣枕头,高存兰在旁边看着,啧啧称赞:“俊雅,看不出,你这妮子还有双绣花的巧手,看这鸳鸯绣得活起来了。”
徐俊雅说:“高姐,这些日子忙坏了,你看日子都到了,这枕头才绣了一只,能行吗?”
高存兰说:“一只就一只吧。总不能因为一只枕头再把婚期拖上两个月。你看,这一只枕头上有两只鸳鸯,也挺好。”
徐俊雅犹疑着:“那咋办?新房里放一只枕头?”
高存兰说:“以后再绣上一只不也一样?没事。”
这之后很多年,徐俊雅一直在为这一只枕头的事后悔,以为由于自己的草率铸成了焦裕禄早逝的谶兆。她对儿女们说:“你爸走得这么早,全怪我结婚时只绣了一只枕头。”
举行婚礼的时间,终于到了。
区政府大院,正面墙上挂着毛主席画像,摆着两张长桌,长桌用红布围着。对面墙上是一个大大的“喜”字,两旁对联是“有情人终成眷属,革命者永远年轻”。
几排条凳上坐着徐俊雅的父母、哥嫂。焦裕禄、徐俊雅胸前戴着大红花,脸上溢着幸福的笑。
大营的乡亲们来贺喜,用篮子来花生、红枣。田书记为他们主婚:“同志们,乡亲们:今天是个大喜的日子。焦裕禄同志、徐俊雅同志结为夫妇。他们在共同的斗争中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感情!新中国、新社会、新天地、新家庭,我们的好日子开头了!”
大家起劲地鼓掌。接下来是举行新式婚礼,新夫妇三躹躬。一躹躬,感谢救星毛主席;二躹躬,感谢父母养育恩;三躹躬,夫妻互敬又互爱。二人行礼如仪。
高存兰问徐俊雅的父母:“刚才新人互相躹躬的时候,咱们徐大伯、徐大娘乐得合不上嘴了。大娘,你对这女婿满意吗?”
徐母脸上笑开了花:“中!中!一百个满意!”
高存兰说:“老焦从现在起就得改口了,咋改呢?让老焦自己叫一声。”
焦裕禄在徐老先生面前叫了声:“爸!”在徐母跟前叫了声:“娘!”
老太太眼泪流下来了。徐俊雅赶忙给老娘擦眼泪。有人提议:“新郎新娘多才多艺,表演个节目好不好?”众人齐声说:“好!”有人从屋里拿来了二胡。焦裕禄问:“表演个啥?”有人喊叫:“《抬花轿》!”
焦裕禄拉起二胡,徐俊雅唱了豫剧《抬花轿》:
这个香囊绣得真好,上边绣着一朵红杜鹃。
李花白来桃花艳,还绣了两朵并蒂莲。
莲花儿绿叶子儿,有两条金鱼在里边。
绣一对鸳鸯来戏水,并翅比翼戏水玩。
这边绣得更好看,正当中绣着一个白牡丹。
上边绣的干枝梅,下边绣的是水仙。
石榴开花红似火,金黄的菊花耐霜寒。
还绣了一枝垂杨柳,麻知了唧——叫得欢。
这个香囊绣得好,怪不得兄弟他不给俺。
手巧心巧不用说人更巧,怨不得兄弟把病添。
叫老弟你莫心烦,这件事儿姐姐承担。
我把香囊拿回去,交给俺那妹妹她看看。
她若真是王定云,叫爹娘托人把亲攀。
小兄弟你在书馆,喝点汤吃点饭。
莫烦恼心放宽,等候着姐姐我把喜信传。
大院里一片掌声。
6
三年光阴似水。
焦裕禄从大营区长调任共青团尉氏县委副书记,再调任陈留团地委宣传部长、团地委副书记、共青团郑州地委第二书记。他和徐俊雅的爱巢,也迁移到了郑州,生活有了暂时的安谧与宁静。他们的小小爱巢,是一间简朴而洁净的宿舍,屋子里只有简陋的桌、凳和一张木床,窗户上贴着鸳鸯戏荷的窗花。
这天一早,徐俊雅在灶上忙着,锅里什么东西煳了,直冒烟,呛得她一个劲咳嗽,流眼泪。焦裕禄醒了,他走到灶前问:“干啥了冒这么大烟?”
徐俊雅说:“你回来那么晚,不多睡会儿?”
焦裕禄问:“烟把我呛醒了,你弄啥呢?”
徐俊雅说:“给你摊煎饼。”
焦裕禄笑了:“你会摊煎饼?新鲜。”
徐俊雅说:“晚上你说梦话,又说让娘摊煎饼了。”
焦裕禄说:“不知咋的,这些日子总梦见吃娘摊的煎饼。”
徐俊雅说:“我想学着给你摊,这一大早晨一张也没摊成,气死我了。”
焦裕禄凑过来:“我看看你咋摊的。”他往锅里一看,乐了,“这摊煎饼呀,得用鏊子,是平底的,先把糊子和好,不稠不稀,用勺子舀上去,拿铲子一抿就成。你用这尖底锅,糊子又太稠,不煳才怪呢。别弄了。”
徐俊雅说:“那我日后买个平底锅,一定学会了。”
焦裕禄说:“算了吧,你咋弄也摊不出老娘那味儿。”
徐俊雅说:“要不咱回趟老家吧,这么多年你都没回去过。”
焦裕禄说:“是啊,早该回去看看娘了。我原来打算好了,等咱们生活安定了,一准回去看看,可又走不成了。”
徐俊雅问为啥,焦裕禄说:“昨天开会回家晚,没来得及对你说。组织部的同志找我谈话了,上级要调一批同志去充实工业战线,决定调我去洛阳,筹建洛阳矿山机械厂。”
徐俊雅问:“去洛阳?我们到郑州才半年呀。那啥时候去?”
焦裕禄说:“洛阳矿山机械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大工程,筹建工作很紧迫,后天就得去洛阳报到。”
第十八章 血液的沸点总是很低
1
这是一片荆莽丛生的荒野。空旷的野地里,只有摇曳的蒿草和碱蓬,间或插着几面作为标志的小旗子。
旷野中搭起了一排席棚子,最大的那个席棚门口挂着一块简单的木牌,写着:洛阳重型矿山机器厂筹备处。现在,这个离洛阳市区六十多里路的大野地里热闹起来了,一汽车一汽车的人被送到这里,他们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操着不同的口音。
他们是为了建设我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洛阳矿山机器厂而从四面八方集中到这里。刚刚建立不久的共和国雄心勃勃,已由革命战争转入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大批优秀的地方干部转入工业战线,完成着体现战略意义的大转移。
焦裕禄提着一口柳条箱来筹建处报到。
负责签到登记的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她叫钟霞,是基建处的团支部书记。她看了焦裕禄填写的签到表,读着介绍信:“焦裕禄同志,洛阳矿山机器厂工程科长,兼共青团总支书记……”读完就惊喜地喊起来:“原来您就是到我们团总支工作的焦裕禄书记呀!我是您的部下,基建处团支书钟霞。”
焦裕禄伸出手去:“钟霞同志,好呀,在一起工作了,还靠你们多支持呀。”
身后突然有一个人拍了下他的肩膀:“这不是老焦吗?”
焦裕禄回转身,大喊一声:“老涂!涂明伦!”两个人拥抱在一起。
焦裕禄问老涂这几年到哪儿去了,涂明伦说他去扶沟县了,一直在那里工作。这次上面号召参加大工业建设,他就报了名。两人正说得热闹,那边一个填表的人抬起头:“老焦、老涂,真没想到,咱们在这儿见面了。”焦裕禄叫了声:“大老李——李有志——田保长!”原来是南下工作团宣传队里在《血泪仇》中演田保长的大老李。
三人又是捶肩又是搭背,好不亲热。
大老李说:“老焦啊,一听说让咱来洛阳建大工厂,乐得咱几宿睡不稳,心想这回可到大城市了。咋给咱们弄到荒郊野外来了,四周全是大野地。”
钟霞笑着说:“这地方叫涧西,离洛阳老城还有四十里呢。”
焦裕禄在大老李肩上重重砸了一下:“想想在这片大野地上盖起一片楼房,起来一座新城,响起一片机器声,多让人激动啊,好事让咱赶上了伙计们。”
2
焦裕禄带着一群青工用芦席搭建工棚。搭好的工棚门口挂上了“修路指挥部”的牌子。涂明伦扛着一卷芦席从这儿过,看到焦裕禄钉牌子,停下来问:“老焦啊,你不是分到工程科当科长兼厂团总支书记吗,咋当上修路的总指挥了?”
焦裕禄说:“有路才有厂嘛,干啥都一样。”涂明伦说:“我在设备科了,大老李分在供应科。有空去玩啊。”
一个叫张德昆的青年技术员过来:“总指挥,我们来之前,人家说洛阳是个好地方,咱们工厂是苏联老大哥援建的大工厂,现在别说楼了,像样的房子没一间,还得住这席棚。”
焦裕禄拍拍张德昆的肩膀:“小张啊,工厂要靠我们一砖一瓦来建,你从北京那么繁华的大城市来到这里,说明你有理想,有抱负。你想啊,我们在一片荒滩上把大工厂建起来了,以后我们看到这片工业新城,该有多么自豪,要是别人把楼房盖好了你再来,还会有那样的自豪吗?对不对?”
一条从洛阳老城通往厂区工地的临时公路破土动工了,筑路工地上红旗招展,热火朝天。焦裕禄与工人一齐挥汗如雨地工作,他与张德昆合抬一副土筐,土筐装得满满的。焦裕禄把后杠,他悄悄把绳子往自己这边挪,张德昆觉得越走越轻,一回头看见了,说:“焦总指挥,这咋行?”
焦裕禄说:“你年纪轻,还长个儿呢,别压得不长了。我咋也不长了,压一压没事。”倒了土,张德昆问:“焦总指挥,听说你来洛阳前是郑州地委共青团第二书记,到这里当个修路总指挥,天天抬土搬石头,面朝沙石背朝天,觉得亏不亏?”
焦裕禄一笑:“亏啥?不修路哪儿有咱以后的大工厂?”
休息的哨音响了,大家停下来休息。焦裕禄号召:“小伙子们、姑娘们,咱们开个赛歌会怎么样?把学的歌拿出来赛一赛,谁唱得好,唱得整齐,发他一面流动红旗,好不好?”
大伙儿齐声响应:好!
焦裕禄说:“第一团小组先来。”
第一团小组张德昆起头,唱了一段《筑路歌》。唱完了,大家齐声说好。焦裕禄说:“第二团小组,看你们的了。”
钟霞指挥第二团小组唱了个《我们年轻人》。焦裕禄说:“一组唱得好,激情豪迈;二组唱得也好,热情洋溢。可是这红旗给谁呢?”
一组的人喊:“一组!”
二组的声音更洪亮:“当然给二组!”
焦裕禄说:“那这样吧,一组二组,各奖红旗一面,将来我们每周搞一次决赛,决赛胜出,得两面旗子,好不好?”大家齐声说:“好!”
送饭的车到了。工人们排着队来打饭。焦裕禄帮着炊事员盛饭。他把饭菜盛到每一个工人的饭盆里,都要问一句:“吃得顺不顺口,多提意见啊!”他和张德昆蹲一块儿吃饭,趁小张没注意,把自己碗里的面条捞到他碗里,自己用面汤水泡窝窝头。张德昆忙拦着:“焦总,这不行?干这么重的活儿,你光吃面条水泡窝头咋成?”
焦裕禄说:“没事。我又不长个儿了,吃啥都没事。”
张德昆说:“我二十二了,也不长个儿了。”
焦裕禄说:“你没听人说,‘二十三,蹿一蹿’,你还要长呢!”
3
夜里,焦裕禄摊开书,学习机械方面的知识,给自己补课,涂明伦和大老李来找他聊天。
大老李说:“这些日子总听见一些人说,让扯牛尾巴的土八路来搞大工业,简直是胡闹。听了不舒服,想回去,还做农村工作去。”焦裕禄说:“谁让我们缺少专家呢。搞工业毕竟比过去搞农村工作复杂得多,不掌握科学技术和现代化的管理知识是不行的。光知道扯牛尾巴,真的是搞不了大工业的,所以这个课就一定要补啊。”
大老李翻了翻他桌上的《机械工业企业管理概论》、《机械制造工艺学》:“我的天!这么重的大砖头,咱可啃不动。”
涂明伦说:“上级强调咱们学好五门课,这数学、物理、化学一拿起书来眼皮就打架,那些公式、字母,一看就头大。那机械学、金属学就更别提了,都是大学里学的东西,咱哪里啃得动?”
焦裕禄说:“我啃着也头晕,可没办法。有时也想打退堂鼓,可一想咱们泥腿子能赶走日本鬼子,能把土匪恶霸拾掇了,这点困难还真成了拦路虎不成?”
钟霞进来了:“焦书记,不是说今天晚上在青年突击队学社论吗?”
焦裕禄一拍脑袋:“差点忘了。咱们走吧。”来到青年突击队工棚,正听见张德昆念顺口溜:“想洛阳,盼洛阳,到了洛阳太荒凉。”焦裕禄一进去,小张就不念了。
焦裕禄问:“咋不念了,下边还有,这洛阳啊,是‘电灯不明,马路不平,电话不灵’。对不对?”
大家笑了。焦裕禄说:“小张啊,你编的这些歌谣,说的都是实情。我还没到洛阳的时候,也觉得洛阳是个大城市,应该很漂亮,可来了一看,和咱想的不是一码事。可是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我们是干什么来了?我们是建设大工厂来了。我们厂是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重点工程啊,不是说嘛,我们是共和国重工业的长子。长子就是一个家里的老大,就得有一份担当啊!小张,我给你带了份学习材料,《人民日报》的社论《迎接1953年的伟大任务》,你把画线的这段读一读。”
小张接过报纸读起来:“经济建设的总任务就是要使中国由落后的农业国逐步变为强大的工业国,而要达到这个目的就必须首先发展冶金、燃料、电力、机械制品、化学等项重工业。工业化是我国人民百年来梦寐以求的理想,是我国人民不再受帝国主义欺侮、不再过穷困生活的基本保障……”
学习结束时,焦裕禄说:“从今以后我们每个工棚就是一个读报小组,这个月重点学习这篇社论。”
半夜里,焦裕禄让雷电声惊醒了,推开工棚窗户,天下起了滂沱大雨。
工棚漏雨了,大家撑开雨伞,护着被褥。焦裕禄喊着:“快拿油布来,把图纸、资料保护好。”大家赶忙起来找油布苫盖图纸、资料。负责工程的老涂从外边跑进来说:“老焦啊,快帮帮忙吧,刚修好的浮桥被水冲了。”
焦裕禄喊一声:“干部和党团员同志们,跟我走!”
焦裕禄赤着脚,带大家来到河岸边,他们看见浮桥已经冲垮,很多木料已被河水冲走。他喊了一声“同志们,快把木头捞上来”,便第一个跳进湍急的河水中。大家全跳进水里,扑向浮桥。
人们挽起手臂,迎接巨浪的冲击。越来越多的人来到岸边,加入了抢险的队伍。风急浪高,浪头把张德昆的眼镜打掉了。张德昆抢眼镜,被浪头卷进旋涡里。焦裕禄赶忙去拉张德昆,他也被旋流搅进里边。工人们喊着:“快救总指挥和小张!”
大家冲进旋流,涂明伦拽住了焦裕禄,钟霞拉上了张德昆。涂明伦说:“老焦啊,你快上岸歇会儿吧。”
焦裕禄说:“我没事,只呛了两口水,呛得鼻子发酸。小张你咋样?”
张德昆喘着气说:“我能坚持。”
浮桥修好,天也晴了。大家上了岸,全都疲惫不堪。工人们找来柴火,点上火堆烤衣服。焦裕禄提议:“同志们,累坏了吧?咱们唱支歌振奋一下精神怎么样?小张,你起个头。”
张德昆说:“好!我起头,大家一起唱。‘哼呀咳嗬咳’,预备——唱!”
他起了三次头,都没有唱起来。焦裕禄笑了:“大家都累趴架了,唱不起来了。没关系,我给大家唱一遍。”
他唱起了《大路歌》,篝火烧红了半个天空。篝火中闪烁着一双双明亮而年轻的眼睛。大家被焦裕禄的情绪感染,加入了合唱。
4
月亮升起来了,张德昆一个人在工棚外的小河边吹口琴。他吹着一支忧伤的曲子,没有留心什么时候钟霞站在他身后了。
一曲终了,钟霞轻声叫:“张德昆。”
张德昆吓了一跳:“钟霞,你啥时来了?”
“路过,听见你吹口琴了,我想跟你谈谈。”
“团支书找我谈话,不胜荣幸之至。”
钟霞问:“你是不是又让家里寄包裹了?”
张德昆回答:“我是收到北京家里寄的包裹了,怎么啦?”
钟霞问:“是不是寄的奶粉、饼干、点心?”
张德昆说:“是啊。”
钟霞说:“张德昆,你知不知道,你这是资产阶级生活方式。”
张德昆说:“我妈妈心疼我,给我寄点我小时爱吃的焦圈儿,还有一点奶粉、饼干,我就是资产阶级了?我出身是不太好,可我是抱着改造自己的决心才来这里的,我干得咋样?手上全是血泡,你看看!”
钟霞说:“张德昆,你对自己的错误思想一点认识也没有,你太让我失望了。”
张德昆站起来,直盯盯看着钟霞。钟霞问:“你干吗这么看着我?”
张德昆硬硬说了句:“无聊!”说完,他快步走开了。
钟霞在后边喊着:“张德昆,张德昆……”
5
晚上,张德昆一个人去涧河里洗澡了,他轻声吹着口哨。月光半明半暗,四野一片虫鸣。他静静地伸展四肢漂在河面上。
在离他不远的地方,钟霞等五六个姑娘说说笑笑下了河。她们互相打闹、泼水,渐渐向张德昆那边的河湾靠近。张德昆吓了一跳,忙噤声蹲在水里,心里说:糟糕,把日子记错了,一三五男的下河,二四六女的下河,今天大概是周四。我说怎么就我一个人呢。
姑娘们在水里追逐着,离张德昆越来越近了。突然她们听见一个人喊:“别过来!”姑娘们吓愣了,说笑声戛然而止。钟霞问:“谁?咋有男的在河里?”
一个扎小辫子的姑娘说:“像是张德昆。”
一个姑娘赶忙捂住胸部:“咱们是不是都让张德昆看见啦?羞死人了。”
钟霞大声问:“张德昆,你来干什么?不知道今天不是你们男的下河的日子吗?”
那边张德昆蹲在水里只露一个头:“对不起,我记错日子了。你们再往那边走一走,我上去。”
姑娘们背过身子,她们听到那边一片“哗啦哗啦”的水声。
洗澡事件闹出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团支部的生活会上,张德昆在念他的“检讨书”:“我犯了这个错误,第一是由于我对厂里的任何规章制度都漫不经心,平时糊涂,男同志一三五下河的规定我是知道的,可是因为糊涂把星期四记成了星期三。第二是因为我平常跟同事们交往少,不凑群,独来独往。如果平常跟大家一块儿下河,就不会出现这个情况。我保证以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
钟霞说:“张德昆,这就是你的检讨?一点也不深刻,轻描淡写,避重就轻!你的问题不是漫不经心,记错日子,而是你资产阶级思想在作怪。你要深挖思想根源。”
张德昆说:“我真是记错了日子,天地良心。”
小辫子说:“我觉得吧,张德昆不见得是故意的。他一向对女同志很尊重。我觉得吧,他性格有点孤僻。我觉得吧,这不是个人品德的问题。”
钟霞说:“你觉得吧什么?你咋一开口就替张德昆说好话?我觉得吧,你的思想也有问题。”
有人笑了。另一个支委说:“我认为张德昆同志的检查,没有写到最本质的思想问题,他平时嫌伙房的饭菜没油水,还说没大米吃,说高粱米是喂牲口的。还写诗,说什么‘汗一身,泥一身,涧河是个大澡盆’。”
张德昆说:“这首诗不是发牢骚的。”
钟霞严厉地说:“不是发牢骚是什么,是抒发革命豪情壮志?这个检讨要重写。”
夜深了,张德昆一个人在技术部工棚里写检讨。
他心里委屈,怎么也写不下去,纸撕了一团又一团。过了一会儿,趴在桌上睡着了。一阵风把一团纸吹到油灯边,燃烧的纸把工棚引着了。
张德昆仍在睡着。火势很快蔓延起来。张德昆被惊醒了,吓了一跳,忙扯过被单扑打火苗。火越扑越旺,张德昆猛然想起工程图纸,他大叫一声:“图纸!”忙把桌上的图纸收拢起来,把图纸揣在怀里往外冲。
火把工棚门封住了。张德昆被烟火呛得睁不开眼睛,顶棚上一根着火的竹竿砸下来,张德昆倒在地上。焦裕禄带领青工们赶来,大家奋力扑火。焦裕禄抱起了张德昆冲出工棚,一脸的心疼。张德昆把图纸从怀里取出来交给焦裕禄:“焦总指挥,图纸没有烧……”
烧伤的张德昆住进了医院。焦裕禄守在病床边,用小勺喂张德昆吃饭。张德昆摇头不吃。焦裕禄劝他:“小张,别难过,吃了饭,养好伤,才能早一天回到工地呀!”张德昆仍然摇头。焦裕禄把饭一口口喂进他嘴里,问他:“小张,是不是想家了?”张德昆没说话,怔怔地望着焦裕禄。焦裕禄说:“想家很正常嘛。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我也想家呢。这样吧,等出了院,准你几天假,让你回北京看看妈妈。”
6
工间休息时,焦裕禄找钟霞谈话。钟霞说:“焦总指挥,我们团支部昨天开了一次民主生活会,专门研究了对张德昆处分的问题。很多同志都说,这个张德昆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平常说怪话、写打油诗,这次又造成了工棚失火的事故,应该给他处分。”
焦裕禄说:“小张这个同志,虽然平时爱讲个怪话,工作还是挺卖力气的。我们缺技术干部,他是技术员,很难得啊。现在我们确实还很困难,商店里连一块面包也买不到。同志们在工地上流汗,连口开水也喝不上,渴了到涧河里去喝水。洗澡更不能解决,才闹出了这个看女同志洗澡的大误会。小张这样的青年,生长在大都市,对艰苦的环境不习惯,是可以理解的。他的问题,我这个团委书记也有责任,思想工作没到位。”
钟霞问:“那他的问题怎么处理?”焦裕禄说:“小钟啊,对小张,我们一定要看到他的优点。大火着起来的时候,他头发烧焦,身上烧伤,却把工程图纸压在身下,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图纸。本来想他出院后准他几天假,让他回北京家里养些日子,可他伤还没好就闹着要回工地。这样的同志,能简单地给他处分吗?”
