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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社会会更好吗 王蒙哲思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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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革命是人类崇高的政治冲动

对于青年人没有比革命和爱情的愿望更强烈的了,当然,不绝对如此。而有些时候,革命的动机甚至超过了爱和性,这也是“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吧。

世界上没有比爱情和革命更神圣、更崇高、更美丽、更令人激动的事情了。

革命至少创造了一个伟大的恋爱季节,让青春与爱情的大潮横冲直撞,滚滚奔腾,一片汪洋!

革命是人民的狂欢,是青春的结晶,是历史的沉醉,是情感的火焰,是民族的大放光辉!

青春、革命、爱情,这三样东西加在一起还能不点燃全部世界与全部生命?这三样是怎样地相得益彰!青春需要革命,革命是青春的酒和盐,不革命青春就黯然失色,不革命青春就算不上青春。而革命的冲动不正是与爱情的冲动一样,生发自青春的红血球吗?青春是革命的油田、革命的源头,爱情与革命不正是青春的大潮,不正是春潮的胜利泛滥冲刷、冲决一切桎梏和罗网的野性吗?谁能不为这美丽的春潮倾心?谁能不为这熊熊的革命烈火燃烧?除非你是彻骨的冷血!让革命的青年男女永远紧紧地拥抱在一起!革命就是对于生命和美,青春和力量的狂吻!

一个社会如果不能给儿童提供足够的玩具,说明这个社会不是一个让孩子们满意的、合理的社会,没有玩具的孩子有权利选择革命,去建设一个令他们满意的社会。

如果剥削压迫使人、阶级、民族活不下去,那么社会的不公正便成为压倒一切的东西,人、阶级、民族首先需要为生存而战,个人的生命的意义也要完全服从于这个“而战”了。

长期的封建专制主义所造成的自私、旁观、欺骗、雁过拔毛、敲骨吸髓、见一面分一半……已经不可救药。

民族、国家、阶级利益与立场的冲突,是时时地地的存在。民族主义、国家主义、阶级主义是一种非常现实、易于被广大人民理解与接受,具有强大的动员能力、煽情能力的说法。

我们尊敬壮烈却也渴望平凡,向往伟大却也咀嚼细节,锻造钢铁却也抚摸肉身,崇拜英雄却有时感到一丝恐惧。

革命不是地震式的纯然的灾难,革命是能量的释放,是电闪雷鸣、摧枯拉朽,更是对于未来的争取,对于光明与欢乐的拥抱。风暴中有盲目性,更有伟大理念的驱动与照耀。有血腥,也有救苦救难的仁德与奴隶翻身的喜悦。

没有你死我活的斗争与决心,就没有革命的壮烈与勇气,就没有这样的拼死革命的革命党人。革命是没有退路的,革命走上的是不归之路。

革命、共产主义是我自己选择的。一个革命者、社会的理想者,在我身上打下了深深的烙印。

在社会发生巨大变动的时候,知识分子有自己的选择,也有自己的轻信,但是也会碰壁,也会受到挫折,这是一代人的经验。

不是说你选择了革命,革命就选择了你,你选择了革命,革命不选择你,革命觉得你不太革命,革命觉得你不够革命,革命反过来要整你,这也是可能的。

所有的革命出自被侮辱与被损害的悲情。

革命是人类最崇高和神圣的一种政治冲动。它的崇高性和正义性捍卫了它的合理性与必然性,压倒敌对方面而不是被敌对方面所压倒的历史必然性。冲动则包含了许多感情的急切与过激,尤其在取得胜利以后,它需要更多的智慧、理性、平衡、和谐与调节能力。

我深信没有被压迫与求解放的情怀,就没有革命。

越表示革命就越能够获得现实的利益—这究竟是不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革命毕竟应该是牺牲,是奉献,是迫不得已,是面对重重阻力、重重艰难的豁出命去的千难万险之事儿啊。

革命从一切阅读,从一切对生活、对世界的不满意,从一切社会矛盾、阶级矛盾、家庭矛盾、人际矛盾……从一切对于新生活的幻想当中来。

原来人民被捆绑着,现在,共产党把人民身上的绳索解开了,原来人民被反动派监禁着,现在我们放出来了,这就是解放!

我一直梦想着这样的场面,不觉悟的人民群众被蒙蔽,被误导,我以革命家的身份去讲演,雄辩的言辞扭转了乾坤,人民流着热泪皈依了革命,用大刀和长矛向阶级敌人头上杀去。这里说的革命,是真理,是献身,是庄严的牺牲,是人生方向的选择,是境界也是觉悟,是抛头颅洒热血。

文无革命难火热,革命无文难动情!

革命确实是火炬,是灯塔,是太阳。革命是驱动的最强大的马达。有了革命以后时代是怎样的不同了,生活是怎样的不同了。

革命并不是神话中的活命水,它并不能立即改变一切,并不能立即重新排列人类活动。不是因为革命不够伟大,而是因为革命的路是那样实在、曲折、漫长。

总要湮没的。谁又能不湮没呢?连贞节牌坊也没有用了。革命了,新社会了,凝结了无数血泪和恐怖的贞节牌坊,只配得到幸福的后人的嘲笑。不再会有任何人对这些牌坊的来历感兴趣的。后人对于先人,又怎么可能理解呢?谁说中国的发展变化太慢了呢?

既然选择了革命,就不能拒绝为革命献出一切,就不能怕革命的千难万险,九九八十一难。

一个书生反革命绝对不比一个地主、一个土匪头子、一个会道门坛主反革命更危险。怕的是书生革命,书生一革命,就一百个不顺眼,一千条看不惯,一万项是意见,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做得不多,说得不少,而且动不动自以为是救世主,悲天悯人,晦气败兴,涣散军心。

生命倾心于燃烧的战旗,与战旗共存亡也许是生命的辉煌涅槃。旗帜燃烧着,燃烧着,到了最后一刻还在坚持燃烧,它不甘心烧成灰烬。

人们朗诵《毛主席语录》如念咒语,打派仗给人的感觉弄假成真,一开头不过是做游戏,也不怎么的,后来玩儿起命来啦,还真起火,真想把对立面消灭他十次八次!斗争是斗争的催化剂,革命是革命的导火索,甚至假的革命也能玩儿成了真的拼命,假的斗嘴也能斗成真的杀人的炮火。

革命的烈火让你不烧也得烧,烧起来也就不能再烧!谁烧到半截子不想烧了,谁就必然被旁的纵火者、玩火者、观火者活活烧死!于是你烧我烧他烧,大家一起烧,同仇敌忾、杀声震天、尸横遍野!听清楚了没有?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所有的疯狂、所有的无奈、所有的快乐、所有的吵吵嚷嚷与热热闹闹后边,难道不是有一个基本的事实—利害在起作用?权权权,命相连,已经深入人心。有心煽动,有意迎合,头羊在前,群羊随后,鞭劲哨急,