吃过晚饭,参加团员会议的小青年们三三两两向指挥部工棚前的小广场聚拢过来。他们议论着:“是不是开处分张德昆的会呀?”“有可能。”
坐在角落里的张德昆听到大家的议论,十分不安。焦裕禄坐在主席台上:“同志们,开会了。在正式开会之前,我给大家读一首咱们一个青年技术员写的诗。”他掏出一个烧掉半边的小本子,读起来:
汗一身,泥一身,
涧河是个大澡盆。
人们小声议论:“咋样,我说是开张德昆的会吧?这说怪话的诗就是他写的。”焦裕禄继续读:
泥一身,汗一身,
涧河为咱洗征尘。
左肩太阳右肩月,
荒野上有咱们筑路人。
阳光一身,霞一身,
洗掉泥水显精神。
涧河为我来助阵,
大道通天接彩云。
念完了,他问:“同志们,这首诗好不好啊?”
大家齐声说:“好!”焦裕禄说:“觉得这首诗写得好的同志,请鼓掌!”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焦裕禄举起笔记本:“这首诗就写在这个烧掉了半边的笔记本上。诗歌的作者就是咱们的技术员张德昆同志。”
掌声又一次响起。焦裕禄说:“张德昆同志在工棚失火时,没有去抢自己的物品,而是把工程图纸保护在身子底下,他烧伤了,图纸却完好无损。他住进了医院,仍惦记着筑路工程,因此放弃了指挥部让他回北京养伤的假期,伤没痊愈就出院回到了工地。指挥部和厂团委向张德昆同志提出表扬。大家都要学习张德昆同志这种精神!”
大家起劲地鼓掌!张德昆早已哭出声来。
7
厂区门口扎起了松柏枝围成的彩门,彩门上悬挂起了“庆祝洛矿公路通车”的横幅。
工人们敲锣打鼓,扭着欢快的秧歌。一辆辆拉着机器设备的卡车,车头上扎着红绸大花,鸣着喇叭,驶进厂区。一条大道向前铺展着。大家互相拥抱着、欢呼着,把安全帽抛向空中。那一条从他们的手臂上延伸出去的路,让他们热血沸腾。
那个年代,血液的沸点总是很低。
第十九章从“摇篮”到“熔炉”
1
列车北去。
焦裕禄和另外四名同志——涂明伦、大老李、钟霞和技术员张德昆坐在车厢里。焦裕禄凭窗眺望,心里豪情荡漾。
筑路的任务完成了,厂里派一百多位年轻干部和技术人员去全国著名高等院校深造,有上海交大、沈阳财经学院……焦裕禄他们五个人被选派到了哈尔滨工业大学,这可是人人艳羡的高级工业建设专家的摇篮啊。一切如在梦中,一切却又是现实。明丽的希望,如火的热情,钢铁的决心和意志充盈了他整个身心。
大老李问挨着他的张德昆:“小张,咱上学的这个哈工大,是个啥学校?”张德昆说:“跟你说多少遍了,这是一座专门培养高级工程师的名牌大学,是工业管理高级人才的摇篮。”
大老李说:“你还行,知识分子。像俺这样的土改干部,念过几年书,也不多,再摇再晃也高级不了。”
涂明伦说:“哎,我说老焦,咱不是做梦吧?”
焦裕禄说:“做梦?做啥梦?咱这不是上火车了吗?”
涂明伦说:“还是大老李说得对,我也是个土改干部,再摇再晃也怕是没法高级。”
大老李说:“可不是嘛,这硬赶鸭子上架呢。”
焦裕禄:“要说文化低,咱们五个人里头除了小张、钟霞中学毕业,咱们三个差不了多少,都是调干生。要说岁数大,我也算是老大哥了。厂里让咱们去哈工大读书,这个机会多难得呀!”
涂明伦说:“你跟俺们不一样,你念了四年书,可是你平时就爱学,能写会算,是个秀才。”
钟霞说:“就是嘛。焦主任你能写一手好文章,算是咱厂里的大秀才啦。”
焦裕禄说:“我那个‘秀才’是土打土闹,到那儿咱们都得有脱胎换骨的思想准备。”
2
刚一入学,教学部专门针对调干生制订教学计划。根据他们的文化程度,要先学习速成中学课程,在达到高中文化程度之后,再编入大学本科班学习。
每个调干生都领到了十几本初高中课本。涂明伦和大老李一脸苦笑。涂明伦说:“俺娘哎,你看还有《几何》、《代数》,看了咱头就大了。真是天书啊。”大老李说:“早知这样,哪如在厂里流臭汗痛快。”
学生宿舍到晚上九点钟哨子一响,集体熄灯,焦裕禄就和涂明伦、大老李打着手电讨论数学题。那天他们碰上了一道难解的题,到了下半夜还没解出来,老涂和大老李睡着了,焦裕禄就跑到校园里的凉亭里,打着手电看书。天快亮时,手电光越来越微弱了,他拍打摇晃终无济于事,便收起书本伸了个懒腰。
焦裕禄回到宿舍,涂明伦他们刚刚起床。焦裕禄说:“咱们解不开的那道题,我解开了。”大老李说:“老焦啊,俺也是一夜没睡,在床上烙了一夜的饼。”焦裕禄问是咋了,大老李说:“俺想了一夜,就想了一件事。俺想退学回家了。家里来了信,老娘生病,孩子也没人管,老婆直发牢骚。俺在这里上学,安不下心啊。”
焦裕禄说:“老李啊,现在你可不能走。厂领导要到学校来看调干生,你还是再等些日子再说吧。”大老李说:“老焦,说起来你家孩子也多,生活的难处也不少,你这一出来,家里担子也不轻啊。”
焦裕禄说是啊。其实一想这些他心里也乱。上哈尔滨之前,他的家刚安在洛阳,爱人在车间里做统计工作,上班也挺忙,一回家就忙得团团转。两边老人轮着帮忙带孩子,可为了他在这里安下心来,家里有啥事也不和他讲。
这天下课后,大老李拿着一封家信回了宿舍,跟焦裕禄说,出了件新鲜事。
焦裕禄问是啥新鲜事,大老李说:“我给你念段我老婆的信:‘老李,你两次寄的钱都收到了,咱娘看了病,有些好转,娘说你一定要安心学习,不要总惦着家里。’”焦裕禄说这不是平安家信嘛,有啥新鲜的。大老李说:“新鲜的是我压根没往家寄过钱!”大老李问:“老焦,钱是你寄的吧?”
焦裕禄说:“老娘在信里不是嘱咐你安心学习吗?你安不下心怎么对得起老娘呢。”
大老李一把攥住焦裕禄的手:“老焦,你让我说啥?这回考试再过不了关,我就把这指头剁了!”
3
终于熬到了发榜的那一天。
大红纸书写的“调干生录取榜”贴在公示墙上,调干生们围拢在一起,在榜上找自己的名字。涂明伦拉住焦裕禄:“老焦,你的名字在第一栏呢,看到没有?”
焦裕禄说:“还没,我刚找到了张德昆,好样的,全班第六名!钟霞你在哪儿呢?”
钟霞指着榜上:“在第三栏。”焦裕禄说:“不错,前二十名,好成绩。老涂你在这儿呢!”张德昆问:“哎,大老李呢?”焦裕禄说:“别忙,正找着呢。”
大老李有点忐忑了:“怕是又坐红椅子了吧,别,别找了。”
焦裕禄说:“再找找,这么多名字,看花眼了。”
大家又找。一个戴眼镜的调干生问:“你们是找李有志吧?”
焦裕禄说:“对呀?”
那个调干生指着第二张榜:“这不是?我俩名字挨着。”
涂明伦在大老李肩上砸了一拳:“大老李,李有志,你在这儿啦!”
焦裕禄说:“老李,快来看!”大老李凑过来,看着自己的名字,眼里笑出了泪花。四个人兴奋地抱在一起。
学生宿舍里,焦裕禄等五个人围着一张小桌,小桌上放着用报纸包的花生米、打开的水果罐头。大老李拿起一瓶酒,用牙咬开盖,要给大家倒在茶缸里。
张德昆推辞着:“我可不喝酒啊!”
大老李说:“不行,今天必须得喝!咱们得好好庆贺庆贺!钟霞也得喝!”
钟霞说:“中!我也喝。今儿开心。”
涂明伦给每个茶缸倒上了酒:“来来来,端!”
大老李说:“我提议,头一杯酒咱们敬老焦。要不是老焦给咱鼓劲,咱咋也拿不到这哈工大的录取通知书呀!”
焦裕禄说:“别敬我,还是我敬你们。大家都进了哈工大,没有一个人掉队,我这带队的,脸上有光呀。我敬大家!来,端!”
大家端起茶缸碰在一起。
涂明伦说:“老焦啊,想想这大半年,真不知道咋过来的。古人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咱用的工夫一点也不比古人差。咱们应该给厂里写封信报喜,让同志们也高兴高兴。”
焦裕禄说:“这个建议不错,晚上咱就写。”
正喝着,那个戴眼镜的调干生进来了:“嚯,老焦,食堂里找了你们一圈儿,在宿舍喝上啦。”
焦裕禄说:“发了榜,大伙儿心里高兴,庆贺庆贺。来,喝一杯。”
眼镜说:“不喝了,还有事呢。有一封信,顺便给你捎过来了。”说完放下信走了。
焦裕禄拿过信来:“厂里来的信。”他拆开信后看了两眼,眉头立刻锁住了。
大老李问:“厂里说啥了?”焦裕禄不语。张德昆拿过信读起来:“焦裕禄同志:厂里近来对培训计划作了重大调整,决定让你们中断在哈工大的学习,接到信后立即返厂……”
大老李急了:“说什么?立即返厂?这是谁的决定?好不容易发了榜,这将近大半年工夫,就这么白瞎了?”
涂明伦说:“凭啥这个时候让咱返厂?”
大老李抄起酒瓶子一口见了底,钟霞哭了起来。张德昆说:“我是不回去了,宁可不要厂里的助学金,不要工资,也要把本科读下来。”
半夜,焦裕禄一个人在湖边的长椅上坐着抽烟,他手里捏着一封家信。徐俊雅的声音好似在耳边响着:“老焦啊,你们考试的成绩公布了没有?不过我心里有底,你肯定能录取。妈这几天总是问:这大学是多高的学堂?守凤那孩子愿意回老家上学,妈准备带她回山东了。孩子让他们的姥姥过来帮着带,你别分心。”
静夜里,传来钟楼打钟的声音。
焦裕禄回到宿舍,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也没睡着。他们都从床上坐起来。
焦裕禄说:“回厂吧,我们学习是为了更好地建设工厂,现在厂里需要我们回去,我们是共产党员,就得服从组织的决定。”
大老李说:“白进了一回摇篮,还没摇晃出个啥名堂,就这么回去了。”
焦裕禄说:“这摇篮也没白进。第一,我们在哈工大预科系统地学到了知识,这些知识是会有用的。第二,我们都取得了好成绩,说明这段时间我们是真正努力了。第三,厂里让我们回去是承接更大的任务,我们是厂里的骨干力量了,能说白进这摇篮了吗?”
4
回到厂里,厂长老纪与焦裕禄进行了一次长谈。老纪详细地问了他们五个人在哈工大预科学习的情况,又讲了厂里的情况。最后,老纪说:“焦裕禄同志啊,我们厂建厂的进度加快了,所以改变了原来的进修培训计划,把派出学习的同志全部召回厂里。你们准备到有基础的老厂去实习,尽快掌握管理工厂的实际本领和技术知识。你带队去大连起重机器厂。怎么样,有困难吗?”
焦裕禄说:“没有。放心吧纪厂长。什么时候走?”
纪厂长说:“下个星期就得动身,你们是原班人马,再加上你爱人徐俊雅同志。”
焦裕禄说:“组织上不要总考虑照顾我,家里有难处,能克服。”
纪厂长说:“也不全为照顾你,徐俊雅同志去学习做统计工作,也是咱们厂里的需要嘛。”
一个星期后,哈工大预科的原班人马加上徐俊雅就到了大连起重机器厂。焦裕禄被分配到机械车间任实习车间主任。他们几个中,唯有他是带家眷来的,岳母和三个幼小的孩子——守凤、国庆、守云也一同来到这里。厂里为焦裕禄安排了一间离厂区很近的宿舍。老涂、老李、钟霞、张德昆忙前忙后地帮焦裕禄和徐俊雅收拾着,三个孩子到了新家都很兴奋,大呼小叫。
徐俊雅招呼着三个孩子别到处乱跑,老涂、老李帮着用两条长板凳加一摞砖头、几块木板拼了张床。屋子太小,床占了大半。徐母见老涂他们脸上都是汗,给他们端水拿毛巾。终于收拾好了,涂明伦上下左右看了看说,这房子要再大点就好了。
焦裕禄说:“咱拉家带口来实习,人家厂里还给安排宿舍,这已经很不错了。知足吧。”
为了欢迎到厂里援建的苏联专家和洛阳矿山机械厂的实习生,大连重型机器厂特意举办了一场欢迎晚会,工人俱乐部里灯火通明,歌声阵阵,歌舞节目是厂里工人自己编排的,苏联专家和洛矿方面也都推举了节目代表。
焦裕禄、徐俊雅和涂明伦、钟霞、张德昆和几位苏联专家坐在前排。正在演出的节目,是苏联专家柳芭和谢尔盖在用俄语演唱《喀秋莎》。柳芭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姑娘,青春靓丽,亚麻色的长发,眼睛如蓝汪汪的湖水,小巧的鼻子有几分俏皮地翘着。她刚刚从富拉尔基矿机学院毕业不久,就随专家团来到中国,给谢尔盖当助手。谢尔盖满脸花白的大胡子,其实他只有四十多岁,是著名的机械专家。他抱着一架手风琴,唱得声情并茂。唱罢,满堂喝彩。压轴的节目该是焦裕禄的二胡独奏了。晚会主持人小苗——一个二十岁左右的车间规划员走到台前:“这次来大连重型机械厂的实习生中,有一位多才多艺的同志,他的歌唱得很棒,特别是二胡拉得非常好。他就是担任我们机械车间实习车间主任的焦裕禄同志。今天晚会的一个重点节目,就是他演奏的二胡独奏曲——《光明行》。”
焦裕禄走上台,向台下躹了一躬,坐在椅子上,开始演奏。一把二胡弓子在他手上翻飞自如,如行云流水。他精湛的技艺获得热烈掌声。一曲终了,焦裕禄走下台。舞曲响起,柳芭走过来,伸出胳膊向焦裕禄做了个“请”的姿势。焦裕禄愣了一下,小苗忙说:“焦裕禄同志,柳芭同志请您跳舞。”
焦裕禄说:“跳舞?我不会跳呀。”
小苗笑说:“拒绝女士是不礼貌的,您可以向柳芭同志学习,她会教您的。”
柳芭点点头,焦裕禄只好站起来。柳芭带着他走向舞池,一开始下舞池有点别扭,一会儿就跳得有模有样了。
5
第一次下车间,看着比一个篮球场还大的车间里一台台开足马力运转的机床和穿梭的天车,焦裕禄有点眩晕。他问车间主任老关,学会这些管理业务,得多长时间。老关见他一脸迷茫,就开导他说:“别急,耐下性子,大概有一两年,就能摸着点门道了。”
焦裕禄吓了一跳:要一两年?老关说:工业管理是个系统工程,一两年能摸着点门儿就不错了。
焦裕禄说:“老伙计,我可是只有一年左右的实习期呀,你得帮我。”
正在这时,规划员小苗拿着一沓子报表来了:“关主任,这是咱们车间这个周的生产计划,您审一审。”
老关便让焦裕禄看看,焦裕禄一看又要眩晕了,一沓子表格,写满了各种字母、符号,那些机械、设备的名称古里古怪,十分陌生,看得他眼睛酸胀,心说这下可砸了,人家要考考你哩。老关说:“老焦啊,这个生产计划就是咱们的工作程序,你先从这里入手了解机械车间的管理,倒是个速成的办法。”
焦裕禄说:“好呀,老伙计,你这点拨太好了。小苗啊,从现在起你就是我师傅,得好好教我。”小苗脸一下红了:“焦主任,您千万别这么说。”焦裕禄说:“我是很认真的。我来就是当小学生的,从1加1开始学。”
带着一头雾水回到家里,快半夜了。一家人都睡了,焦裕禄轻手轻脚洗漱了,坐在灯下打开了图纸。把一张张图纸摊在桌上、地上,图纸旁摆放着茶缸、杯子之类的东西,他不时把茶杯举到灯下去观察。
国庆醒了,叫着:“姥姥,我要撒尿。”
焦裕禄忙把国庆抱起来,说小声点。来,爸爸抱你撒尿去,姥姥累了。给他撒了尿,又把他放回被窝里,徐俊雅醒了,问他啥时回来的,怎么还不睡?
焦裕禄手里拿着一只茶杯,在灯下比画着:“那个投影原理还没弄明白呢。你睡你的。”说完又埋头在图纸上了。
徐俊雅起床了,说给你冲个鸡蛋茶吧。焦裕禄轻声说:“别。妈还舍不得吃个鸡蛋呢。我还真有点饿,要不把窝头给我拿一个来。”徐俊雅拿来半个馒头,这是她在厂里食堂捎回来的。她拿起暖瓶要给焦裕禄倒水,发现暖瓶是空的。
她转身拎上铁皮壶捅开炉子烧水。烧水回来,给焦裕禄倒了杯水端过去,发现老焦手里拿着那半块馒头睡着了。
她想喊他,又不忍心。犹豫半天,把一件衣服披在焦裕禄身上。
6
第二天,焦裕禄早早就赶到了车间。上早班的刚接了班,车间里热闹起来。机床旁,焦裕禄向一个老工人请教:“石师傅,这钢材的材质怎么区别呀?”
石师傅说:“拿仪器去检啊,不过还有个最方便的土办法,用砂轮打。拿样品在砂轮上一打,从火花上就能看出是哪个型号的钢。”
焦裕禄说:“好啊,石师傅,您给我实地讲一讲。”他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钢样,老石师傅放在砂轮上打了下,告诉他:“这是3号钢,你看这火花是一条线往外散开的。”
焦裕禄从口袋里摸出第二块。老石师傅又放在砂轮上打了下,说:“这是低碳钢,你看这火花,不如刚才那块亮,又是往两边撇的,火花苗子也短。”
焦裕禄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块。石师傅试过后说:“这块干脆不沾!是劣钢。你看火花多乱啊,长长短短的。”
紧接着第四块、第五块、第六块……源源不断从焦裕禄口袋里掏出来。石师傅吓了一跳:“焦主任,你那口袋是万宝囊啊还是啥东西,咋就是掏不完了哩?”焦裕禄大笑起来。
小苗过来了,拿了两个饭盒,招呼他们吃饭了。
焦裕禄这才想起来:“哎哟,光顾上跟石师傅请教了,把开饭时间给忘了。石师傅,咱快去食堂吧。”小苗说:“你们看看都几点了?食堂门都关了。早就给你们买回来了,在小茶炉盖上烘着,还热呢。”焦裕禄说:“太谢谢了小苗。”小苗不好意思起来:“谢啥。哎对了主任,你让我找谢尔盖工程师问‘正视’、‘俯视’投影原理的问题,谢尔盖工程师答应了。”
焦裕禄兴奋地说:“好啊,啥时找他去?”小苗说,人家说上你家里去教。焦裕禄诧异了:“还有这事?”小苗说:“谢尔盖工程师说得有个条件。他要跟你学拉二胡。”焦裕禄乐了:“我当啥条件呢,行!”
到了晚上,小苗真的带着谢尔盖来了,她给谢尔盖当翻译,她身后还跟来一个柳芭。
一进门,谢尔盖躹了个躬,把焦裕禄弄得紧张起来,忙搬凳子让客人坐。孩子们见家里来了苏联客人,也都好奇地围过来。柳芭摸着他们的小脸,又捏捏他们的小耳朵,孩子们不认生,跑前跑后给客人端水搬凳子。
谢尔盖说:“焦裕禄同志,我喜欢你拉的二胡,可以教我怎样演奏这件乐器吗?”
焦裕禄说:“当然可以。”
谢尔盖高兴了:“那我们上课吧。”
焦裕禄在一边为谢尔盖传授握弓子的要领,孩子们和徐俊雅、姥姥还有小苗、钟霞、柳芭在一边看。
焦裕禄纠正着谢尔盖的动作:“握弓子要放松。放松谢尔盖同志,别绷那么紧,放松,对,要让弓子变成你的手指。”
小苗用俄语翻译着。
焦裕禄说:“学习二胡,第一步要先让弓弦能说话。”
谢尔盖问:“说话?说什么?”
焦裕禄一笑:“让它说中国话,先说简单的四个字‘白菜疙瘩’。”
他示范了一下。谢尔盖学着拉了一遍。他拉出的有些怪腔怪调。
焦裕禄乐了:“你看这二胡到了谢尔盖同志手里也说俄语了!”
大家笑起来。
7
车间里,焦裕禄熟练地指挥天车吊装机件。天车女工王小敏驾着天车,不时向焦裕禄投过钦佩的目光。小苗和车间主任老关过来了,小苗指着焦裕禄说:“关主任,你看咱们焦主任多厉害,他连天车都能指挥了。”
老关说:“我也觉得奇怪,你说老焦来咱们厂这两个多月,车间里所有的工作程序都弄了个门儿清。这不,指挥起天车来也是行家里手了,他这是啥时学的呢?”
吊装完成。焦裕禄看见关主任和小苗来了,迎了过来。关主任说行啊老焦,连天车都能指挥了。焦裕禄说该学的都要学呀。他拿出一份周计划给他们:“我学着编制了一套咱们车间的周计划,你们看看,给我点拨点拨。”
小苗说:“焦主任,编排车间计划,是计划员的事,你是车间主任,没必要干这个活儿。”焦裕禄说:“车间主任是管理生产的,不懂得抓计划咋行?”老关接过计划书看了一遍:“老焦,有你的!这份计划太好了。小苗呀,你看看焦主任编排的这份计划书,多细致、多准确。编制生产计划,不光得懂车间生产流程,还得懂每一台机床的性能,人家入厂刚两个月呀。老焦呀,我老关算是服了。”
焦裕禄不好意思了:“老关你可别这么说,我闹了多少笑话你根本不知道。”
下班回家的焦裕禄拎回一网兜对虾和螃蟹。
徐俊雅对着镜子在整理头发,她的头发已烫成了大波浪。焦裕禄一进门就喊:“俊雅,看这大对虾多鲜亮,大连的海鲜真便宜,这么大个的对虾,三毛一斤,螃蟹才两毛一斤。”
他看见烫了头的徐俊雅,吃了一惊:“哟!”
徐俊雅笑问:“吓着了?”
焦裕禄说:“是吓了一跳,从来没发现我老婆原来这么漂亮。”
徐俊雅小声说:“少贫嘴,妈在门外边呢。”
焦裕禄问:“谁帮你弄的?”
徐俊雅说:“柳芭。她还说,过几天再帮我做件布拉吉,让我开舞会时穿。”焦裕禄说好呀,这时国庆跑进来:“妈妈我也要布拉吉。”徐俊雅拍拍他的小肚皮:“凑什么热闹,你知道什么是布拉吉?”她看见了网兜里的海鲜,问:“看这对虾螃蟹还是活的呢!你们车间发加班费了?”
焦裕禄说:“不是。领了厂报的五块钱稿费。咱快把它煮了,一会儿老涂、大老李、小钟、小张来吃饭。”
徐俊雅拿起网兜到门口去了。
刚把煮好的海鲜摆上小方桌,涂明伦他们几个人就来了,一进院子,看见满桌的螃蟹、大虾,大呼小叫。
焦裕禄扎着围裙从屋里出来:“尝尝啊,今天烧的可全是我到大连学的拿手菜:葱烧黄花鱼,虾熬豆腐,青豆虾仁……”
大老李夸赞着:“真不赖,老焦还有这一手。”
焦裕禄在围裙上擦着手:“业余爱好。”
大老李说:“老焦啊,你已经成了大连重机厂的名人了,厂报上隔三差五地发表文章,连我们车间的人都知道你,咱老李脸上也有光呢!”
正说着,听到外边有救护车的警笛声。焦裕禄一下站起来:“好像是救护车,从我们车间那开出来的,我得回车间看看。”
他匆匆来到车间。救护车刚开走,车间门口还围着一大群人。焦裕禄问一个老工人,是不是车间出什么事了。老工人说,小刘的手受伤了。就是开天车的王小敏的爱人。焦裕禄忙往人民医院打电话,听到外边有孩子的哭声,匆匆放下电话走出去。他循着哭声找到更衣室里,见更衣室的长椅上有一个五六岁的男孩子。焦裕禄拉过孩子的小手:“小朋友,不怕,告诉伯伯,你叫啥名字呀?”男孩子说:“叫刘亮亮。”焦裕禄问:“刘亮亮,你爸爸妈妈呢?”正在这时一个女工进来了,说:“焦主任,这是咱车间天车工王小敏的孩子。她爱人小刘是保全工,今天夜班不小心伤了手的就是他。王小敏家里困难,住的地方离厂太远,他伤了手是因为他太劳累了。这个孩子小敏上夜班就带着,睡了就放更衣室的长板凳上。”焦裕禄说:“那就我带他,先到我的办公室。”
他抱起孩子进了办公室,让孩子坐到他的椅子上,他用茶缸倒了水,还给他唱着歌谣:“溜溜冷冷,小狗等等。”把水溜得不烫了,自己尝了一下,才拿小勺一勺一勺喂孩子喝水。
喝了水,孩子还是哭着要找妈妈。焦裕禄哄他:“亮亮,不哭,伯伯跟你玩骑大马,好不好?”他趴在地上,让孩子骑在他背上:“大马跑起来喽!嘚儿,驾!”孩子笑了。正玩着,天车工王小敏进来了。她看到这个情形,愣在门口。她抱起孩子,已泪流满面。焦裕禄从地上站起来,问她爱人咋样了,王小敏说:“焦主任,他左手让机床挤了一下,一根指头断了,正在手术。我当时走得急,他进了手术室我才想起放在更衣室里的孩子。”焦裕禄说:“孩子醒了,我把他抱过来了。小敏,你一直带着孩子上夜班?”王小敏点点头:“焦主任,我家住得远,离这有七八里路,赶上俩人都上夜班时就把孩子带来放在更衣室里。他爸就是因为太累了才出了事故。焦主任,给您添麻烦了。”
焦裕禄说:“是这样。小王啊,我家住厂里,咱们换换房子吧,你们过来住,也方便些。”王小敏说:“焦主任,那可不行,哪能让你们跑这么远的路上下班?你还是车间主任呢,比我更忙。”焦裕禄说:“就这样定了,你做好准备,明天就是周六,我安排同志们帮你搬家!”
第二天,焦裕禄就招呼车间里几个休班的青工,给王小敏把东西搬了过来,他自家搬到王小敏那边去了。王小敏家的这间宿舍,比厂区的宿舍更窄小。由于房子太小,角角落落都挤得满满当当,不能搭大点的床,孩子们只好睡在地上。
这天,徐母坐在床上给孩子们补衣服,焦裕禄趴在用木箱搭起的小桌上写文章。有人敲门,进来的是小苗。
她一进门吓了一跳:“焦主任,你真搬这儿来了。让我找了一个多钟头了。这屋子这么小呀,你家人口多,根本住不开,孩子都睡地上了。”焦裕禄说:“没事,能行。”小苗说:“给你送会议通知,到你家一看换王小敏了,一问才知道你们换了房,让我这通好找!焦主任,你风格太高了,我一定好好写篇报道。”
焦裕禄忙拦着:“小苗,千万别写。这是咱应该做的。你想王小敏要是住得离厂里近些,她的孩子就用不着上夜班时往更衣室放了,她爱人小刘也不至于因为疲劳出事故,对不对?”
小苗擦起了眼泪。正说着,徐俊雅回来了,和小苗热情地打着招呼。徐母问:“咋刚回来?不是没夜班吗?”
徐俊雅说:“妈,下了班归拢了报表,又跟我师傅张姐去了一趟老四合裁缝铺,把老焦的中山装拿回来了。”她拿出一件蓝布中山装,拉过焦裕禄,让他试试。焦裕禄穿上,徐俊雅给他扣好扣子。小苗赞赏地说:“太合身了,真的好帅气!”徐俊雅说:“这是直贡呢的,老焦头一身好衣服,拿他的稿费买料子做的。”焦裕禄说:“明天上班我就穿它了?”徐俊雅忙夺下:“不行。这是留着晚会上穿的。”
8
焦裕禄是在排队打饭时听到厂广播站的播音的,果然是小苗写的一篇报道《一个实习车间主任的风格》:“机械车间的天车女工王小敏的家住在离厂区七八里路远的东郊,她和爱人上班时只好带上孩子到厂里,因为疲劳,她的爱人还出了工伤事故。这件事情让机械车间实习主任焦裕禄同志知道了,焦裕禄同志主动提出和小王换房,把他在厂区的一间住房换给小王。小王不肯,焦裕禄主任带领青工帮小王搬了家。焦主任一家老少三代六口人,住在离厂区七八里路的一间不足十二平方米的小屋子里,那间屋子甚至放不下一张大床,孩子们只能睡在地上……”
一起排队的是外车间工友,他们还不认识焦裕禄,但这个名字已经为多数的人所熟悉了,因为厂广播站经常播出他写的文章,而这次却是别人对他的报道。大家出神地听着,感慨地议论。
窗口卖饭的炊事员师傅认出了焦裕禄,大叫一声:“你就是焦主任吧?”这一下很多炊事员都向这个窗口围拢过来。
外边很多排队的人也拥过来了。一个青工拉住焦裕禄,说焦主任,我想请教个问题。一个女青年也挤过来说,我也想请教个问题焦主任。
正在这时,老关过来了,他分开众人:“同志们,咱们找焦主任探讨问题呀,时间有的是。不过现在我得和他谈个重要事情,抱歉了啊!”
他拉起焦裕禄,两个人端着饭盒急急走了。
他们选了一个靠窗的角落坐下。广播声还在继续:“下面播送机械车间实习主任焦裕禄同志的文章,题目是《必须加强党组织在工厂的领导作用》,文章说:党的组织在工厂的领导作用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党的领导,是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核心……”
老关说:“老焦啊,你的这篇文章,上午开党委扩大会的时候给大家读了一遍,党委张书记说:焦裕禄同志的这个建议是符合毛泽东思想的,是研究如何办好社会主义企业的好文章。厂党委还发了个决定,从下月起,在全厂开展一个以前后方竞赛为内容的先进生产者运动,立功者要给重奖。”焦裕禄笑了:“我一篇文章,哪有那么大的作用?”
老关凑到焦裕禄耳边说:“老焦啊,给你透个机密,绝对机密!”
焦裕禄说:“啥机密?真机密你可别透。”
老关说:“这个机密和你有关,不过透给你也没事,张书记还让我做你的工作呢。”
焦裕禄说:“那你说。”
老关说:“厂里决定派两个独当一面的高级工程师南下洛阳,到你们洛阳矿山机械厂去工作。”
焦裕禄不解:“这事和我有关系?”
老关说:“用这两个高级工程师换一个你,把你留在大连起重机器厂。怎么样?你愿不愿留下?”
焦裕禄说:“老关啊,我哪有那么高的身价?不值得!不值得!”
老关说:“古时候秦王要用十五座城换赵国一块和氏璧,那是因为美玉无价啊。人才比任何美玉都珍贵,对不对?”
焦裕禄说:“千万别这么比,咱就是一个普通的党员。真的,老关。还得拜托你跟张书记讲一讲,在大连起重机器厂,我没把我自个儿当外人,该做的事一定要做,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这都没啥特殊的。”
老关看看表:“今天咱先把这话题放一放,你一定要考虑一下,不急着表态。咱们的晚会要开场了。”
9
厂俱乐部里,周末晚会正在热闹进行。
苏联专家谢尔盖熟练地用二胡演奏《光明行》。他弓法娴熟,神采飞扬。一曲终了,大家热烈鼓掌,谢尔盖拉出了字正腔圆的“白菜疙瘩”,回报大家的掌声。
焦裕禄向他伸出大拇指。接下来是机械车间的小合唱《喀秋莎》,柳芭、钟霞、徐俊雅都在合唱队伍里,焦裕禄拉手风琴伴奏。
节目之后照例是舞会,伴随着《喀秋莎》圆舞曲,大家翩翩起舞。
穿蓝色直贡呢中山装的焦裕禄和穿布拉吉的徐俊雅,又一次成了舞会的中心人物。有很多双火辣辣的眼睛,一直注视着他们。
难得的一个休息日,焦裕禄和徐俊雅带着四个孩子到海边去。
孩子们在沙滩上快乐地奔跑,焦裕禄则躺在沙滩上仰望天空。
徐俊雅问:“老焦,看什么呢?”焦裕禄说:“这么多年了,从来也没意识到天空是这么蓝,云彩是这么白。”徐俊雅不由得苦笑了。
柳芭、谢尔盖、涂明伦、大老李、钟霞、张德昆也来了,柳芭拉着孩子们跑向大海。大家都扑向了那片蔚蓝。张德昆拿出照相机,快门“咔嚓”一响,定格了一个美丽的瞬间。
那是焦裕禄和徐俊雅一生中最幸福、最欢乐的日子。那套蓝呢中山装也是焦裕禄一生中穿过的最好的一套衣服。
如果幸福有颜色,这一段短暂的幸福,应该是蔚蓝色的。
这种辽阔的颜色给了孩子们海一样的胸襟。
第二十章 心里打了个结
1
1956年年底,焦裕禄回到洛阳矿山机器厂,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
一金工是厂里最大的车间,焦裕禄去大连前,车间还是画在荒地上的粉线,这次回来,蓦地看见眼前耸立起了一座高大气派的建筑。而它的对面,同样的一座建筑也即将完工。接他的工会主席告诉他:这座大车间是第一金工车间,对面是第二金工车间。焦裕禄的办公室就在一金工车间里,用板材隔出了一间半屋子大小的地方,办公室里有一张白木桌,一条长板凳。焦裕禄见墙上还空着,正好在大连海滨拍的那张照片张德昆给放大了一张,挂上去挺合适。
焦裕禄踩在板凳上挂照片时,厂长老纪走进来。焦裕禄抓着头皮,不好意思地笑了。纪厂长说:“来看看你这个一金工车间主任的办公室。”
焦裕禄说:“这张照片我挺喜欢的,是我在大连重机厂最好的纪念,看这墙上空荡荡的,就挂上了。厂长您坐。”他给厂长拉过那条大板凳。纪厂长说:“老焦啊,大连重机厂要拿两个高级工程师来换你,在党委会上,我征求大家的意见,当然谁都不同意。我说: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不换!老焦啊,一金工车间可是咱们洛阳矿山机器厂的龙头车间,你大车拉大载,好好干吧!”
这时有人在门外喊焦主任,说设备运进来了。焦裕禄应着。纪厂长说走,我和你一块去。
由于车间的路还没修好,运设备的汽车陷在路上开不出来了,工人们围着车连推带搡,车轮打着空转,搅起一片雪泥。焦裕禄二话不说,说了声“推”,带头推起车来。纪厂长也加入了推车的队伍。
汽车马达嚣叫着,却怎么也开不出来。再推,汽车干脆熄了火,挪不了窝了。焦裕禄大喊一声:“卸车!”
大家七手八脚把设备从车上卸了下来。工人们找来绳子杠子,大家七手八脚,抬上就走!焦裕禄和老涂抬起了那个最大的部件。纪厂长也加入了抬设备的行列。靠着肩抬人扛,到下午,设备就全部进了车间。
设备是运进来了,可是没有安装图纸,就这么散着堆在车间里。焦裕禄问工程师陈继光,这些部件怎么分类到安装时才方便。陈继光说:“焦主任,我们进口的这套装备,对方并没有交给我们安装图纸,正为这事犯愁呢!”
纪厂长说:“老焦啊,现在国际形势发生了变化,有些人就是想在工业发展上扼住我们的咽喉,让我们就范。我们进了设备,人家却不给装配图纸,等着看我们的笑话。咱们该咋办?”
焦裕禄眉头紧锁。思考片刻,他手一挥:“马上成立攻关突击队,大家自动报名,集体攻关。就是一块块地对,也要把这车床安装到位!”
一听成立突击队,大家纷纷报名。陈继光怯怯地问焦裕禄:“焦主任,我也想报名,成吗?”焦裕禄说好呀,当然行,我们最需要技术力量了。陈继光嗫嚅地说:“我……我出身……不好,是……资产阶级家庭……”焦裕禄说:“不怕。你加入突击队是我批准的!”陈继光眼里闪着泪花,把焦裕禄的双手握住了:“太谢谢你了焦主任。”焦裕禄说:“谢啥?你是大连工学院的高才生,学的就是机械制造专业,我们最需要的就是你这样的人才。给你个任务,你再把工程师李瑞国、杨宏河动员进突击队。”
陈继光说,他们出身也不好,肯定也有思想顾虑。焦裕禄说:“告诉他们一定要放下包袱,有啥问题,我兜着!”
一金工车间起用三位出身不好工程师的事,很快就在全厂引起议论。在厂总支会上,大家争论得很厉害。纪厂长让焦裕禄谈谈意见,焦裕禄点了支烟,平静了一下激动的情绪,坦陈己见:“刚才有的同志对我们重用陈继光、李瑞国、杨宏河三位家庭出身不好的工程技术人员提出了意见,我谈谈我的看法。我们国家不惜重金,聘请几千名苏联专家来帮助我们搞经济建设,而我们自己培养的知识分子,却不敢大胆放手使用,这是人才的浪费!这三位同志,是新中国的第一代工程师,技术水平高,有什么不能用的?”他激动地站立起来:“我个人认为,政治和技术是个对立的统一。政治就是政治,与技术不能混为一谈。技术没有阶级性。我们的知识分子热爱党,热爱新中国,热爱工厂和他们自己的事业,我们没有不信任他们的理由。”
纪厂长说:“焦裕禄同志说得好!我们厂的建设,不能离开自己的工程技术人员,我们应该在政治上严格要求他们,在思想上团结帮助他们,在生活上体贴入微地照顾他们,在生产上大胆使用他们。一金工车间的设备安装,让技术人员来唱主角,这个经验应该在全厂推广。”
2
一金工很快开车运营,刚一开车就接了个大任务,制造中国第一台二米五卷扬机。制造这么大的机器,设备不全,技术不足,经验当然一点没有,等于一群小蚂蚁,碰上了一块又大又硬的骨头。焦裕禄会做思想工作,在车间里讲了几句话,全车间百十号人就一下子热血沸腾了。
一个多月了,焦裕禄吃住全在车间里。那条大板凳派上了用场,焦裕禄困了时就拿军大衣裹着身子,往上一躺,就当床铺了。
这天凌晨一点多了,他还翻来覆去睡不着,眼皮却像灌了铅,重得抬不起来。他推开一张又一张图纸,桌上放着一张棋盘,他就一只脚踩在凳子上,自己和自己下起象棋来。
正下着,钟霞夹着一卷图纸进来了。焦裕禄太专注了,没有发觉。
她见焦裕禄一个人下象棋,便好奇地站在后边看,看着看着忍不住说了句:“红子儿那边别着象眼了!”
焦裕禄一愣,回头看见钟霞,乐了:“看图纸看得头痛眼花了,换换脑筋。上夜班的同志们吃夜班饭了吗?”
钟霞说:“炊事班把夜班饭送车间里了,谁也不下班。工段长把闸拉了,硬赶着人走,别人刚走,他又拉上闸自己干上了。”
焦裕禄说:“定个纪律,该下班一定下班,不能把大伙儿都拖垮了。”
钟霞说:“你自己呢?在这条板凳上你都睡了快一个月了。”
焦裕禄说:“钟霞你有所不知,这睡板凳的好处太多了。第一睡在上面灵醒,车间里有什么事马上能处理;第二睡板凳养腰……”
钟霞说:“别说了,你把桌子拼一块儿睡也和板凳差不多。”
焦裕禄说:“那不中。估计我往桌子上一躺,炸雷也轰不醒了。”
第二天钟霞上班来得早,进了车间,正看见焦裕禄拿着图纸,钻到一台机床下。钟霞问他干什么,焦裕禄说,有几个部件没弄清楚,好好看看。
钟霞说,图上都标着号呢。焦裕禄说:“正因为编着号呢,我才得认真熟悉熟悉。”他一身油污地从车床下钻出来:“这回我闹明白了,别管设备多么复杂,总会有个规律。比如你找到一个核心部件,其他与它相关的也就记住啦。”
钟霞说:“焦主任,您不用费这么大劲,拿图纸让技术员标上部件名称不是一样吗?”焦裕禄摇摇头:“那咋一样?你要了解一台机床,就得亲自把每一个部件都看明白了。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啊!”
钟霞说:“焦主任,我算服您了,车间里这百十台床子,全让您吃透了。”
“吃别人嚼过的馍没味道”,这句在兰考大地上闪烁着光芒的名言,原来诞生在洛矿的机床边!
3
这些日子,焦裕禄有了一个新发现。他发现每天下了班,陈继光都要到厂门口那儿去看大字报。正是反右高潮迭起的时候,厂门口两侧的墙头变成了大字报长廊,天天都有新的大字报贴上去。
这天,焦裕禄早去了一会儿,隐在大字报后边等陈继光。果然,不一会儿陈继光来了。他看得很投入,一张张地看,还不时往小本上记点什么。焦裕禄问小陈,你天天都要来看大字报呀?陈继光说,受受教育。焦裕禄拉了他一把,说走吧,聊一聊去。
两个人走到大门外。焦裕禄问他为啥天天来看大字报。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我总是做梦让人贴了大字报,就时常来这边,看看有没有我的大字报。”焦裕禄说:“听说你还有个习惯,每天见了谁,说了啥,做了啥事情,都要记下来,是不是这样?”
陈继光愕然:“啊!焦主任,你连这些也知道?”焦裕禄问是不是有这习惯,陈继光说:“焦主任,我是生怕哪一天为说了啥话、做了啥事挨整,自己说不清楚,连个证人也找不到哇。”焦裕禄把手放在陈继光肩上:“小陈啊,你的业务技术在厂里是数得着的,你搞了那么多革新,对厂里的贡献大家心里有数。你不要怕,把腰杆挺起来,不要分散精力。有什么问题,我来承担责任。你放心大胆地干工作,有什么错你往我身上推,我抗风能力比你强些。”
陈继光抓住焦裕禄的手,泪水夺眶而出。
这天下班了,焦裕禄拿着饭盒走出车间,看见大门口有一个拎手提包的人在同门卫交涉。门卫见了焦裕禄,说:“正好,焦主任,有位同志找您。”
那人转过身来,焦裕禄眼前一亮,喊了一声:“李明!”两人抱在了一起。焦裕禄问:“李明,你咋来了?大营的乡亲们好吧?”
李明说:“好啊,大伙儿都想你哩。大哥,俺不在大营了,五三年开春调到老军营乡当乡长,成立了公社就当了社长,这回是到洛阳来给公社里买发电机。乡亲们知道你在这儿,都说让俺代表他们来看看你。”
焦裕禄说:“真想你们呀!走,咱们先去吃饭,晚上好好聊聊!”
吃完饭,焦裕禄把李明送到厂部临时招待所。李明说:“知道你在洛阳矿山机器厂,早就想来看看你,可这一年忙的,简直就是昏天黑地。”焦裕禄问:“大跃进嘛。农村也很热闹吧?”李明额头上现出一道青筋:“大哥,我是越来越想不通了。有些话,我不说出来就得憋死。”
焦裕禄递给他一支烟,自己点上一支。李明狠狠一口就吸了半支。
焦裕禄问啥事想不通了,李明说:“大哥,你在尉氏搞土改,对咱这一带农村情况很了解。你说,咱们那地,好年景一亩地能打多少斤麦子?”焦裕禄说:“好点的地也就一百来斤,一百二十斤算顶天了。”李明一拍大腿:“对呀,再好的年景亩产也超不过百十斤去。可报上去的产量,是亩产三千八百斤。”
焦裕禄吓了一跳:“三千八百斤?谁这么大胆子?”李明说:“你不知道,现在有个口号,叫‘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焦裕禄摇着头:“这也太离谱了吧。”李明三口两口把一支烟抽完了,又接了一支:“这叫放卫星,高产卫星。把二十多亩地的麦子弄到一块地里。等人们都睡了,十几个人半夜里打场。让领导和报社的人去看,麦子垛在场上山一样高,说是一亩地打的。都明白是咋回事,可谁也不敢说真话。”
焦裕禄说:“我看过报纸,说哪儿小麦一亩地三千斤四千斤,我说啥也不敢信。”李明说:“这不是睁着眼说瞎话吗?还让告诉村上的群众,任何人三天之内不准到外村去走亲戚,谁要传出去,就是给社会主义抹黑,给共产党抹黑,就是破坏人民公社的名声,就要开群众会斗他。我说这是糊弄人,上边批评我思想不跟趟儿,要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哩,你这样慢吞吞的,不成小脚女人了!”因抽烟太猛,李明不停地咳嗽,顿了顿后他接着说,“还有更邪乎的呢,说声成立大食堂,家家户户把锅都砸了。放开肚皮吃饭,白面馍扔得到处都是,我去一个大食堂,一顿饭后在地下捡了一筐馍。我问那个村的支书,照这么吃粮食能吃几个月?他说最多三个月。我问,三个月以后吃啥?他说,李社长你还操这心啊,三个月以后就共产主义了,还能让咱饿着?我说:你就不怕天报应吗?”
焦裕禄一句话也说不出了。李明说:“咱河南放的卫星一个比一个大,我们去遂平县嵖岈山公社参观,你说人家的稻子估产一亩地打多少?”焦裕禄问是多少,李明说:“你别吓着:亩产三万多斤!”焦裕禄吃了一惊:“这真是太吓人了。”李明说:“一亩棉花估产皮棉一千三百斤。疯了!全他娘的疯了!”焦裕禄说:“前些天我看报纸上登的,西平的麦子亩产七千三百二十斤。我算了一下,这么多麦子,麦粒铺在一亩地里就有半寸多厚。这咋可能呢,咱自个儿都是种过地的。”
李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大哥,我给你带了件东西,你看看。”他打开纸包,把一个黑糊糊的铁砣子拿给焦裕禄,说这是他们炼出的钢。焦裕禄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着,李明说:“咱县的农民有在本县炼的,有集中到登封炼的。没有煤,就砍树,建小高炉要头发,让女孩子把辫子全铰了。小高炉要引铁,把群众家的锅、门锁全砸了。炼了这么多日,炼出了成山的这东西,都是废物。要种麦子了,我把炼铁的群众叫回来种麦子,说我反对大炼钢铁,开我的辩论会。连带张申书记也作检讨。”焦裕禄问:“听说张申书记在开封地委?”李明说:“是地委第二书记,分管工业。组织千军万马到西五县炼钢,他是总指挥,因为说了些真话,挨了批,戴了个右倾帽子。”
焦裕禄有些不安,两只手搓着:“张申书记是个多好的同志啊。”李明说:“大哥,这年月是中啥邪了,咋连句真话也不能说了呀?”他趴在桌上哭出声来。
焦裕禄感觉到心被揪得生疼,那里好像打了个结,把太多的东西紧紧地绾在了里面。
4
两年的岁月就是在这种种的纠结中度过的。
这两年中,发生了太多的事情。中国同苏联的关系出现了问题,苏联专家撤走了。紧接着,饥荒又野火一样蔓延开来……
二米五国产卷扬机的试制成功给洛阳矿山机器厂带来了很大的荣誉,整个中国都轰动了,这是共和国重工业起步的一个里程碑。这之后焦裕禄又调到厂调度科任科长。调度科是指挥全厂生产的枢纽,焦裕禄成了一个比厂长还忙的人。
他家又添丁了,又添了二儿子跃进和三儿子保钢。三子三女加上孩子的姥姥,热热闹闹一个九口人的大家庭。但是他本人和妻子徐俊雅的粮食定量又太少,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小孩子还嗷嗷待哺,让这个家能揭得开锅,就成了妻子和岳母最最操心的事。
这天,焦裕禄下班回到家里,姥姥正带着孩子们分拣刚挖来的野菜。孩子们唱着歌谣:
灰灰菜,苦苦菜,十吊铜钱俺不卖。
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
松松裤腰喝三锅。
国庆指着手里的野菜说:“这是灰灰菜,我认得。”守云说:“这是苦苦菜,俺也认得。”国庆说:“不对,这是灰灰菜!”守云不让步:“就不对,就是苦苦菜!”见爸爸回来了,他们拦住让爸爸评判。焦裕禄看了下说:“这也不是苦苦菜,也不是灰灰菜,这是荠菜呀。你们唱的‘荠菜棵,熬豆沫,大碗冷着小碗喝,松松裤腰喝三锅’,说的就是这种野菜呀。”
国庆说:“爸,荠菜棵熬豆沫一点也不好喝,太苦了。咱们为啥天天吃野菜呀?”焦裕禄安慰着孩子们:“咱们国家受了灾,粮食打得少了。咱们今天吃野菜,就是为了明天不再吃野菜。”岳母叹口气:“地里野菜越来越少了。家属们家家粮食都不够吃,都去挖野菜,近处都快挖光了。”
焦裕禄问家里大米还有多少,岳母说还有二十来斤吧,掺着野菜,怕也撑不到月底了。焦裕禄说:“妈,跟您商量个事。厂里工程师老杨,是个南方人,吃不了咱北方的高粱老苞米,都浮肿了。”岳母说:“那个杨工程师呀,你早先给他送过米的。咱一家也只有这二十来斤米了,拿走了,孩子们就只有吃野菜了。”
焦裕禄说:“老杨是技术骨干,年纪也大了,我这当主任的,得照顾他呀。咱把他的高粱米换回来吧。”岳母说:“可不咋的,你先给人家送去吧。”
掂上米袋子出门前,焦裕禄又对徐俊雅说:“哎,俊雅,二金工小吴的媳妇要生了,你抽空给做两身小衣服吧。”俊雅说:“行。啥时要?”焦裕禄说:“就这几天。做三套吧,让小孩替换着穿。”俊雅本来盘算着,把家里仅有的几尺布票给老焦做条裤子,他身上的那条补了十几个补丁,都辨不出原来的颜色了,这回又做不成了。
5
中午饭照例是在厂职工食堂里吃的。徐俊雅买了两个玉米面馍,回到桌上,她从包里取出饭盒,把馍放进饭盒里。
她用空碗舀了一碗清汤。一个姐妹问她:“俊雅,你又把吃的带回家了?这样怎么能行呢,你回去还得给孩子喂奶呀!”徐俊雅淡然一笑,说没事。那个姐妹撩起她的裤管,用手按着她的腿:“你看,你的腿都浮肿了,你不能再这样了。”
下班回到家里,孩子们喊着“妈”一起围上来,几双小眼睛紧紧盯住她手里的饭盒。徐俊雅打开饭盒,拿出两个玉米面馍,孩子们几乎要欢呼了。徐俊雅把两个馍分成七份,每个孩子一份,给姥姥留了一份。
娘心疼地说:“俊雅,你太累了,又是家又是厂子的,还有吃奶的孩子,吃不上东西咋成?”俊雅说:“娘,我在厂里吃过了。”说完,她就进了屋,抱起了保钢。保钢吸不出奶水,哇哇大哭。他的哭声很弱,像一只小猫。焦裕禄追到屋里,他心里很明白,这一整天俊雅又是饿着肚子挺过来的。他的眼睛湿了:“俊雅,别瞒我,你压根就没在厂里吃。妈说你天天冲酱油汤喝……”
徐俊雅说:“没事。我真的吃过了。”焦裕禄把手轻轻按在妻子肩上,再也忍不住心酸的泪水。
6
厂里的生产调度会一般都是晚上开。开会前,焦裕禄突然觉得自己的肝部疼得一阵紧似一阵。这个毛病从年前就有了,厂里任务重,顾不上去医院检查,胡乱吃两片止疼片扛一扛,实在扛不住时就拿个硬东西顶在那里。
带着一金工、二金工两个车间的工友学完社论,焦裕禄照例要作一番总结,肝又疼得紧了,只好把要说的再简短一点:“刚才大伙儿学习了《人民日报》社论《全国一盘棋》。这一盘棋上,每一个子儿都有自己的位置跟作用,一步错了有可能满盘皆输。我们奋斗了两个月,胜利完成了生产焙烧窑的硬任务,这两个月算是挺过来了。可是同志们,我们还不能松劲。”
他头上一层层的汗珠沁出来。陈继光递过一条毛巾给他,他拿茶缸盖顶住肝部,接着说:“新任务又来了同志们。还是一个大家伙,生产四十五吨重启闭机,是大型防汛设备。我国农业遭到了有史以来最严重的自然灾害,有人趁火打劫,卡我们的脖子,农业防汛需要启闭机,既是和自然灾害作斗争,也是对反华势力的回击。”
他使劲抵住腹部,剧烈的疼痛使他大汗淋漓。工友们扶住他:“焦主任,你太累了,快喝点水,歇一会儿。”焦裕禄撑住身子:“现在是6月份,最多还有一个月,汛期就到了,时间就是粮食。”
安排完生产调度已经深夜,他又回到一金工车间,那天正好是接替他担任一金工车间主任的李瑞国当班。焦裕禄说:“老李,今天我不走了。”李瑞国说:“疼成那个样子,快回去睡一觉!”焦裕禄拉过那条板凳:“那好,我先睡一会儿,你们倒大班时再喊我,我得掌握一下这个班的加工情况。”说完,他裹着条布单躺到板凳上,曲肱而枕,一会儿就睡着了。
李瑞国轻手轻脚给他加了床毛巾被。一个青工过来说:“李工,铸造车间给咱们打电话来,他们那边的部件铸造完成了。”李瑞国轻声说:“好呀,去找车把铸件运过来,这边等着加工呢。”青工说:“现在都半夜了,上哪儿找车去?”李瑞国说:“没车,就用人抬,马上运过来!咱们到铸造车间搬运铸件去。悄声点啊,焦主任在办公室板凳上睡觉呢,千万别吵醒他!”
车间外边,大家正用杠子绳子搬运部件,突然,人们发现焦裕禄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搬运的队伍里。李瑞国忙拦住:“焦主任,你怎么来了?快回去歇着,这点小活,用不着你这大将出马。”
焦裕禄摆摆手,艰难地扛起了铸件。一趟又一趟,他步履维艰。最后一个部件运进车间时,焦裕禄再也支持不住了,倒在了车间门口。
被送进医院的焦裕禄刚刚扎上银针,忽然厂区响起救护车的警笛声。焦裕禄抬起身子,见一些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他忙问扎针的医生出啥事了,是不是出工伤事故了?医生说你不用担心。焦裕禄一把推开医生说,等一会儿再扎。说完跳下床跑了出去,一口气跑到厂里,焦裕禄迎头碰上了李瑞国,这才知道是三米二车床出了安全故障,小孟和老吕都受了伤,送医院了。好在伤得不重。焦裕禄跟老李说:“赶快让同志们集中一下,咱们开个安全生产的会。分析事故原因,上报厂党委。”
安全会议一直开到天亮,焦裕禄走出车间门来,正好遇到纪厂长。纪厂长说你不是进医院了吗,焦裕禄说:“一金工车间出了安全事故,我们刚开了个分析会,提出了安全生产的十项制度,起草了个文字性的东西,正要找你呢。”纪厂长接过来看了看:“这生产安全是头等大事,人命关天啊,你们的制度我看很好,厂党委开个会,把它转发全厂。”
他一抬头,看见焦裕禄脖子后面有个东西亮光闪闪的,便问是啥。焦裕禄一愣,纪厂长说来,让我看看,他伸过头去,“哎哟,你这里还扎着三根针呢。”他把银针取了下来,“你自己看,这么长的针扎在脖子上,你还召集安全会呢,自己都不安全。”
焦裕禄笑了,纪厂长忍不住也笑起来,笑完又严肃起来:“焦裕禄同志,你是厂党委委员,必须服从党委的安排,马上回医院休息!”
7
焦裕禄躺在病床上,徐俊雅给他用小勺喂药,陈继光、李瑞国和工友们围拢在病床前。涂明伦、大老李、张德昆、钟霞也来看望他了。
涂明伦一进来就大呼小叫,钟霞说:“焦主任,不在一个车间了,见面少了,总惦着您呢!”焦裕禄支撑起身子:“大伙儿都挺忙,别因为来看我误了进度。小钟,该吃你和张德昆的喜糖了吧?”
钟霞不好意思地说:“下个月我们在厂里结婚,你快些好了,给我们当证婚人去。”焦裕禄乐了:“行。放心,误不了。”医生进来了。徐俊雅问检查结果出来没有,医生说:“刚出来。焦主任患的是肝炎,需要转院到郑州去治疗。”
在郑州住了两个月的医院,把焦裕禄给憋屈坏了。医生刚查完房,他就摊开图纸和生产调度报告。护士进来了,见他还在工作,把他的纸笔收走了。护士刚走,他又从枕头底下摸出备用的纸笔,自嘲地一笑。
这天上午,到省里开会的纪厂长到医院来看焦裕禄了,见到焦裕禄后,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说:“看起来真是好多了,脸色也红润了。”焦裕禄说:“住了这两个多月的院,可把我窝憋坏了,做梦都盼着出院呢!”
陪着进来的院长说:“不要着急,再有一项检查指标做完,你就能出院了,最多三天。”焦裕禄高兴了:“真的?太好了!”纪厂长说:“刚才看见你们这里环境还不错,我陪你到院里遛遛。”
两个人在林荫道上散步。纪厂长说:“老焦啊,跟你谈件事。省委最近决定,要从工业系统抽调一批年轻干部,加强农业第一线的建设,地方指名要你,开封地委书记亲自点将,省委也点名调你。你是厂党委委员,可以谈谈自己的想法!”焦裕禄激动了:“厂长,我没别的想法,我是个党员,一切听组织的安排!”
第二十一章 吞下的糠团子像一团火
1
一辆公共汽车在尉氏县汽车站停下,到尉氏担任县委副书记的焦裕禄手提行李卷下了车。1962年6月的头一场豪雨刚刚下过,树上的叶子还滴着清洌的水珠,天空碧蓝如洗。
县委第一书记夏凤鸣、县长薛德华和办公室主任小董已在等他。
焦裕禄一下车,迎候的人们围了上去。夏凤鸣书记握住焦裕禄的手:“老焦,可把你给盼回来啦。回到尉氏,高兴吧?”
焦裕禄说:“高兴。老伙计们又在一起工作了,我当然高兴。”薛德华县长说:“大家早就等急了,都想你啊。”夏书记问:“薛县长,你和老焦是老战友了吧?”薛德华说:“那当然,老焦在大营当区长时,我在蔡庄区当财政助理。我们常在一块儿开会。”焦裕禄说:“我回来工作,还得老领导、老战友们多批评啊。”夏凤鸣在焦裕禄肩上捣了一拳:“一个锅里搅饭勺了,用不着客气,咱们回机关。”
回到机关,办公室主任小董要给焦裕禄安排住处,又要打水让他洗脸,被焦裕禄阻止了:“小董,你先别忙,现在最要紧的就是工作,先谈谈县里的情况吧。”
小董说:“焦书记,不急。你是老尉氏了,情况慢慢就熟悉了。你头一天来,还是先歇歇脚。”焦裕禄说:“小董,我虽然是从尉氏出去的,可离开八九年了,各方面的情况都发生了变化,搞了几年工业,对农业反而生疏了。现在我是两眼一抹黑,尽快熟悉县里情况,是我眼下头等重要的任务。”
2
回到尉氏这半个月,焦裕禄更多的时间是下乡调查研究。这天早晨,焦裕禄和小董下乡,两个人有些饿了,肚子“咕咕”直叫。到了于家村,焦裕禄说咱们早饭就在这儿吃吧。你对这村熟悉吗?小董说熟,这一段下乡常来。
焦裕禄说,那你找一家老贫农,咱去那儿吃。小董就带焦裕禄进了一个用篱笆围起来的小院,说这是于立田家。于立田是老贫农了。正说着话,主人于立田从屋里出来了。他有五十多岁,头发花白了,腰弓着,手里还拿着一块红薯。他认识小董,忙打招呼,小董介绍说:“这是咱们县委的焦书记。于大伯,你刚吃饭呀。”于立田张嘴一笑:“下地才回来。”小董说:“我们还没吃早饭哩,就在你家吃吧。”于立田犹豫了一下,说:“好好,要不我去弄点面来烙张饼?”
焦裕禄说于大哥,要吃烙饼,我就不来了。于立田踌躇了一会儿,从屋梁上摘下一只篮子,篮子里是一些散碎干粮,有的已生了绿霉。于立田说,说句实话,咱这里待客的饭食,只有这百家干粮,是要饭要回来的。焦裕禄看了看,说我们就吃这。
他们上了炕,于立田端上百家干粮:“焦书记,真不好意思,头一顿饭,就让你吃这要饭要回来的。”焦裕禄说:“老于大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进了一家门,就是一家人。”于立田哭了。焦裕禄说:“于大哥,你放心,咱们日子会好起来的。”又对小董说:“下乡工作不在群众家里吃饭,怎么能跟群众打成一片?县委的干部吃特殊饭,区社的干部就敢放开胆子大吃大喝。现在还是困难时期,咱们当干部的,就要做好表率。”于立田说:“焦书记呀,咱公家人要都像你这样,老百姓心里多高兴。可有些人不这样,就拿机耕队来说,那可是派头十足的大爷,顿顿有酒有肉伺候着,还得有烟,这才好好干活儿,缺了一样都不行。”
焦裕禄问,没酒没菜咋样?于立田说:“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焦裕禄生气了:“还有这事?”于立田说:“俺村来的这伙机耕队,比大爷还难伺候。要吃大米白面、鸡鸭鱼肉,还得好烟好酒。愁得俺队长直哭。咱村这情况董主任了解,这不是要人命嘛!”
于立田的老伴拦住话茬说:“同志呀,别听俺这老头子瞎唠叨,听这些碎事烦心。”焦裕禄说:“老嫂子,老于说的这事,我得好好管管。”
吃完饭,焦裕禄掏出钱。于立田忙拦住,说你这是干啥,焦裕禄说:“这是干部纪律,吃饭一定要留伙食钱。”
于立田说:“哎呀,哪有这么多规矩,吃了一点百家干粮,还留啥饭钱?!你刚才还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一家人哪有留饭钱的?”
焦裕禄把钱放在桌子上:“老于,这是铁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一家人也得讲规矩。收下吧。”
从于立田家出来,焦裕禄和小董进了大队部。大队长迎出来,小董介绍说:“这是刚到咱们县工作的县委副书记焦裕禄同志。”大队长说:“焦书记算是老尉氏了,人没见过,大名如雷贯耳。走吧,咱们先吃早饭去。正好有给机耕队做的饭。”
焦裕禄问:“做的啥饭,我看看。”大队长说:“做了红高粱面饼子,熬南瓜。我让人借面去了,咋也得烙几张饼,要不这饭是没法送。焦书记你们稍等一会儿,烙了饼一块儿吃。”
焦裕禄说我们在于立田家吃过了。大队长问吃的啥,小董说是百家干粮。大队长说:“那哪儿行,那是要饭要来的。焦书记,你就再吃一回吧,机耕队的饭无论如何也要重新做。这样送去,不让人家砸了饭篮子才怪。”
焦裕禄说:“那我和你一块儿送饭去!”
机耕队的两台机车停在田头上,四个拖拉机手坐在机车下打扑克。焦裕禄、小董和大队长来送饭,看见了耕得七零八落的地。大队长说:“焦书记,你看看他们耕的这地,闪了这么大的一块地头,这咋种?”小董说:“可不是嘛,这边垄沟都不直了。哎,他们咋打起扑克来了?”
他们走到机车前。大队长寒暄着:“同志们辛苦了,吃饭!吃饭!”
一个拖拉机手揭开干粮篮子:“哎,于队长,你这是给我们送的饭呀?”大队长说:“对不起了同志们,委屈你们了。”机耕队长问:“大家辛辛苦苦给你们耕地,就让大伙儿吃这高粱面窝窝?”大队长说:“实在没法啊同志,今年俺村遭了灾,乡亲们连高粱面窝窝都吃不上啊。”
一个机手说:“没酒没肉,没茶没烟,烙饼炒鸡蛋总不至于没有吧?”大队长说:“俺们围村跑了个遍,一斤面都没借出来。”一个机手把手里扑克一甩,说:“那你们这地就不要耕了!”机耕队长说:“我们去西南张庄,那里烙好了大饼,炖好了肉等着咱们呢。”焦裕禄说:“你们走了,这里咋办?”机耕队长说:“机械出故障了,活儿干不成了。”焦裕禄掏出烟来:“来来来,先抽支烟。”机耕队长看了下烟的牌子,挡了回去:“黄金叶呀,两毛五一包的,对不对?”焦裕禄又掏一包烟来:“我自个儿抽的是这个。”机耕队长瞅了一眼:“嘁,前进牌的,九分一盒,对不对?”
大队长说:“同志啊,您就委屈一下,把地给我们耕完中不?”机耕队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告诉你嘛,不是我们不愿干,是机械故障,懂吗?”大队长说:“你刚才还说去西南张庄呢。”机耕队长拉下脸来:“我说是上那儿检修。我们去哪儿还用你来管?”焦裕禄问机车哪里出故障了,机耕队长说:“机车哪儿出故障用得着跟你说吗?说了你懂吗?”焦裕禄又问啥时出的故障,机耕队长脸黑下来:“机械故障随时都会发生,怎么的?”焦裕禄追问:“哪台车出了故障?”
机耕队长随手一指说,这台。焦裕禄问:“你说,到底是哪儿出了故障?”机耕队长一脸不快:“哪儿都可以出,炸缸、烧瓦,你懂吗?”
焦裕禄说:“把摇把子给我!”机手嘲弄地递过摇臂:“能的你,你懂个啥,给你!”
焦裕禄接过摇臂,走到机车前。他插进摇臂,用力摇了几下,机车轰鸣起来。焦裕禄发动了机车,跳上驾驶室,把拖拉机开动了。他驾着机车走了一圈,停了下来。跳下驾驶室,对机耕队长说:“你的机车性能良好,就是皮带轮略有点松,运行起来有些打滑,调一调就行了。看起来机械没故障,是你的这儿有故障。”他指指自己的脑袋。
机耕队长冷笑:“你觉得会鼓捣两下就能把我镇住了?机械有没有故障你说了不算。”他招呼拖拉机手们:“都上车。”几个拖拉机手上了车,机耕队长挥挥手,车开走了。大队长喊着:“哎,他们咋就这么走了?”焦裕禄说:“你放心,他咋走的还会咋回来。”
小董问:“焦书记,你咋会开拖拉机?”焦裕禄说:“你别忘了我在洛阳矿山机器厂工作了九年,洛矿可是个一流的大企业,什么样的机器没摸过?”
3
傍晚时分,西南张庄。大队部里,机耕队的人正在吃饭。饭桌上有菜有酒,很丰盛。
焦裕禄进来了:“怎么样,伙食不错吧?”机耕队长瞅了焦裕禄一眼:“又是你,你来干什么?”焦裕禄说:“于家村的地还没耕完哩。”
一个机手说:“哦,你是来请我们回去的吧?”他一指桌子:“咱要求不高,就照这个标准去安排吧。什么时候安排好了,俺们就去你们于家村。”
焦裕禄说:“这个标准可不低呀。”机耕队长说:“还凑合。”焦裕禄说:“咋叫还凑合?有白面馍,有酒,有肉,蛮不错了。有没有茶?有没有烟?”机手们说:“当然有。”焦裕禄说:“哪里敢没有?听说你们有个行规:没菜没酒,犁不到头就走;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机手们不耐烦了:“一边待着去,没看这里正吃饭嘛!”焦裕禄笑笑,走出屋子,蹲在门廊外。
屋里,一群人有说有笑地吃饭。为了增加喝酒的气氛,他们划起拳来。一会儿,有个机手冲门口喊:“没水了,送壶水来。”喊了一会儿没人应声。再喊,焦裕禄拎着只水壶过来,给他们斟了茶。焦裕禄坐回门廊外,从口袋里掏出带的干粮——散碎的“百家干粮”——啃起来。一会儿,一个机手过来,把空水壶交给他说:“弄壶茶来。”
焦裕禄再次给他们续了水。他刚出屋,机手们问:“这人到底是谁?”机耕队长说:“于家村的,头晌在他们村耕地,看把他能的,这回让咱治服了吧!”又问那个机手:“他一个人待在那儿做啥呢?”机手说:“吃干粮,吃的是碎干粮,像是要饭要来的。”另一个机手说:“队长,我总觉得这个人有点来头。你没见他头晌开机车多熟练呀。”机耕队长说:“又咋了?他有来头还吃要饭要来的东西?没准就是个要饭的,来充大尾巴鹰。”
几个人继续喝酒猜拳。这回是焦裕禄主动给他们来添茶了。机耕队长说:“这下你回过味儿来了?”焦裕禄给每个人都倒了水,他神色戚然,眼里含着泪水:“同志们呀,你们也都是农民出身吧?咋不想想他们的难处呢?”说完,他走出了门,走出了院子。
焦裕禄前脚刚走,后脚西南张庄支书进了屋。机耕队长忙招呼说:“来,张支书,一块儿喝一杯。”支书看了看一桌子人,问:“焦书记呢?他啥时走了?”机耕队长摸不着头脑:“什么焦书记?”支书说:“咱们县委焦裕禄书记。”机耕队长说:“没见焦书记。”支书抓抓头皮:“这就怪了。”一个机手说:“是来了一个人,可他不是焦书记,给我们斟茶倒水,一个人蹲在院里吃要饭要来的碎干粮,穿个破大衣。”支书一拍巴掌:“那就是焦书记!刚才他去我家,替你们交了饭钱,说了两句话就走了,我以为又上这儿来了呢。”
机耕队长问:“你是说来的那个焦书记给我们交了饭钱?”支书说:“是啊,我不收他着急了,交了十五块钱。这不我追着把钱给他,找这儿来了。”机耕队员们全怔住了。
窗外下着瓢泼大雨,电闪雷鸣。
焦裕禄和薛县长在办公室里聊天,薛县长问:“老焦,这几天下乡,累了吧?”焦裕禄说:“累倒是不累,就是一些事还没想成熟。”薛县长说:“你还没来呢,县委的同志们就盯上咱俩了。”焦裕禄问:“盯着咱俩?咱俩有啥值得盯的?”薛县长笑问:“你知同志们是咋说的?说你是一点五书记。”焦裕禄不解:“啥叫‘一点五书记’?”
薛县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我是县委第二书记,你是常务副书记,你在我和夏书记中间,这么个一点五。从这个安排,看出地委对你很重视呀。”焦裕禄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真没想这些。”“我是这么说的:老焦工作能力强,干工作一人顶一个半人用。夏书记说:老焦哪里是顶一个半人用,一个人要顶几个人哩。”“我可没那么大本事。”焦裕禄有些不安了。
“老焦啊,咱俩是老熟人,对门办公,人家都盯着看咱们怎么合作呢。”薛县长拧了两支“喇叭筒”,给焦裕禄一支,自己点上了一支。
焦裕禄说:“老薛,我离开尉氏有八年了,对现在的尉氏不了解,一切都得从头熟悉。咱俩是老伙计,你得多帮衬着点。”
“咱们县眼下的情况,这些日子你也了解了不少。现在,农村实行了公社化、食堂化,大办水利、大办钢铁,征购透底,年年运动,自然灾害大,群众吃不上饭,我在尉氏县工作了这么长时间,没有为人民做好工作……你来了,咱们一起好好干吧。”
焦裕禄说:“这几天走了几个乡,我觉得,农村困难大,不是某个县的问题。一是政策问题,二是干部问题。大多数干部是好的,想办好事,但年年搞运动,整干部,挫伤了基层干部的积极性,许多人不愿干了。干部不领,水牛掉井,群众有什么办法?在政策上,什么事都要大办,负担太重,又挫伤了群众的积极性。干部群众都没有了积极性,怎么搞好工作?”
薛县长说:“老焦你说到点子上了。这话眼下还真没人敢说。”
“老薛,我想等天晴了再到西边几个乡去跑跑。”
“好。老焦啊,听说你在于家村为机耕队交了饭钱?”
焦裕禄叹了口气,说:“一些事我是咋也想不通。我想这几天开个现场会,让大伙儿把是非曲直辩一辩!”
三天后,全县机耕队现场会在于家村召开了。不只是县直十几个机耕队的人员,县委常委、政府部门领导、县直各单位负责人全到了。大路上排开一长溜机车。
会议还没开始,大家互相议论着。那个机耕队队长对他旁边的人说:“这回处分是背定了。开完这会,怕是就得回家抱孩子去了。”
旁边的人说:“听说县委对全县机耕队都作了调查,要处分的人不会少了。”
焦裕禄站到一个小土坡上:“现在开会了。今天把县直各部门的负责同志、各机耕队的负责人请到这儿来,开个现场会。我们开现场会的地方,是机耕六队的作业现场。大家先看看这个机耕队的工作场地,这块地总共十四亩,耕作时闪出的地边地头就有四亩半。是我们的拖拉机手技术不过硬吗?而且,这一个月中,六个机耕队先后共发生了有记录的七十九次‘机械故障’,我们的机车怎么这么容易出故障?我先念一段顺口溜,大伙儿听了后,好好考虑一下该怎么办?”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大声念起来:
好饭好菜,拖拉机跑得快;
有酒有肉,犁得深犁得透。
无菜无酒,犁不到头就走;
没茶没烟,犁不到边就颠。
有人笑起来。焦裕禄说:“好笑吗?一点也不好笑。这是群众对机耕队的评价。全县有六个机耕队,几十号人马,这影响面可不小哇!机耕队一到,扯旗放炮。村干部四处抓鸡牵羊借净米白面,群众形容好比鬼子进村。群众还形容,机耕队的拖拉机一来,满村的鸡和鸭子吓得不敢叫了。想想你们走到哪儿去了?拖拉机现在是个稀罕物件,所以你们开拖拉机的人也就成了了不起的人。可是同志们,你们想一想,拖拉机的主人是谁?是人民!你们掌握拖拉机的权利是谁给的?是人民!如果利用手中的公权来谋求私利,你们就会站在人民的对立面,这是最危险的!所有的腐败都是由特权导致的,这一点大家一定要引以为鉴,一定要记住。”
大家议论起来。焦裕禄接下去说:“有些同志已经做了背处分的准备。可是处分并不是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我们这个现场会的目的,是要大家提高认识,找出各自的差距,制定出整改措施。第六机耕队队长来了没有?”
机耕队长说:“来了。”焦裕禄说:“你说说。”机耕队长愧疚地说:“焦书记,你还是给我个处分吧,多重的处分都行。说句实话,我现在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
就在当天晚上,六个机耕队的机车全部出动了。大野地里到处是灯光,到处响着机车的轰鸣声。机手们自带干粮,把所有留过边角的地块加班复耕,而且向招待过他们的生产队补交了饭费。
4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那个三十来岁的女人还固执地坐在焦裕禄办公室门口的台阶上。
小董劝她:“和你说多少遍了,焦书记下乡了,你就别等了。”女人不说话,仍然坐在那里。小董拉她:“陈小莲,焦书记刚来,不会管你的事的。天黑了,都下班了,快走吧,快走!”那个叫陈小莲的女人说:“等不着焦书记,我不走!”小董说:“你知道焦书记有多忙?他天天下乡,开会开到半夜,哪有工夫管你这事!”陈小莲扭过身子。小董说:“你不走,好,我有办法叫你离开!”
这时,焦裕禄进了院子。陈小莲看见了,忙喊焦书记,焦裕禄问:“你是……”小董说:“她丈夫是个右倾,为平反的事,找了县委两年。我说您刚来,还不了解情况,可是她不走。”
焦裕禄开了办公室的门锁:“来,来,到屋里说。”进了屋,他给陈小莲倒了杯水。陈小莲没有接,给焦裕禄跪下了。焦裕禄赶忙放下暖瓶去扶:“使不得,快起来,有话慢慢说。”陈小莲说:“焦书记,你不认识我,我是李明的家属。”焦裕禄吃了一惊:“噢?快坐下。我刚下乡去了趟老军营,听说了李明的事。”他又给陈小莲拿了条毛巾:“小莲,我跟李明剿匪反霸时是一对生死兄弟,你给我下的哪一门子跪,这不是骂我吗?”陈小莲说:“焦书记,我是急糊涂了。李明五八年年底打成了右倾机会主义分子,到县农场劳改了。后来右倾要平反,可是他的档案给弄丢了,搞不清他是给打成了‘右派’还是‘右倾’,解决不了平反问题。我找了整整两年哪。”
焦裕禄说:“李明的事老军营的同志都讲了,说送他去教养的档案丢了,摘不掉帽子。我很快就去一趟县农场,你放心。”陈小莲又哭了:“焦书记,您得救我们一家啊。李明你最了解,他是个炮筒子,一根筋,爱说个直理。他在老军营公社当社长,就是因为‘大跃进’时提了几条意见,人家硬说他对三面红旗有看法,有反党言论,给打成了右倾,焦书记,他是冤枉的!”
焦裕禄给陈小莲绞了条毛巾:“李明我还不了解?剿匪反霸那可是条好汉。他入党还是我介绍的呢。要说他脾气大,爱顶牛放炮,这是性格问题,但是说他反党……”他摇摇头,接着说,“不可能。打死我也不信。可是小莲啊,平反是政策问题,目前上级对扩大化时划的右倾,精神上基本是要摘帽的,今后中央还会有新政策出来,先等等。”
陈小莲不哭了:“焦书记,有您这句话,我放心了。”焦裕禄问:“小莲,现在家里情况怎么样?”陈小莲说:“从他一劳改,工资没了,家里一个老人,三个孩子,靠我一个人,我婆婆又病得起不来炕。焦书记,您想这日子还能过吗?”陈小莲又哭起来。焦裕禄拿出二十元钱:“小莲啊,这点钱你先救救急,回头我和商业局说说,再给你们补助一些布票。家里有什么困难你只管和我说。回头我看看老娘去。”
第二天,焦裕禄就骑上自行车,去了县西华劳改农场。一进农场,就看见劳教的“右派”和“右倾”们在挖水沟,李明也在挖沟的人中。他光头,扎一条青布腰带,拼命地干活儿。
陪同焦裕禄来到工地的场长喊叫:“李明!李明!你上来一下。”
李明头也不抬,埋头挖土。焦裕禄也叫着:“李明!李明!李明!我是老焦。”李明头也不抬,手里大锨抡得更快了。焦裕禄叫着:“李明,我是焦裕禄!”场长也喊:“李明,你浑了不是?县委焦书记来看你,你快上来!”
李明扔掉大锨,大步走开了。焦裕禄怔在那里。场长说:“李明到这里两年多了。这两年多,他没说过一句话。上回他媳妇来,哭得昏了过去,他也是一句话没说。”
回到农场办公室,场长给焦裕禄倒了一茶缸水,说:“焦书记,李明的事,我知道一些,就是对大跃进提了些意见,这个人是不打弯的直肠子。咋说呢,嗓子眼通着屁股眼,说话不讲方式。他提的一些问题,实际上现在也都纠过来了。他没平反,主要是劳教的档案丢了。我来的时间短,具体还不大清楚。”
焦裕禄说:“你们了解一下情况,写个材料,尽快报给县委。”
从西华农场出来,焦裕禄没回县城,径直去了老军营公社。李明调到老军营后,家也安在那里,在老军营村盖了几间土坯房,陈小莲在公社小学当老师。
焦裕禄推着自行车进村时,在李明家胡同口,看见一个脸上长雀斑的大男孩骑着一个十来岁的小男孩,不停地用手里的树枝抽打着他,嘴里叫着:“快跑起来!”
被骑在底下的小男孩哭着说:“我要回家!”焦裕禄见状停住了脚步,拉起了雀斑男孩:“下来!你骑在人家身上,这不好!”雀斑男孩翻了一下眼皮:“他爸爸是反革命,是右派,他就得当我的马!”焦裕禄问被骑的男孩子叫什么名字,男孩子嗫嚅地说叫李小柱。雀斑男孩说:“他爸叫李明,大右派,在劳改队。”
焦裕禄把小柱子拉起来,给他拍净了身上的土,拉起他的胳膊:“孩子,带我去你家。”进了院子,陈小莲看见了急忙迎出来,喊了声焦书记。焦裕禄进了屋,看见了老太太,叫了声:“娘!”李明的老娘探起身子,问谁呀,焦裕禄抓住老太太的手:“娘,我是老焦。”李明的老娘放声大哭:“儿呀,真是你呀!”焦裕禄说:“我看您老人家来了。”李明的老娘把焦裕禄拉到身边:“儿呀,你兄弟李明冤呀,你救救他吧。”“您老人家养好病,李明啊,会回来的。”
李明的老娘哭着说:“上天有眼哪。从他劳改了,这个家就累了小莲,你看看,这还像个家吗?我病得起不了炕,小莲天天去搓草绳,养着这一窝燕儿,手常年肿着啊。孩子天天受人家欺侮,身上脸上常带着伤。这是造了哪辈子孽啊。”
焦裕禄安抚着老人:“娘,您别伤心。”他见炕桌上放着几个糠团子,掰了一块尝尝:“小莲,这糠团子咋有油泥味儿?”陈小莲说:“是枕头糠掺了榆皮面蒸的。泡了三天,那味儿还是去不掉。”
焦裕禄戚然。吞下的糠团子像一团火,在烧灼着他的灵魂。
为李明平反的事,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夏凤鸣先讲:“今天的常委会,我们研究人事问题。在五七年上半年的反右斗争中,一些干部被划为右派,根据相关政策,提出了甄别问题,我们重点讨论一下对几个干部平反的议题。”
一个常委说:“我认为这个问题没有研究的必要。党中央刚开完八届十中全会,主要精神是抓阶级斗争,既要反左又要反右,这个时候提什么给右派平反?这是违背中央精神的。”
另一个常委说:“1957年10月15日中央就发出了《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标准规定:反对社会主义制度、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反对民主集中制、反对共产党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领导地位、反对社会主义和分裂人民的团结,这样的人才可以定为右派分子,只是提几条合理的意见就打成右派,显然是不对的。”
薛县长发言了:“毛主席提出‘正确处理人民内部矛盾’,提出‘团结—批评—团结’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这是处理人民内部矛盾的方针。我们应该严格按照这个方针去做,不要把打击面扩大化。”
那个持反对意见的常委说:“毛主席还说过有些人距右派只有三十公里,那就是说他已经在右的边缘了。按照中央五九年划定的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标准和处理办法,不存在扩大化问题。”
焦裕禄披起衣服到会议室外边去了。他坐在会议室门外的台阶上默默地抽烟。会议室里的争论声不断传出来。他发狠地抽着烟,烟雾模糊了他的面孔。
他听到夏书记的声音:“让老焦说说,老焦刚从西华农场回来。老焦呢?”
焦裕禄进了会议室,他心情沉重地说:“我昨天为老军营公社社长李明的事去了趟西华农场。李明的情况大家比我更清楚,他为什么去劳改,为什么解决不了摘帽问题,用不着我多说了。西华农场写了一份证明,写明了三个方面的情况,一是他档案丢失的情况,二是他在劳动教养中的表现,三是他们拿了个处理意见。这份材料可以传阅。我想说的是,人命关天,我们处理每一件事情,首先要想到这一点。这些日子因为祝文升的事我做了一些调查,不光是反右,去年反‘五风’,打击面过宽,很多干部受了处分,一批批打下去,连家庭也受了牵连。干部是我们的宝贵财富,我们应当爱惜他们……”
5
焦裕禄同陈小莲一同来到县农场时,农场的“右派”正排队出工。场长叫了李明出来,李明出列,见了焦裕禄和小莲,却径直跑回自己的宿舍,插上了房门。
焦裕禄敲着门,在门外说:“李明兄弟,你听我说,当年咱俩在尉氏跟黄老三斗争,你是多刚强的一条汉子!咱俩一个碗里吃,一条炕上睡,你有什么话不能跟我说?开门!”李明不语。焦裕禄说:“我没想到有什么事能让你趴下,真的。开开门,咱俩好好聊聊。”陈小莲也说:“李明,焦书记为你来了三趟,你总该说句话呀。”
焦裕禄走到窗下:“你不愿开门,咱们就隔着窗户聊聊。你不愿说话,就听我说。这些年,咱们见面机会少,可毕竟是贴着心窝子的朋友。我呢,从尉氏土改后上了杞县,又到了开封,在团地委工作,之后又去洛阳搞工业,建设洛阳矿山机械厂,这你知道。后来还上了哈尔滨工业大学,又到大连去培训,最后又回到尉氏县委工作,这一来二去就是十二三年哪。咱们都儿女成群了。忙的时候顾不上,闲下来啊,想的还是这些老兄弟。对你我自认为是比较了解的。你这家伙,嗓子眼通着屁股眼,一根肠子不打弯,性子直,爱放炮,脾气也不好,这都是你的毛病。可说你反党,我不信,打死也不信。”
屋里,李明突然大哭起来。门打开了,李明冲出门来,焦裕禄和他抱到一起。李明摇晃着焦裕禄的肩膀说:“说我反党你不信,可我说的那话都是真话,你信不信?”
焦裕禄看着李明。李明又说:“我再问你,你相信一亩地打三万斤粮食吗?你相信一亩红薯有十万斤的产量吗?他们让给驴刷牙,给牛戴口罩,我说是瞎胡闹有啥不对?大炼钢铁砸群众的锅我不干有啥错?”焦裕禄递给李明一支烟,李明三口两口吸完了,说:“我反党?我李明是共产党的人,身上流的是共产党的血!这个江山是共产党拼了命打下来的,有人想把这江山糟害了呀!”
回到办公室,焦裕禄对小董说:“中央在1957年10月有个《关于划分右派分子的标准的通知》,你去机要室给我找来看看。”
小董说:“焦书记,你还是为李明的事?”焦裕禄点点头。小董说:“焦书记,李明的事不太好办。您想想,为什么中央一有了相关说法他的档案就丢了?”焦裕禄说:“干部是我们宝贵的财富,说几句话就打成右倾或者右派,这本身就不符合党的原则,对不对?”小董说:“焦书记,道理是这样的,可是办起来太困难。文件是有,但一提平反,各级领导都怕粘包。”
这件事果然办起来不那么顺当,一直拖了两个多月,李明才从西华农场回到家里。
徐俊雅带着六个孩子和母亲来了。
焦裕禄回到临时安置的家里,六个孩子一起扑上去,焦裕禄放下这一个又抱起那一个。
焦裕禄说:“俊雅,尉氏的情况你最熟,没法跟洛阳比。你得有过艰苦日子的准备。”徐俊雅说:“从跟上你,哪天过的不是艰苦日子?俺都习惯了。”
第二天,焦裕禄下乡回来,给孩子们捎回两只灰色的小野兔子,孩子们高兴得又叫又跳。焦裕禄找了一个草筐,把两只小野兔子放在里边,让国庆和守云排个值日表,每天轮流值日,给小兔子打野菜,一定要喂好它们。孩子们答应着。五岁的跃进问爸爸,小兔子吃什么野菜呀?焦裕禄说,它什么野菜都吃,还爱吃青草呢。哥哥姐姐带你去给小兔子打野菜,你要留心记住它们最爱吃什么。
在孩子们的印象里,爸爸还从未送过他们什么礼物。这两只小野兔,给了他们前所未有的欢乐。
第二十二章 兰考啊兰考
1
这天,焦裕禄刚到办公室,小董就来了,说开封地委张申书记打来电话,让他立刻去地委一趟。焦裕禄到了地委,张申书记早在办公室里等他了。见了面,开门见山问他:“裕禄同志,你到尉氏工作半年多了,有什么感受啊?”
焦裕禄说:“感受太多了。这几年刮‘五风’,河南受灾最重。人们再也经不起折腾了。党中央提出大办农业、大办粮食,太及时了。尉氏是个穷县,可人穷志不穷,人们的心气越来越高了,干几年就会有变化。”
张申说:“裕禄同志啊,你在尉氏工作非常出色。地委准备调你到一个更困难的县去工作,任县委书记,你想不想去?”
焦裕禄站起身子:“张书记,你是我的老领导了,尉氏剿匪、淮海支前,我都是您的部下,您了解我。这次您把我从洛阳矿山机器厂调回尉氏,是给了我一个重要的锻炼机会。组织让我去哪儿我去哪儿,我是不会讲价钱的。”
张申问:“你不想知道让你去哪儿?”
“去哪儿?”
“兰考。地委决定兰考县委的王书记调出,由你来任县委书记。说实话,在选定你到兰考之前,我们曾先后安排了几位同志去任职,可是人家都不愿去,我就想到你了。必须和你讲清楚,兰考虽然与尉氏相邻,但那是全地区最穷、最困难的一个县,你在思想上一定要有充分的接受最严峻的考验的准备。”
焦裕禄表示:“越是困难越磨炼人,请地委放心。不改变兰考面貌,我决不离开那里。”
张申沉吟说:“裕禄同志,让你去兰考,地委也是下了决心的。又怕你身体吃不消,你的肝病还没痊愈,既要干好工作,又要注意身体。”焦裕禄说:“我这肝,全是剿匪时和黄老三喝酒糟蹋的,老毛病了,不碍事。到了兰考,我滴酒不沾就是了。”张申说:“我准备给你几天时间考虑一下,别忙着决定。”焦裕禄坚定地说:“张书记,我不用考虑了,我服从组织安排。”
张申说:“既然你决定了,有件事需要你帮我处理一下。省委副书记李胜祥同志到开封来视察工作,见各饭馆要饭的很多,一问全是兰考的,让民政部门全体出动,一天收容了两千四百七十三个,最大的七十,最小的才四个月。这些人还在收容站,你陪我去看看?”焦裕禄点点头。
收容站大厅的长条椅上、地上坐的全是离家外流的灾民。那里的混乱场面,很像被一阵冰雹突袭的集市。
焦裕禄问一个中年人:“老乡,你是哪村的?”中年人回答:“张君墓的。”他旁边一个老人说:“俺是寨子的。”焦裕禄问:“你们这次出来,是想上哪儿?”“先在开封待一待,再去洛阳。”“我去巩县,那里收成好,人也大方,只要张开嘴要,人家都给。”一个年轻人说:“我想去西安、宝鸡那边。”另一年轻人说:“我去四川、云南。”
焦裕禄说:“去那么远呀?”那个年轻的灾民大概认为焦裕禄他们是民政局的干部,说:“民政同志,你们不知道,这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老话一点没错。不管到什么地方,只要一说兰考的,人家都同情,给你吃的,走时还给你捎上。”
那位七十岁的老汉插话:“咱兰考出要饭的,全国没不知道的。我五岁时到东北要饭,人家一听是兰考的,赶紧给端大渣子粥来。我都要一辈子饭了,今年七十了,全国没有我去不到的地方,到哪儿一提兰考,都知道。”焦裕禄问:“您老这么大年纪,出门多辛苦啊。”老汉说:“出门辛苦,在家肚子苦,没吃的没烧的。”
一个中年人说:“出去一年,肚子能吃饱,还能捎回些馍干、粮食。”七爷说:“咱兰考人都说:要上三年饭,给个县长也不干。”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挤过来。焦裕禄摸摸他的头:“几岁了?”“七岁。”“你跟谁出来的?”“俺哥。”“你哥几岁?”“九岁啦。”“这么小,你会要饭吗?”“咋不会?俺给你学学。”
他伸出一只手:“给块馍吧,俺是兰考的大爷。”大家笑了。
焦裕禄问乡亲们:“你们有没有会什么手艺、技术的?”这下人群里热闹了,“我当过木匠。”“我烧过窑。”“我会打铁。”“我干过打绳的活儿。”“我做过豆腐。”“我会劁猪阉牲口。”……焦裕禄说:“乡亲们,你们当中有很多人掌握着一门技术,这是吃饭的本钱呀。这技术是什么?就是金饭碗。有句老俗话:家有斗金,不如薄技在身。你们还应了一句老俗话:捧着金碗要饭吃。兰考连年遭灾,人们连饭都吃不上,你们的技术也就无用武之地。可是到了那些年景好的地方,这些技术全有用了。我看咱们是不是这样,你们出去要饭,给社会和别人增加了负担,不如把有技术的或没技术有力气的人组织起来,由县里给你们去联系,找干活儿的地方,靠劳动吃饭,既可度荒,也是一件光荣的事。这个主意好不好?”
灾民们纷纷议论:“这主意不错。”“省得让人家当盲流,赶来赶去的。”“主意好,可是谁管咱呀?”焦裕禄说:“县委会管的。你们放心。”张申用欣赏的目光很专注地看着焦裕禄。
中午,张申招待焦裕禄在地委大伙房吃饭。两人买了饭,端到一个靠窗的桌上。张申说:“裕禄呀,跟你谈话之前,我有些担心,你搞过土改,搞过工业,当过县委副书记,对农村工作熟悉,但是在一个县的领导工作岗位上的经历短了些,而且兰考又是这么一个特殊的县。在兰考工作,光有决心、有热情是不够的。刚才去了趟收容站,我心里有底了,你能行!”焦裕禄笑了:“张书记,你考我呀!”
张申说:“今天没让你喝酒,我给你带两瓶清烧走吧。”焦裕禄说:“我才表态了,到了兰考,滴酒不沾。”张申说:“留着给你接待客人。兰考的酒是地瓜干做的,喝了伤胃伤肝,我给你带的清烧是纯粮食酒。你万一要是忍不住,解馋喝上两口也不至于把身子喝伤了。”焦裕禄大笑起来。
2
就要离开尉氏了,焦裕禄交接完了工作,又想起自己用的这辆自行车最近经常发生故障,便去车摊上修车。
徐俊雅的母亲戴副老花镜,靠窗缝缝补补。徐俊雅在院里洗衣服,看着几个孩子喂两只小野兔。县委第一书记夏凤鸣推门进来了,孩子们欢快地叫着“夏伯伯”迎过来。夏凤鸣拉过孩子,看看他们身上褴褛而单薄的衣服,这时已经进入深冬了。
徐俊雅说:“夏书记,快到屋里坐。老焦修自行车去了,他说把他骑的那辆车子修好了再交回县委。去了这半天,也该回来了。”夏凤鸣说:“这个老焦,就是修车,找办室同志们不就行了,干吗自己去?”徐俊雅说:“我也这么说来着,他说那辆车子他骑了半年,熟悉,知道哪儿该修。”守凤给夏凤鸣倒了碗水:“夏伯伯喝水。”
夏凤鸣接过水碗,拍拍守凤的小脑瓜。又问老太太:“大妈,缝什么呢?”徐母说:“他爹的衣裳。都补十几个补丁了,再补都挂不住针了。”夏凤鸣说:“俊雅,刚才开了个常委会,专门研究了一下你们家的事。大家说,老焦到尉氏这半年多,风里雨里没闲过一天。天气都这么冷了,他连件棉袄都没有,几个孩子还穿着单衣。老焦要到兰考工作了,那里临黄河,风沙又大,你们一家人就这么走了,同志们心里不是滋味儿。”
“夏书记,您……”
“大家一致提议,为老焦做一套新棉衣。可是同志们都知道老焦的脾气,怕他不答应。入秋时县里批给你家的布票,不就让他退回来了?这次我们得到了地委的批准,地委指示我们将组织的这个决定正式通知老焦。还有,县里批了五十尺布票,给孩子们也做身棉衣。”徐俊雅说:“夏书记,老焦他不会同意的,为先前那布票的事,就和我闹嚷过,最后我把布票送回办公室,才没事了。”
正说着,焦裕禄回来了。他看到了夏凤鸣,一笑:“老夏来了。”徐俊雅说:“老焦,夏书记说县委准备给你做一套新棉衣。”焦裕禄说:“这怎么行?我不要!”夏凤鸣说:“老焦啊,现在是大冬天了,从咱尉氏县走出去的一个县委书记,不能连身棉衣也没有!这是地委和县常委会的决定,希望你服从。”“老夏,同志们的心意我领了,但是这个决定我不能服从。干部调走要带东西,这不是个好风气。”“老焦啊,这真是组织决定。还有这次批给你五十尺布票,是给孩子们做衣服的,你看你这一窝子燕儿呀,都冻成啥样了。”夏凤鸣的眼睛湿润了。
焦裕禄说:“老夏啊,我只是想让自个儿心里踏实些,忍得一时寒,免得百日忧啊。”
夏凤鸣脱下自己的大衣:“老焦,我这件大衣可不是公家的,你穿上!”焦裕禄推辞着:“老夏,别……别……”夏凤鸣硬是把大衣披在焦裕禄身上:“我还有呢,咱们老伙计了,你不嫌旧就行。”说完放下大衣走了。
3
寒风挟着沙尘,在原野上肆虐。
一辆骡车行走在崎岖的土路上。赶车的是一位老汉,他是兰考县城关公社老韩陵村饲养员肖长茂。
到兰考赴任的焦裕禄坐在车厢里,他身边只有一个简单的柳条编的提箱。本来,他是乘公共汽车前往的,走到半路,汽车抛了锚,幸好搭上了这辆骡车。
肖长茂老汉赶着车,问坐车的焦裕禄从哪儿来。
焦裕禄说:“尉氏。汽车在路上抛锚了,走这半天了。大爷,要不是碰上您这挂车,我怕是要走到兰考去了。大爷您贵姓?”肖长茂说:“姓肖,叫肖长茂。城关公社老韩陵村的。你碰上我算巧了,我是到尉氏拉豆饼去了,一年才拉这一趟。从这儿到兰考还有十多里呢。”
焦裕禄问:“大爷,咱兰考今年年成咋样?”肖长茂说:“不咋样。除了涝就是旱,旧社会咱兰考有个顺口溜:旱了给人熬碱,涝了给人撑船。不淹不旱要饭,死了席子一卷。这是老天留给人的一块绝地。”
“噢……”焦裕禄沉吟起来。肖长茂接着说:“咱兰考这个地方,蛤蟆撒泡尿就涝,七天不下雨地皮冒烟。今年从农历七月半头到九月二十,连着七十天不开晴呀,红薯、棒子都臭地里了。麦子边种不上,明年又瞎了一季庄稼。还有就是风大,一刮风就有沙暴,昏天黑地,娘哎,对面看不见人。同志,你说咱这地儿风有多大?”
“多大?”肖长茂伸出一只拳头,“这么大。”“拳头大的风呀?”肖长茂笑了:“告诉你吧,风刮起的土坷垃有这么大。”焦裕禄递给肖长茂一支烟。肖长茂把烟卷掰成两段,把其中一段放在烟袋锅儿里:“同志,你到兰考办事?”“大爷,我是到兰考工作的。”“到兰考工作?我说你这同志可真是,哪儿不好去,偏偏到兰考工作。没人愿到这儿来,给个县长也不来。真的,不骗你,咱们兰考县长走了半年,还没愿来的。连给个县长都不愿来的地方,你来做甚?”
走了一程,前边,一大群逃荒的乡亲塞满了道路。他们或担筐背篓,或用独轮车推着铁锅、铺盖和孩子,在料峭的寒风里瑟瑟发抖。十几辆自行车从另一条路上飞驰而来,骑车的是干部模样的人,他们下了自行车,把车横在路上,挡住逃荒人群的去路。为首的一个干部大声喊着:“社员同志们,我是县委劝阻办主任李成,大家还是回去吧,不要走了!外流出去也不是办法呀!”
被挡住的乡亲们纷纷嚷着:“你们要干啥?凭啥不让俺们走?”
那个叫李成的劝阻办主任喊道:“乡亲们,上级有指示,一个人也不许走!”
逃荒的人们嚷着:“你们不让走,饿死人你们管不管?”一个三十五六岁的汉子揪住李成的衣襟:“什么县委劝阻办?有本事你让老天爷不刮大风扬沙子,不闹大旱发大水,你以为俺愿意走哇,这都进腊月了,谁不想在家过年?锅都吊起来当钟敲了!”李成往人群里看了一眼,看见一个中年女人扶着一辆独轮车,车上一边是一个老太太,一边是一个一两岁的孩子,身旁还跟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李成喊道:“哎,这不是寨子大队的大队长刘秀芝吗?你是大队干部,怎么领头对抗上级指示?”
那个叫刘秀芝的女人低下头去。李成走了过来:“刘秀芝同志,你是共产党员、大队干部,快带人回村!你不怕受党籍处分?”
汉子说:“少吓唬人?这带头的是俺,不是她!”见李成盯着他看,汉子拍着胸脯:“咋了?俺叫豹子,三代贫农,你想杀还是想剐?”
李成说:“是你?上次你领头外出,被拦回来了不是?怎么,这回又你领头?”“没错。上回你说救济粮马上就到,不让俺走,又挨了一个多月,实在扛不住了。你们不能把人把死路上逼吧?”
逃荒的群众与劝阻办的干部形成对峙。劝阻办的干部站成一道人墙,封住了道路。群众往人墙外拥动,与干部们推搡着。焦裕禄乘坐的骡车被挡在人群外边。
焦裕禄下了车。被围困在人群中间的李成喊:“社员同志们,你们是听县委的还是听少数人的?不要走啦,快回村吧!”
另一位劝阻办干部也站在高处喊:“乡亲们,我是县民政局的刘占廷,现在民政上正在想办法,大家还是回去吧。劳力都走了,地谁来耕?谁来种?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呀!”
一社员说:“耕地?地都让沙子淹了,耕个龟孙!”有人附和:“地里盖了二尺厚的沙土,咋耕?”“种一季庄稼,连把柴火也落不着,咋活呀?”一时间,群众与劝阻办的干部互相推搡起来。刘占廷忽然看见人群里一个姑娘搀着一个白发老太太往前挤,他愣住了。怔了一小会儿,他不顾一切分开人群,向前挤去。他呼叫着:“娘——娘——”
老太太也高喊:“占廷!”姑娘也大声喊着:“哥——哥——”刘占廷挤过去,把母亲和妹妹拉到一边:“娘,你和妹妹干啥去?”老太太说:“跟大伙儿出来,和你妹到外边待几个月。”刘占廷问:“政府不是发救济粮了吗?”老太太说:“那点粮食,留给你爹和你弟弟吧。”刘占廷说:“娘你说你这么大年纪了,出去多难呀!”老太太说:“再难也比在家里强呀。不用惦着,有你妹,有乡亲们呢。”
路口上,焦裕禄拦住李成,搬开了挡路的自行车:“让乡亲们走吧。”李成疑惑地看着焦裕禄:“你谁?不让外出逃荒是县委的指示,我是县委劝阻办主任,你让我放人走?”焦裕禄说:“把人留下,吃啥?”李成推了一把焦裕禄:“你以为你是谁呀?让开让开!告诉你,你敢存心搞破坏,就把你带到县里去!”
焦裕禄挤进人群里,李成命工作人员:“拉住他!问问他是干什么的?”焦裕禄说:“民以食为天,老百姓要吃饭,这就是天理!你们懂不懂?”
李成问:“你到底是谁?”焦裕禄说:“我是到兰考工作的焦裕禄。”李成大惊:“焦书记,是您。我们误会了。”
焦裕禄把身上的大衣脱下来,裹在刘秀芝独轮车上的老太太身上,把围巾解下来裹住了那个一岁多的小男孩。他握着一位老人的手,那双手长满了冻疮。他把自己的旧手套给了老人。那位老人对焦裕禄说:“同志,俺们不愿走哇!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草窝,实在是撑不住了。这不,家里只有二斤高粱面了,掺了糠,蒸了几个窝窝当干粮……”
豹子也说:“是啊,今年咱兰考遭灾最厉害的就是寨子,麦收时一人分了不到一斤麦子,秋粮也没二十斤,实在是没办法了。”
刘秀芝说:“乡亲们真的是撑不下去了,能卖的东西全折卖了,能吃的不能吃的也全没有了。大队开了介绍信,让社员们去找条活路。”
她把怀里揣的介绍信递给焦裕禄。李成说:“秀芝同志,你身为大队干部,怎么能给社员开这样的介绍信?”刘秀芝说:“李主任,俺们的介绍信只介绍外出的社员的身份,省得到了外边让人家当盲流到处赶。大家都在保证书上按了手印,撑过了这一冬,等开了春一定回来。”
焦裕禄看着介绍信,眼里噙满泪水。乡亲们用惊诧的眼神看着这位被李成喊作焦书记的人。李成说:“焦书记,您快帮帮忙,给乡亲们讲几句话吧,我们实在是拦挡不住了。”
焦裕禄站到高处,大声说:“乡亲们,大家走吧,路上互相照应着,记住到了地方给大队里来个信,明年春天,我去把大家接回来!”
李成疑惑地看着焦裕禄:“焦书记,这……”焦裕禄重重拍了拍李成的肩膀,李成搬开了自己的车子,劝阻办的干部们也都把各自的自行车搬开,让出了路。
刘占廷从衣袋里翻来翻去,翻出了一些零钱,塞到他娘手里:“娘,我兜里只有这九块多钱了,你带上。”老太太又塞给儿子:“不,不,你工资也不多,还得养一家子人呢。”刘占廷说:“娘,你拿上吧。你不拿上我更难过了。”又对他妹说:“妹,你到外头千万照顾好咱娘。”
逃荒的队伍走了。焦裕禄心情复杂地望着他们寒风里的背影。
4
兰考县正开三级干部会议,县委、政府两大班子领导集中在常委会议室听各公社的汇报。焦裕禄穿一身洗得发白带补丁的中山装,戴一顶“四块瓦”火车头棉帽,被县委秘书李林带到会场上。
张营公社社长老洪正在汇报:“我们张营公社今年受灾严重,人均生产粮食不到七十斤,群众生活困难很大,干部情绪也不稳定。这次三级干部会,大家学习了八届十中全会决议,有些信心了。”
焦裕禄突然一怔:洪哥?
尚未离任的王书记主持会议,他又点一个公社干部:“下面爪营公社。”
爪营公社党委书记汇报:“俺们爪营比张营还要差些,十六个自然村普遍严重缺粮缺柴,以前爪营商业贸易比较繁华,新中国成立前就有京广杂货铺、铁木业铺、棉布行,这些年商贸基本上没有优势了……”
焦裕禄坐在一个角落里,掏出笔记本作会议记录,一边记录一边接烟,两支烟在手中对接,看也不用看,便准确迅速地接好,一口接一口地抽着。
旁边的人很奇怪,相互耳语,把目光投向焦裕禄。一个人问,这是谁?旁边的人说不知道。问话的人说,你看他烟瘾倒是真不小。
这时秘书李林走到主席台上,递给王书记一张条子。王书记看了条子问:“焦书记到了?”李林向下边指了一下。王书记说:“好了。刚才十个公社都汇报了各自的情况,县委办公室要把汇报整理一下,呈送新任的县委书记焦裕禄同志。同志们,根据开封地委决定,我将要调出兰考,由焦裕禄同志任我县县委书记。现在,焦裕禄同志也到了会场,我们欢迎焦书记!”
焦裕禄站起来。大家鼓起掌来。
老洪一惊:“禄子?”
旁边的人问老洪:“洪社长,你认识新来的焦书记呀?”老洪说:“岂止是认识,俺俩,话儿长了!”
台上王书记大声说:“请焦书记给我们讲话。”
焦裕禄摆摆手:“刚到兰考,还不熟悉情况,今天就不多讲了。毛主席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既然到兰考来工作了,就要真正扑下身子,实实在在地把兰考的事做好。我个人没有特别的本事,有党的领导,有大家的支持帮助,我有这个信心。”
大家再次鼓起掌来。
三级干部会散会了。走出会场,焦裕禄快步追上了老洪,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抚今忆昔,两人都感慨万千。
老洪说:“禄子,我简直像做梦一样啊。”
焦裕禄说:“洪哥,从淮海战役支前咱们在睢宁集碰面,一晃又是十几年了。”老洪说:“可不是嘛。听说你到洛阳搞工业后又调回尉氏当县委副书记,还惦记着去看你呢。没想到,刚刚半年,你也到兰考来了。弟妹做啥工作?”焦裕禄说:“你弟妹还在尉氏呢。”老洪问:“有几个孩子啦?啥时把家眷接到兰考来?”焦裕禄回答:“六个孩子了。闺女儿子都是三个。忙过这一段,就让俊雅和孩子们过来。”
老洪说:“早点把他们接到兰考来吧。我家安在张营公社,有空你去啊。”
5
一个风雪交加的夜晚,焦裕禄临时召开县委委员会议。
县委副书记张希孟汇报兰考的情况:“由于三年自然灾害,全县水利工程基本上全毁掉了。去年一冬一片雪花没掉,今年春天又滴雨未下,风沙打死了二十一万四千多亩麦子,秋天又遭内涝,全县淹了二十万零三千多亩秋庄稼。又加上十万亩禾苗被碱死,全年粮食总产不过五千万斤,比解放前还低。全县九个区,受灾较重的区有七个,一千五百二十个社队受灾,灾民近二十万人。缺粮一千三百二十万斤,缺草一千八百万斤,缺煤……”
骤然响起的汽笛声打断了他的汇报。汽笛响过,张希孟继续汇报:“缺煤七千一百三十万吨,缺房一万八千间,缺……”
又是一阵汽笛声。
焦裕禄皱了下眉头:“情况先别谈了,下面我们换个地方开会。”他披衣站起,走出会议室。常委们紧随其后。
他带领常委们向兰考火车站走去。
火车站里人头攒动,风雪中,逃荒外出的人群衣衫褴褛,横卧在车站的角角落落。一列火车刚进站,无数人扑上去,扶老携幼,碰撞拥挤,小孩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逃荒的人争相往车门口拥动,秩序大乱。车站工作人员手足无措,大声喊着:“别挤,危险!太危险了!”
焦裕禄大声喊着:“大家不要拥挤!按秩序上车!”
人们的嚷叫声吞没了他的声音。
乘务员也叫喊着:“别挤,就要开车啦。”有人踩着别人的肩膀往车窗里爬。有人爬上车顶。焦裕禄和委员们手忙脚乱地疏导着拥动的人潮。他伸开双臂护住了两位老人。他把一个孩子举过头顶……
列车鸣笛开动。焦裕禄从站台上捡起一只童鞋,热泪滴落在童鞋上。焦裕禄对常委们说:“同志们,灾民们背井离乡去逃荒,这是我们的责任。党把兰考三十六万群众交给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有饭吃,有衣穿,我们应该感到羞耻和失职。”
县委委员们低下头去。焦裕禄怔怔地望着远去的列车,眼睛模糊了。
6
来到劝阻办门口的焦裕禄,看着劝阻办的牌子,他心情沉重地把牌子摘掉了。李成走过来,说:“焦书记,我们劝阻办的工作没做好。” 焦裕禄说:“不是你们工作没做好,而是这个办公室就不能设。从今天起,劝阻办撤销。”说完夹着牌子走了。
半夜了,焦裕禄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索性起床,抽起烟来。抽了三四根烟,他走到屋外。张希孟的宿舍也在县委大院里,焦裕禄踱步到他门前,犹豫了半天,还是敲响了他的房门。
张希孟已经睡下了,听到是焦裕禄的声音,忙披衣下床开门,问焦书记出什么事了。焦裕禄说,没出什么事,睡不着,找他聊聊。张希孟长舒了一口气,两人坐下来。焦裕禄说:“老张呀,你是老兰考了,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工作在这里,你说说看,改变兰考面貌的主要问题在哪里?”
张希孟沉吟了一下说:“我觉得,应该先从改变人的思想着手。”
焦裕禄说:“对,我俩想一块儿去啦,还应该在‘思想’前面加上‘领导干部’四个字。眼前关键在于县委领导核心的思想转变。想想看,没有抗灾的干部,哪有抗灾的群众?要想改变兰考面貌,首先要改变县委的精神面貌。”
张希孟一拍大腿:“太对了。在五六年以前,兰考是林茂粮丰,泡桐树成林成行,没有内涝,也没有盐碱。1950年33万亩沙荒,到1957年造了19万亩林,只剩下了14万亩。1958年大炼钢铁,泡桐树给砍了,砍得精光。烧了炭去炼钢,结果是钢没炼出来,树也没了。树一没,再也没有挡风的了,风沙就起来了。”
焦裕禄摸出烟,给了张希孟一支,自己点上一支。张希孟说:“还有,牲畜1955年是54000头,今年是20800头,死了快4万头呀!铁路南25万棵枣树,现在只剩了5万棵,20万棵摇钱树当劈柴烧了。当时头脑发热呀,觉得共产主义就近在眼前了。”焦裕禄说:“当时我在洛阳矿山机械厂,为支援大炼钢铁赶制焙烧窑,也是昼夜加班,命都拼上了。”张希孟说:“所以说啊,这几年经过这么几场运动,干部都心有余悸,不敢放开手脚干事情了。解决干部的思想问题,先要让他们有个干事的心境。”
焦裕禄问兰考干部队伍的情况怎么样,张希孟说,心有些散,很多干部闹着要调走。灾区条件艰苦是一方面,还有一方面……张希孟欲言又止。焦裕禄又给张希孟点了一支烟,让他尽管说。张希孟说,这几年总搞运动,干部胆小了,腿软了。全国反右,五七年结束了,可到了五八年河南还在打右派,叫“划右派”。兰考不到一千个干部,有三百六十六个被划成了右派。
焦裕禄摇头。张希孟指着自己脑后说:“我当时也受到了降级内部控制使用的处分,现在虽然摘了帽,这儿还留着一条辫子呢。”焦裕禄说,你可不能腿软,你得挺起腰杆来。沉默了一会儿,焦裕禄问,我想明天到下边走走,先到哪儿好?张希孟说,先去城关区的老韩陵吧,那是个灾情很严重的地方。
第二天,焦裕禄和秘书李林来到老韩陵,他们直奔饲养员肖长茂的牛屋。
一进院焦裕禄就喊肖大爷,肖长茂端着筛子迎出来,说焦书记呀,你咋来了?李林说:“肖大爷,这事怪了,焦书记刚到咱兰考工作,您咋会认识他?”焦裕禄说:“我从尉氏到兰考报到那天,公共汽车开到离县城十几里路远就熄了火,我是搭了肖大爷的骡车才到兰考的。”
李林说,怪不得那天我在车站等了半天也没接上您呢。焦裕禄对肖长茂说:“大爷,我到咱们村下乡,今晚就住您这儿了。”肖长茂说:“好好,焦书记呀,那天听说你是县委书记,吓了我一跳,真不敢想,你这么大的官,还坐我的大车。今儿个又睡我的牛屋,你不怕我这有虱子?”焦裕禄说:“不怕。上回您老人家说得空多和我聊聊咱兰考的事,这回我上门求教了。”
他看见屋里堆了很多风箱,就问屋里怎么堆了这么多风箱,肖长茂说,是上海乐器厂的两个同志在村子上收购来存放在这里的。上海乐器厂的人到兰考来买桐树,可现在兰考哪里还有,他们就各家各户去收购用桐木做的风箱。
焦裕禄搬下一只风箱,拉了两下,敲了敲:“嗯,都是上好的桐木。”
李林说:“这上海人哪,门槛就是精,聪明绝顶,买不到桐树买风箱。”焦裕禄以指头叩击风箱,发出清脆的声音。说:“真是做乐器的材料。”李林说:“咱兰考泡桐全国有名,号称‘兰桐’,是制作乐器的首选材质。可是大跃进一来,泡桐树全砍了去烧炭炼铁了。兰考有三害,就是风沙、盐碱、内涝,这些全都是因为泡桐没了。”
焦裕禄锁紧了眉头,给肖长茂点了支烟,问:“肖大爷,您说咱兰考是穷命,要把这穷命变过来,您老人家有什么好主意?”肖长茂说:“焦书记,这么大的事,您说俺这个喂牲口的能有啥见识?”焦裕禄笑了:“改变咱兰考面貌,是咱兰考人的事,您老人家年纪大了,有生产经验,我今天就是来向您老人家讨教的。”
肖长茂说:“别的俺不知道,俺是个喂牲口的,知道再倔的牲口,只要摸透它的脾气,顺着它的性子来,就能制伏它。像咱老韩陵的这沙土窝,能种花生,能栽泡桐树,泡桐这东西挡风压沙,还能卖钱,木材用处大。你也看见了,连上海人都上咱兰考来买泡桐哩。”焦裕禄说:“大爷,您老这主意好。”肖长茂说:“还有一条,俺村牲口少,五十亩地才有一头牲口。要发展生产呀,就得多养牲口。不光是咱老韩陵,兰考的沙地都适合种花生,花生秧子又可以喂牲口,多种花生,牲畜也就发展起来了。”
焦裕禄掏出本子认真记着:“好哇!肖大爷,您这个主意也很好呀!”
肖长茂说:“饲养员多操心,下了牛犊能养好的,给他点奖励,牲口数的发展就会快啦。”焦裕禄说:“对!肖大爷,我们弄个文件出来,一定要给发展牲口有功的饲养员发奖。”肖长茂说:“焦书记呀,看得出你是个实在人,不说空话,这几年咱老百姓让那些大话、空话吓怕了。大跃进时说声要炼钢,让各家各户把锅全砸了,修小高炉要头发,妮儿们把辫子全剪了。折腾来折腾去,穷得连吊起来当钟敲的锅都没了,咱兰考再也经不起折腾了。焦书记,有些话,上面的干部不敢说,可俺敢!咱兰考这几年连着受灾,人饿死了不老少,也有卖孩子的,也有把闺女送人当童养媳的,这些事旧社会倒是常有,可新社会了……”
焦裕禄猛然被烟呛了一口,剧烈地咳嗽起来。他的肝区隐隐作痛,忙用钢笔杆顶住肝部。肖长茂慌了:“焦书记,你……看你脸刷白,一头的汗……”焦裕禄努力忍着,压住肝区:“肖大爷,我没事,老毛病了,您接着说。”
肖长茂说着,焦裕禄捂着腹部一点点做着记录。
这个晚上,焦裕禄跟肖长茂在牛屋里整整谈了一夜。
7
徐俊雅带着孩子们和老母亲来到兰考。一家八口,只有几件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行李。他们出了车站,被眼前的荒凉惊呆了。
焦国庆大声说:“这是兰考啊?我爸咋到这里来工作?连棵树也不长。”孩子们的姥姥累得坐在包袱上:“俊雅,当年我就说过,跟上老焦呀,就没个安身的准地方。”
眼看到中午了,一家人等得心焦,不见焦裕禄的踪影。跃进问:“我爸怎么还不来啊?”国庆也问:“是啊,不是说来接我们吗?”
卖吃食的小贩在旁边吆喝着:“烧饼!烧饼来!”“枣发糕,枣发糕来!”
保钢摇着妈妈的胳膊:“妈妈我要吃烧饼。”守云说:“妈,我也饿了。”
徐俊雅安慰着孩子们:“再等一会儿,爸爸就要来了。”
李林和老洪推着自行车一路寻找过来了。李林过来问:“是焦书记家嫂子吧?”徐俊雅点点头。李林说:“我是县委办秘书小李,焦书记下乡了,让我来接你们。”又指着老洪说:“这是张营公社社长老洪。”
徐俊雅惊喜地说:“老洪大哥呀,老焦他总是说起您。”老洪说:“我到县委来看老焦,他上葡萄架公社了,正赶上李秘书要来接你们,我就跟上来了。”
老洪看着孩子们,摸摸他们的头顶:“嚯,伯伯都不认识你们,排好队,让伯伯认认。”
五个孩子排成一队,最小的玲玲被妈妈抱在怀里。徐俊雅说:“孩子们,这就是你爸常说的洪伯伯。”老洪说:“说说,你们叫什么名字?”
“俺叫守凤。”
“伯伯好,我叫国庆。”
“俺是守云,伯伯好。”
焦跃进指着弟弟:“他叫保钢。”又指着妈妈怀里抱着的玲玲:“她叫玲玲。”
老洪笑了:“你呢,小子?”
“跃进,焦跃进。”
老洪大笑:“好好!孩子们,咱们回家。”转身问俊雅行李在哪里,徐俊雅指着几个包袱:就这些。老洪怔住了。一旁小贩的吆喝声不断传来,几个孩子咬着嘴唇。老洪说:“你们等着,伯伯去给你们买烧饼。”
进了焦裕禄在兰考县委大院的家,老洪嚷着:“到家喽!到家喽!”
一家人进了屋子。这是由办公室临时改成的宿舍,里外两间,空空荡荡。墙上糊着旧报纸,有的地方墙皮脱落下来。窗户上糊的纸也是旧的。正面墙上贴张毛主席像,新的。靠窗一张白木旧桌子,上面放了只竹壳暖瓶。窗台上扣着只搪瓷茶缸子。里屋有一张用板凳和木板搭的大床,上面铺着几条麻袋。外间是半截土炕,连着锅台,中间隔了一道矮墙。
李林鼓捣着炉子:“焦书记说老人腰腿不好,就盘了这个火炕,早晨他临走前烧了一回,上午我又续了点柴火。”徐俊雅摸了一下,说还有点热。她和守凤往床上铺着被子。老洪戚然:“你说他这书记咋当的哩!”李林说:“嫂子,咱们兰考条件太差了。”
徐俊雅说没关系,这不挺好嘛!老洪说:“这几天我把你嫂子带过来,看看缺啥,让她帮你们打理打理。”徐俊雅说:“老洪大哥,可别麻烦嫂子。等安排妥帖了,我再看嫂子去。”老洪说:“跟我还有啥客气的。有这些好孩子,好日子在后头呢。”
一直到了吃晚饭时,焦裕禄才回到家里。孩子们欢呼雀跃。他们搂住爸爸的脖子,抱住爸爸的腰,好不快活。焦裕禄抱起孩子们,亲了又亲。徐俊雅用小笤帚扫着焦裕禄身上的尘土。姥姥拉走孩子们,让他们别缠着爸爸了,让爸爸好好歇歇。
焦裕禄跟岳母说:“妈,今天有个急事,没顾上去接你们,风大,路上冷吧?”徐俊雅拿了热毛巾让他擦脸:“还说呢,一家子在大风里等了半天。”焦裕禄笑笑:“俊雅,这些日子没啥事?”徐俊雅说:“临上车前尉氏县委办公室小董来了,给你带来了一套棉衣。”焦裕禄接过徐俊雅递过的棉衣,把脸贴上去:“新棉花味真香呀。咱们在尉氏工作了半年,事情没来得及做好,给县委添的麻烦倒是不少。”
徐母端了饭过来,是给他煮的面条,让他快趁热吃。焦裕禄挑着面条,见里面卧着俩荷包蛋,便把鸡蛋拨到一只空碗里,说:“我不老不小的,吃啥鸡蛋。我吃是浪费!”徐俊雅又给他拨到碗里:“别说那么多,吃了!”
焦裕禄突然想起了什么:“哎,俊雅,再问你件事,有没有把从尉氏县委财务科借的一百三十七块钱还回去?”徐俊雅说:“小董说,尉氏开了县委常委会,你从县委财务借的钱,县财政用集体福利款还上了。我说老焦不会同意这么做的,他不收,我没拉住,他就走了。”
焦裕禄说:“那你明天一定到邮政局,把这一百三十七块钱给他们邮过去。”徐俊雅说:“好吧。还有,兰考县委办送了三斤棉花票,盘算着给老大做件棉袄,老二做条棉裤。再一看咱床上那被,烂得大窟窿套小窟窿,妈说都没法补了,还是做床被吧,剩下的给你做双棉袜子。你是县委书记,不能老穿着露脚指头的棉袜子。”
焦裕禄说:“俊雅,这棉花票咱不能要。你想,群众不可能都有棉花票呀。我是县委第一书记,我搞特殊,就等于给别人做出了样子。”
第二十三章 是什么在锯着灵魂
1
一辆破旧的吉普车在路上颠簸,焦裕禄和新上任的县长程世平并排坐在车里。程世平比焦裕禄年长两岁,之前在荥阳当县长,两人也是老相识。焦裕禄在张申那里几番软磨硬泡,终于如愿以偿地把老程要到了兰考。
程世平被这路颠得腰疼,他拿自己的拳头垫在腰眼上:“老焦啊老焦,我咋也没想到让你给折腾到兰考来了。”焦裕禄把自己的一只布包垫在老程腰后:“老程,我跟你说,这兰考可是个好地方。”
程世平笑了:“老伙计,我知道你是拉我垫背来了。垫背就垫背,跟你在一起工作,我乐意。”
一上坡,吉普车抛锚了。焦裕禄拍一下老程,说下来推吧伙计,它又闹情绪了。两个人在后边用力推车,推了半天,车马达才转动起来,车子重新启动。焦裕禄解嘲地说:“咱县委就这一台老爷车,三天两头闹情绪,没辙。”
到了兰考,早过了饭点。焦裕禄说跟我回家,让你弟妹弄两个菜。不由分说,把程世平拉到家里。
徐俊雅忙了半天,菜上桌了。只有醋熘白菜、拌豆腐、炒鸡蛋,一点牛杂碎,咸鸭蛋,还有一碟咸菜。焦裕禄说:“老程啊,你看我这个请客的,没有鸡,没有鱼,没有肉,连咸菜也拿来凑数了。”
程世平说:“你要拿我当客待,那就错啦。”焦裕禄一笑:“这两天,俊雅总是说,人家老程在荥阳,那是河南条件最好的县,让人家来兰考吃苦,对不住人家呀。”程世平说:“你在洛阳,条件不更好?你能吃苦,我就不能吃?咱们还是聊聊县里的情况吧。”
焦裕禄给老程倒上酒:“你刚来,咱今天不谈工作,放松放松,来,喝一杯。”
两人碰了杯。徐俊雅拿过焦裕禄手里的酒杯:“老焦啊,程县长也不是外人,你的病不能喝酒,就别逞能了。”焦裕禄说:“程县长是第一天走马上任,我就喝一点,没事。”程世平说:“老伙计了,不拘礼,你以茶代酒。俊雅,你也坐下。”徐俊雅在旁边坐了。程世平说:“老焦,我记得你以前酒量还行。”焦裕禄说:“在尉氏剿匪反霸时,跟那个匪首黄老三拼酒,一次喝过六七小碗。后来肝出了些毛病,医生就不让再喝了。这酒还行吧?”
程世平又抿了一口:“还行。眼下红薯干烧的散酒都不好买,喝上这红粮纯酒,就是神仙了。”焦裕禄说:“这还是上回在地委,张申书记找我谈话,给我带了两瓶,给了老洪一瓶,这瓶一直给你留着呢。”
程世平笑了:“我还真不知道,你早打我的主意了。”又说:“刚才办公室的同志领我去招待所,咱们招待所是破旧了些。办公室同志说,张申书记有意给咱县拨专款,整修一下。”焦裕禄说:“是有这个话,张书记亲自跟我说的,好像他跟其他同志也说过。这个事我来以前就议过。还有咱们县委大院,是在一片大碱洼上盖起来的房子,屋里屋外一年到头潮湿津津的,几天不打扫,就长一层半寸长的白碱毛,被褥几天不晒,能拧出水来,所以有人说招待所和县委大院是‘制碱场’。改造招待所和县委大院的方案,这回重新提出来,几个同志要求在常委会上议一议,我没同意。”
程世平说:“老焦,我同意你的意见。兰考是重灾区,资金困难,度荒是头等大事,艰苦奋斗的传统不能丢。”焦裕禄说:“最重要的是可能滋长干部追求享乐的不良作风。兰考的灾区面貌还没有改变,还吃着大量的国家统销粮,这个时候,富丽堂皇的装潢不但不能搞,就是想一想都很危险!”
徐俊雅说:“你们不是说好了不谈工作吗?说着说着又到工作上去了。”焦裕禄、程世平相视大笑。焦裕禄端起酒杯:“不谈啦,喝酒!”
2
围绕撤销“劝阻办”的问题,县委召开了常委会,大家争论十分热烈。
张希孟发言说:“我觉得劝阻办这块牌子摘得对。眼下兰考的灾害这么严重,谁家没三五口人,劝回他来吃什么?救济粮只能救急,俗话说救急不救贫。兰考更大的问题恰恰是贫困。人都是长腿的,他要从穷窝里走出去,谁也留不住。”
李成站了起来:“照这么说,开笼放鸟是无比正确了?我倒是认为,目前这股外流风,是阶级斗争的反映。”
最年长的副县长老钟说:“劝阻办能不能起到劝阻作用这就不用说了。我要说的是,把这么多的灾民放在国家身上,现在的国力很难承受。群众外流,倒可以缓解国家的压力。”
焦裕禄点了一支烟:“围绕着劝阻办的牌子该不该摘,这些日子从县委到各科局争论很多。这个问题今天我们就不必再争论了,在严重的自然灾害面前,不能说没有阶级斗争,但也不能把群众外流扩大成阶级斗争的新动向。我们不是只抓粮棉油,不分敌我友,具体情况具体分析,对群众外流,堵不是办法,得‘导’,对不对?大家商量出个导的办法才是正事。”
会场气氛热烈起来,大家互相议论着。焦裕禄说:“我说说我的意见。在开封收容站我跟外流的人们谈过,他们很多人有技术,像木匠啦,泥瓦匠啦,铁匠啦,劁猪阉牲口啦,还有更多的人没技术但有力气。我想,既然我们不可能拴住人们的腿不让他走,倒不如有组织地集体外流。比方说,组织他们到外地去挖煤,修路,搞建筑,或是其他的活儿,这样既可以减轻国家负担,又可以增加社员收入,是生产自救的一个新途径。”
常委们纷纷表态:“这是个好办法,我支持。”“把个人的小要饭篮子,改成集体的大要饭篮子,这是个有创见性的想法,我同意。”“焦书记这个意见,一举两得,是个好主意。”李成说:“全国有两千多个建制县,只有兰考设了劝阻办。这个办公室的设立是报请上级党委同意了的,要摘牌子,也得走程序。”焦裕禄说:“我刚才说了,劝阻办摘牌子的问题不再争论,我们讨论的是如何让兰考三十六万人民活下去。说到集体外流,必须要加强领导,统筹兼顾,建议我们抽出一名常委,专门负责这个事情。”
程县长说:“我自告奋勇当这个叫花子头。”大家笑了。程县长说:“别笑。我在荥阳工作了十几年,那里条件不错,要组织群众务工自救,我可以和荥阳联系,带队过去。”
一个常委说:“我老家在巩义县,那地方有煤窑,还有几个石子场。我可以介绍兰考乡亲去巩义务工,尤其是砸石子,没啥技术要求,妇女、半劳力都可以干,工钱也比较多。既解决了吃饭问题,也能挣钱。”
焦裕禄说:“既然大家意见一致,事不宜迟,今晚就召开各公社电话会议,迅速落实。”
夜里,又纷纷扬扬下起了大雪。兰考火车站里灯火通明,一片忙碌。
焦裕禄带领机关干部分发救灾棉衣,他和大家一起忙着登记、搬扛。张希孟拉住他:“焦书记,现在已经是下半夜了,一万多件救灾棉衣差不多全发完了,你回去睡一会儿吧。”
焦裕禄说:“差不多发完就是还有没发的,哪儿还没发走?”张希孟说,只剩下爪营公社没取走,他们路太远,又下着这么大的雪,干脆明天再说吧。干了这大半夜,大伙儿也全都累了。焦裕禄说:“我们是很累了,可是这么大的雪,这么冷的天,那些等着救灾棉衣的群众就更难熬。这批棉衣,必须连夜送到灾民手里。这样吧,爪营的这批棉衣,我们几个就包了,同志们,装车,跟我走!”
他招呼几位同志,亲自拉上车,走了。
风雪打得人睁不开眼睛,焦裕禄拉着车,走在最前头。李林抢着要“驾辕”,焦裕禄不让,说:“你没拉过这架子车,还是推车吧。”
大家在风雪里艰难地前进。焦裕禄问同志们冷不冷,大伙儿齐声说,不冷!焦裕禄说,咋会不冷呢?不冷是假的,来,咱们唱个歌吧,驱驱寒气。我起个头,二呀么二郎山,预备——唱!
大家唱起来。果然,一唱歌身上顿时觉得暖和了许多。天快要亮了。路上迎面来了一群人影,是爪营公社的干部们迎过来了。焦裕禄和送棉衣的人们一个个都成了雪人。公社王书记接过车把,惊讶地问:“焦书记啊,您怎么来了?顶着这一天一地的雪,身体有病,还拉这么重的车子!你连老本都拼上了!”焦裕禄说:“老本用在刀刃上,现在是群众最需要我们的时候啊!”
进了公社大院,天就亮了。焦裕禄趔趔趄趄进了屋,蹲到一只凳子上,手放在右膝头上,用胳膊顶住肝部。他的脸上大汗淋漓。公社王书记忙给焦裕禄倒了开水:“焦书记,您到屋里床上躺一会儿吧。”
焦裕禄摆摆手。社长抱来一捆柴火:“天太冷了,咱们这里没个炉子,点个火暖暖身子吧。”焦裕禄说:“不要不要!大雪天,群众烧柴困难,现在不是我们取暖的时候,要赶快把棉衣送到群众家里。”说完扛起一捆棉衣就往外走。王书记忙拦住:“焦书记,你疼成这个样子,不能再干了。”焦裕禄说:“老王啊,群众在挨冻,我们没有理由待在屋里啊,咱们一块儿走!”
他们先到了孙梁村。社长指着村口两间东倒西歪的草房说:“这是五保户梁大爷家,梁大爷这老汉有骨气,说啥也不要政府的救济。”焦裕禄心里一酸。他看见梁家的屋檐下挂满了亮剑似的冰凌柱,在凛冽的寒风中,冰柱响亮地断裂。
屋里,五保户梁大爷披着单衣瑟瑟发抖地蹲在炕上。他的老伴双目失明,在炕上躺着。屋子房顶塌了一角,露着天,雪花不时飘进屋里。焦裕禄进了门,说这屋子真冷啊,梁大娘说:“可不是冷啊,冻得睡不着,老头子披着衣裳蹲着,一直蹲到天亮啊。”梁大爷说:“不要紧,一会儿出了太阳,就暖和些了。”
焦裕禄问:“大爷,听说您老人家没申请救济?”梁大爷说:“咱兰考受灾了,国家也穷啊,还是少添点麻烦,自个儿扛一扛也就过去了。”焦裕禄眼里涌出泪水,叫了声:“大爷……”
老人问:“你是谁啊?”公社王书记告诉老人:“梁大爷,这是县委的焦书记。”梁大爷激动了:“焦书记,这大雪天,你来干啥呢?”焦裕禄说:“来给您送棉衣,毛主席叫我来看您老人家!”梁大爷哽咽着:“毛主席,毛主席还惦着俺……”焦裕禄说:“惦着呢,全国人民,谁有苦有难,毛主席全惦着。”梁大爷老泪纵横。焦裕禄从身上拿出二十元钱放在梁大爷手上:“这点钱您二老先补补身子。我给队里打招呼,等到天晴了,再给您老修修房子。”
梁大娘摸索着走过来,上上下下抚摸着焦裕禄:“让我摸摸我的好儿子,俺眼瞎,心不瞎,毛主席的恩,俺得记一辈子。”
焦裕禄和干部们扛着棉衣、棉被,在风雪弥漫的村街上走了一家又一家。回到公社大院时,他流着泪对同行的干部说:“你们都看到了,我们的群众多好啊!大雪封门,天寒地冻,两位老人披着单衣蹲了整整一夜,没有伸手要救济,这样的群众,上哪儿去找?我们关心他们太不够了,太不够了。”
3
在常委会上,焦裕禄宣布了一个决定:“从今天开始,原劝阻办公室改为‘除三害’办公室。风沙、内涝、盐碱这三害不除,我们兰考就永远摆脱不掉一个‘穷’字。这不是换一块牌子的问题,而是换一种思路。除三害办公室由县委副书记张希孟同志兼主任。昨天程县长到几个公社调研,一些群众对个别公社干部意见很大。程县长写了个材料——《看部分党员干部的思想作风恶劣到何种程度》。”
很多人吓了一跳,脸上露出惊异的表情。焦裕禄说:“是不是程县长这个题目把大家吓住了?这不是危言耸听,更不是捕风捉影,而是一个真实的情况反映。老程你讲一讲。”
程世平说:“材料一会儿发给大家,可以详细地看看。简单地说,某些公社干部的问题非常严重。他们不执行按劳分配政策,有的严重贪污多占,甚至雇工剥削,放高利贷,损害集体利益,使得群众的劳动积极性受到了严重挫伤。这样的干部应该严肃处理!”
最后,焦裕禄说:“同志们,程县长的这份材料,可以作为县委、县政府的一个通报发到各单位,在全县各级干部中展开讨论。同志们,少数人的所作所为和过去的地主、伪保长没多少区别,简直坏透了!我们开展讨论的目的,就是结合社会主义教育运动,端正干部的作风。干部不领,水牛掉井,领路的干部是决定的因素。我们刚才谈到除三害,要除掉兰考的三害,就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病害!”
李成对旁边的一个常委耳语:“程县长的材料里也点了张营公社,社长老洪跟焦书记可是关系最铁的人。”那个常委说:“那不可能吧?”李成说:“老洪自己说的,他救过焦书记的命。这回看他咋办。”
第二天,焦裕禄又下乡了,他和李林骑自行车来到杜瓢村口,焦裕禄问小李,是不是到张营公社的地盘了,李林说是啊,这个村叫杜瓢,离公社不到十里地。焦裕禄说那咱们到村里看看吧,张营公社一直想来,就没安排上,杜瓢的情况不知咋样。李林说杜瓢村情况不太好,受灾挺重的。焦裕禄说那就更应该去。
两个人进了村。突然李林喊叫起来,说焦书记你看,咋这村山墙上都钉着牛皮呢?
焦裕禄抬头一看,果然见几家屋墙上都钉着牛皮。他也纳闷了:这么多牛皮,咋回事?他们走进一个生产队的饲养棚。空空的牛棚,空空的木槽,墙上挂着牛轭、牛缰绳,墙上也钉着几张牛皮。一个老汉在清理牛圈里的干牛粪。焦裕禄走过去问:“大叔,干活儿呢?”老汉说:“有啥活儿干?不在这里待着,心里空。”焦裕禄问:“大叔,贵姓?您是饲养员?”老汉说:“俺一个喂牲口的,姓王,没啥大名,都叫俺王老四。”焦裕禄问:“大叔,这墙上钉着牛皮是怎么回事?”
王老四说:“牛没草吃,都饿死了。”焦裕禄问:“都饿死了?饿死了多少?”王老四说:“俺村六个生产队,三十多头牛,如今死得一头都没有了。”他指着墙上的牛皮:“同志啊,我摆弄了一辈子牲口,对牛亲得像儿女。你看这张牛皮,是咱队里最棒的一头大黑犍子,大力神,脾气也最倔,干活顶一台拖拉机。这张黄牛皮,它也是队里的功臣,下过四个牛犊子。没草吃的时候,它们一宿一宿脖子朝天吼叫啊,叫得人心里发瘆,像刀子剜着一样难受啊。”
王老四哭起来:“地里草根剜光了,到外村找了一捆陈年豆秸,铡成碎屑,六头牛三天喂一簸箕。那是牛啊,饿得半夜里把槽帮啃得‘咯吱咯吱’响。那天夜里我拿着半个糠团子来喂大黑犍子,它倒在槽底下站不起来,我抱着它的脖子,看见它满眼是泪,那泪像泥浆一样,浑黄浑黄。我家里也饿死了两口人,实在顾不上它们……”
焦裕禄眼里溢满泪水。王老四说:“牛跟人的心是通着的。喜欢牛的人心眼善。打队里牛死了,我天天都待在这饲养棚里,看看这几张牛皮,就像看见它们一样。”
焦裕禄眉头紧锁:“那公社里不管啊?”王老四说:“公社干部忙哩,书记社长天天喝得像醉猫。说个笑话,有天老洪醉了,当街上吐了一地,狗吃了他吐的东西,也醉了。牛饿死了,他们问也不问。剩了一头牛,这不快过年了,公社干部弄去杀了。”
焦裕禄的手在发抖。
此时,公社办公室里,几张办公桌拼在一起,桌子杯盘狼藉。公社书记、社长老洪和几个干部正在喝酒。饭桌上是大盆的炖牛肉,地上排了一溜空酒瓶子。老洪有些喝高了,醉态毕现。他拉着二胡,唱着《苏武牧羊》中的段子,大家一片叫好。
老洪有些醉了,说:“这可是、当、当年在东北,东北大山坑煤窑时,我跟禄子最喜欢唱的段子。你们不知道,我、我知道。他爱唱,唱戏、唱歌都行。二胡拉得那才叫好。俺们在大山坑那几年,没事了就唱几段。”有人说:“没酒了,是上供销社去买还是到家讨去?”老洪说:“没酒,早说呀,我有好酒。”
院外边,几个社员在争抢从公社大院倒出来的牛骨头。他们吵嚷着:“这牛胯骨是俺捡出来的。”“这副大梁骨都啃得发白了,回去砸骨髓吧。”焦裕禄走过来,问:“老乡,你们这是干啥?”一个社员说:“这牛骨头是公社干部吃完肉扔出来的,俺们捡回去熬汤喝。”
办公室里,老洪从里屋拿出一瓶清烧,拧开瓶塞,给大伙儿倒上酒:“我贡献、贡献出这瓶好酒来,告诉你们,这、这可是、是地委张书记送禄子的酒。”
那个干部说:“洪社长,真想不到您和焦书记交情这么深。”老洪拍着胸脯:“那、没得说,俺俩,兄、兄弟。”
这时一个人跑进来:“王书记、洪社长,县委焦书记来了。”干部们忙离席去迎接,焦裕禄走了进来,看了一眼杯盘狼藉的饭桌。公社王书记说:“焦书记,这大过年的,你们走村串户,太辛苦了。今天中午就在我们公社吃吧。”
焦裕禄问:“你让我们吃啥?”公社书记笑了:“过年嘛,炖大块牛肉。”焦裕禄火了:“炖大块牛肉!杜瓢一个村死得一头牛都没有了,你们还我牛来!”老洪酒醒了一半:“兄弟,大过年的,你干吗发这么大的火,不是还有你洪哥吗?我们喝的可是你的酒!”
焦裕禄抄起酒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之后愤然而去。
焦裕禄一走,几个公社干部长吁短叹起来:“洪社长,咱们这回算撞枪口上。县委刚发了个《十不准》的禁令,咱就让焦书记抓了个现行,这回非得挨个通报啦。”“说得轻巧。你没看前头处理的那些人,除了严重警告、行政记大过就是降职降级,还有开除公职呢!”“这可咋办?听说这新来的焦书记做事可厉害了。本来就有人告咱们黑状,这一回怕难逃一劫。”老洪大笑:“别担心,没事。不就是吃了几顿饭吗?又没瞒产私分,吃饭是吃到人肚子去了,又没吃狗肚子里去。有我哪!我顶着!”“你顶着?”老洪说:“告诉你们,他老焦把全县的干部都处分了,也处分不到我头上。”
4
县委常委会连夜召开,会议室里气氛有些紧张,大家一个个神情严肃,烟灰缸里烟头满满的。常委会快接近尾声了,程县长作结论:“关于对张营公社干部大吃大喝、饿死耕牛问题的处理,大家争论了半天,虽然没争出个结果,但是大家都上了一课。这个问题我们就暂时不再讨论了。散会!”
常委们走出会议室。程世平留住焦裕禄,让他晚走一会儿,再和他说几句话。焦裕禄又坐下来。程世平说:“老焦,对张营公社干部的问题,是要处理,可牵扯到老洪,我的意见还是……”
焦裕禄说:“老程,张营公社你是先调查过了,不只是吃牛肉的问题。审理公社的账目,发现了那么多漏洞,干部吃喝成风,不是一年两年的事了。我这次到张营公社住了两天,在六个村进行了调查,这几个村普遍缺粮、缺柴、缺草、缺钱,公社干部存在着严重的吃喝浪费行为,光用于照顾干部的统销粮就有四千多斤,所以造成了人口外流、耕牛饿死的情况,群众意见太大。我还坚持那观点,必须严肃处理,有关责任人一定要处分,不管是谁。”
程世平说:“老洪可不是一般的责任人呀!这个问题是要严肃处理,可给他们行政记过就不算是严肃处理了?”焦裕禄说:“老程,我们刚从三年自然灾害中走过来,父老兄弟正饿着肚子,可一些干部,把民脂民膏一口口吞掉,这样的干部还有没有一点良心?他们的肚子是什么填饱的?是农民的血汗……”
他说不下去了。老程丢给他一支烟,焦裕禄点上,使劲吸了一口。
程世平说:“老焦啊,不是我不愿意挥泪斩马谡,咱们培养个有能力的干部也很不容易呀。你想想,你为了给打成右派受到处分的干部平反,四处探访,八方调查,你是爱护干部的呀!”
焦裕禄说:“我们对干部是要爱护,但爱护不是溺爱。侵吞民脂民膏的干部,是干部队伍里的害群之马,老百姓最反感。人民要的是公仆,不是吸他们血汗的老爷。”程世平说:“可你和老洪,不是一般的朋友。”焦裕禄说:“我为这事几宿没合眼了。我这条命是老洪救下来的,我这么做,心里像拿刀子剜一样啊!可是老洪是社长,不处理他,其他干部怎么办?人家都拿眼盯着我呢。”
焦裕禄丢给老程一支烟,老程点上,使劲吸了一口。焦裕禄说:“老程,当年我在尉氏搞土改的时候,发下大誓,要让翻了身的乡亲们过上好日子。可这些年天灾人祸,乡亲们离真正的好日子还远着哪。我们干部队伍里如果蛀虫多了,老百姓就有可能永远过不上好日子啊!”
老程走后,焦裕禄痛苦地在办公室里踱着步。他拼命抽着烟,一根接上一根。抽了一通烟,他摘下墙上挂的那把二胡。这把二胡是老洪送他的。
他把二胡架在膝上,刚拉了两下,弦“嘣”的一声断了。焦裕禄颓然坐在藤椅上,头深深地埋下去,禁不住泪流满面。
过去的时光,曾经的死难,血染的情谊,现在的老洪……都在撕扯着他的心。可是他知道,他别无选择。
回到家已是深夜,徐母和徐俊雅都还没睡。徐俊雅上来就问他,听说你要处分老洪,真有这事?焦裕禄说:“咱们不是说过嘛,我工作上的事,家属少掺和。”徐俊雅说:“你别的工作我插过一句嘴没有?可这是老洪的事,我不能不说。”徐母说:“裕禄呀,老洪今儿个又来看我了,坐了半天,大老爷儿们,哭得跟个孩子似的。他心里憋屈。人家老洪救过你一回命,那可是舍出自个儿的命来救的你呀。”
焦裕禄说:“妈,您知道我心里有多难受?我心里快撑不住了。洪哥不是救了我一回,是两回。还有一回掌子面塌方,把我们埋在里边了,洪哥带人扒开巷道,才把大伙儿救了。”徐俊雅说:“你记住了就好,咱得有良心。”焦裕禄说:“你放心,我会把这事处理好的。”岳母又一次叮嘱:“告诉你,不管怎么说,老洪可不能处分!人在难处,别人送二斤高粱都得记一辈子,何况救命之恩。咱可不能让人说咱忘恩负义。”焦裕禄说:“妈,您睡。我明天开完会就去张营找洪哥。”岳母说:“这就对了,好好给人家赔个不是。人家伤着心呢。”
焦裕禄和老洪谈崩了。
老洪很激动,他脸色涨红,挥舞着手臂:“我不服!一千个不服,一万个不服!死了也不服!”
焦裕禄说:“洪哥,你坐下!”老洪愤然地说:“我不坐!我问你,我不就是在馆子里多吃了几顿饭吗?同志们辛辛苦苦跟我工作,吃几顿饭有啥不行?”焦裕禄动情地说:“洪哥,这一年用在你们公社干部身上的统销粮居然有四千多斤,我真是吓了一跳啊,这不明显是多吃多占行为吗?这几个村子人口外流、耕牛饿死,你能说你们没责任吗?洪哥,咱都是农民出身,都知道牛是啥,牛是农民的命啊。牛死了,生产咋搞?杜瓢村的老饲养员王老四说,他最喜欢的一头大犍牛,死的时候满眼是泪,比泥浆还浑的泪。这话我能记一辈子。这些日子我夜夜睡不稳妥,一闭眼,就是杜瓢村的那一墙墙的牛皮,还有一双双流着泪的牛眼睛。”他递给老洪一支烟。老洪接过来扔在地上。焦裕禄看见老洪额头上的青筋突了出来。
“洪哥,今天就咱哥儿俩,咱们说掏心窝子的话,我这条命是你泼出自个儿的命救下来的。你要是知道你救下来的这个人以后是个鱼肉百姓的贪官,是个不辨青红皂白的昏官,你后悔不后悔?”
“别扯那么远。我当初救你是因为你杀了鬼子,是个有血性的后生。人有血性更得有良心,讲义气,对不对?”焦裕禄点点头。“那好,我也话讲当面,我老洪背上个处分也算不了个啥,我是怕你背上个骂名。你要背上这个骂名,一辈子都会不安生。连我你都处分了,还有谁跟着你干工作?你就孤家寡人吧你!还有,你要处分,就处分我一个人,别牵上那么多人,我老洪从不拿别人垫背。”说完,老洪甩门而去。焦裕禄怔怔地坐在那里,他已没有一点力气站起身子了。
5
大年三十。
焦裕禄下乡检查保畜工作回来,进了家门,国庆带着弟弟妹妹们正在院子里放鞭炮。见爸爸回来,就拉扯着爸爸一起放。
徐俊雅在屋门口叫着:“爸爸回来了,吃饭了!”饭菜摆上了桌。大个的白馒头,点着红点,菜是豆腐熬白菜。孩子们欢呼起来。焦裕禄张罗着:“孩子们,先别忙吃饭,站好队,咱们给姥姥躹躬拜年。”
孩子们站好队给姥姥躹躬,姥姥脸上笑开了花。国庆说:“过年真好呀,有大个的白面馒头吃。”守云说:“要是天天过年该多好。”国庆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他发现不对劲了:“妈,怎么这馒头只有一层白面皮,里边全是玉米面?”
姥姥说:“傻小子,这叫‘银包金’。”国庆有些懊丧,用筷子在菜碗里挑来挑去。焦裕禄说:“国庆,好好吃饭,挑啥哩?”国庆说:“我看看菜里有没有肉呀。爸,都过年了,咱家还吃这熬白菜呀,里边连个肉星儿也看不见。”焦裕禄说:“熬白菜怎么了?有熬白菜就很不错了。”
国庆说:“人家别的叔叔家里过年吃鱼吃肉,就咱家,连供应的大米白面也送人了,过个年还是熬白菜、腌白菜。”焦裕禄拍拍他的小脑袋:“你们要是从小就养成又懒又馋的坏习惯,长大了就只会享福,不爱劳动,对不对?咱家可不能出这样的儿子!”
6
春天来了,黄河里的坚冰开始融化。走在路上,能听到冰排在春水里撞击、碎裂的声音。
焦裕禄和程世平县长带领县除三害办公室的同志来给杜瓢村送牛。他们驱赶着十几头牛,用排子车拉着饲草,走在乡路上。
王老四和乡亲们迎上来,王老四握着焦裕禄的双手,眼里泪花直闪,没想到会有这样的事。焦裕禄说:“老四大叔,这牛是牲口多的公社支援咱们的,您可得好好养着啊。”王老四说:“焦书记你就放心吧。”王老四看了这头又看那头,高兴得合不拢嘴:“焦书记,你看这头大犍子,多像俺队以前那头啊,俺还以为那头大犍子又活了呢。”
焦裕禄下乡回到家里。他刚洗完脸,守凤拿着作业本过来了:“爸,老师说让家长批改我们的语文家庭作业。”
焦裕禄说:“好,拿来爸爸看看。把你们的作业都拿来。”焦裕禄坐在床上,翻看焦守凤的语文作业本。一会儿,他眉头皱起来:“守凤,‘只有’‘才能’这个联词造句,你造得倒是挺有意思啊!”
他叫过妻子:“俊雅,你来看看——用‘只有……才能……’造句:‘只有认识人,才能走后门。’”
徐俊雅也笑了:“你看这孩子,咋造出这样的句子来呢?”守凤说:“这个句子其实不是我造的,听人家都这么讲嘛。”焦裕禄说:“这个句子说明了什么呢?说明我们的社会风气真的是出了问题。县委就有个‘反走后门’办公室,前几天报了一个材料给我,问题很严重啊。社会上还流行着很多顺口溜,比如‘听诊器,方向盘,粮店煤栈售货员’,是说这几个行业都掌握着特权。腐败现象,是怎么产生的?根源就是特权。”
徐俊雅:“那守凤这个造句应该是:‘只有认识了有特权的人,才能走后门。’”焦裕禄说:“孩子们受了这种社会现象的影响,非常不好。将来一个更繁荣富强的国家要靠他们来建设呢,这一代人被不好的社会现象污染了,是很危险的。”
正说着,大儿子国庆从外边回来了。焦裕禄问他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回来,国庆说看戏去了。焦裕禄问他哪来的戏票,国庆说,和大院里的几个同学一起去的,我们都没买票。那几个同学说家长是谁,我说我是焦书记的儿子,检票的叔叔就放我们进去了。
焦裕禄就沉下脸来:“国庆,站那儿!”国庆害怕了,焦裕禄厉声说:“站好了。”国庆站在桌子角边,怯怯地看着父亲。焦裕禄说:“行啊,国庆,挺机灵的,知道打你爸的旗号了。你干吗要说是焦书记的儿子?”国庆说:“我本来就是焦书记的儿子嘛!”焦裕禄说:“是我的儿子怎么啦,你就可以拿我的权去白看戏?你知不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国庆有点委屈了:“不就一张戏票嘛,才三毛钱。”
焦裕禄说:“我问你呢?你回答这是什么行为?”国庆不说话,卷着衣角。焦裕禄喝令:“站直了,手放下!你听着,你白看戏,是剥削行为。因为演员演戏也是劳动,看戏就要买票。大家都不买票,那不乱套了?你是县委书记的儿子,更应该处处守规矩,不能搞特殊。你知道爸爸这个县委书记是干啥的?是为人民服务的。爸爸自己都没有白看戏的权力!你现在还小,就有这种特殊的思想。一张戏票是小便宜,长大了就要去占大便宜,就更危险了。你知道不?”
国庆小声说:“知道了。爸,我错了。”焦裕禄追问:“说说,你哪儿错了?”“我白看戏是剥削。我说是焦书记的儿子是用爸占公家便宜。”焦裕禄说:“你能认识到自己的错误,这很好。刚才爸批评了你,明天爸爸奖励你,请你看一场戏。”
国庆没说话。焦裕禄说:“爸不骗你,爸和你拉钩。”他和儿子钩了手指头。
7
第二天,吃过晚饭,焦裕禄带着国庆去看戏了。路上焦裕禄问儿子:“爸请你看戏,高兴不高兴?”国庆说:“当然高兴。我还以为爸是说着玩的呢。”焦裕禄说:“不管对谁,说了话就一定要算数。”
这时县委的打字员小王看见了焦裕禄,招呼说:“焦书记,看戏呀?今天是开封来的二夹弦,《梁山伯与祝英台》。这是你儿子?”
国庆很礼貌地躹了个躬,说阿姨好。焦裕禄说:“小王你也来看戏?票买了吗?”小王说:“买了。”焦裕禄问:“几排的?”小王拿出票来:“5排1号,正中间。”焦裕禄问:“你认识卖票的人?”小王说:“不怎么认识。他大概认出我是县委的,就卖我这张5排中间的号。”
焦裕禄掏出一元钱:“你替我去买三张票,记住,千万别让他们认出你是县委的,看能买到几排的。”小王一脸疑惑。焦裕禄说:“去吧。”一会儿,小王拿着票回来了:“焦书记,这票是27排边上的,27排30、32、34号。咱俩换换吧,那里太远啦。”焦裕禄说:“挺好的,你进去吧。”爷儿俩拿着票入场。检票员检票时,认出了焦裕禄:“焦书记,您也来了。怎么还买票啊?”焦裕禄说:“谁规定的县委书记可以白看戏呀?小同志,今天我多买了一张票,因为我儿子昨天看戏没有买票,所以应该补一张。”
国庆说:“阿姨,昨天我错了。”检票员说:“这有啥,焦书记你是不是批评他了?”焦裕禄点点头:“今天带他来看戏,首先是让他向你们认错,以后不发生这样的事情。好了,我们进去了。”
剧场里,观众陆续入场了。县委常委李成带着老婆孩子进来了,工作人员把他们毕恭毕敬地带到第二排,坐在正中间的位置。又有几位县里的领导入场,工作人员把他们引到了前三排。
开戏的第一通锣鼓敲响了,喧闹的剧场渐渐静下来。焦裕禄父子的票在27排,刚坐下,礼堂主任打着手电赶过来了:“焦书记,您怎么坐这儿啦?”焦裕禄借着手电光看了看椅子上的牌号:“没错呀,是27排32、34号。”礼堂主任说:“焦书记,你们还是坐到前排去吧,第三排有给县委领导留的座位,这是老规矩啦。”
焦裕禄说:“我买的就是27排的票,对号入座这是规矩,规矩面前人人平等。”
礼堂主任见说不动,只好走了。第二通锣鼓打起来,大幕徐徐拉开。观众中有人议论:“焦书记来看戏了。”“是吗?在哪儿?”“这不,27排。”“怎么会是27排,前三排不都是给县领导留的吗?”“焦书记坐27排了,看看咱们老三排的排长这回怎么坐得住!”有人在李成耳边说焦书记来了,李成往前排和两边看看。那人说:“没坐领导席,坐在27排了。自己买的票进来的。”李成赶忙站起来:“那咱还能坐这儿呀?”前排的县领导们也纷纷离开座位,自觉地坐到后排去了。
第二天,焦裕禄在县委常委会上专门提出了“白看戏”的问题:
“同志们,今天在常委会上,我得先做个检讨。我的儿子焦国庆以县委书记儿子的身份看了一场白戏。虽然第二天票补上了,但这件事给我的触动很大。我没有把自己的子女教育好,所以才让一个孩子小小年纪就滋长了特殊化的思想。看戏是件小事,却能反映出我们的干部作风。”
常委们有人悄悄议论。焦裕禄继续说:“县委的一位打字员,去买票时人家剧场的人认识她,知道她是县委的,卖给了她一张5排中间的号。我说,我给你一元钱,你到窗口排队去买,别让他认出你是县委的,看能买到几排的票。结果买到的是27排最边上的票。”
大家笑了。焦裕禄点上一支烟:“剧场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而且很多年一直坚持着,那就是第三排的座位不卖票,是给县委领导留的。时间一长,群众把坐这一排的人称作‘老三排’,把经常坐中间位置的领导称作‘老三排排长’。”
大家把目光投向李成。李成一脸不自然的神色。焦裕禄说:“我想,从今天起,我们要废了这个规矩。这个‘老三排’排长我焦裕禄当然不当!县委已经发了一个《十不准》的通知,不准任何一位干部用任何方式搞特权,不准任何干部和他们的子弟看白戏!各级党委和各部门的同志,要模范地执行党的纪律,带头发扬党的优良传统,任何时候决不能搞特殊。”
这几天,焦裕禄的心情一直平静不下来,“反走后门”办公室的调查情况通报接连不断送到他手上,他觉得好像有一把锯子在锯着灵魂,让他的灵魂隐隐发出绵长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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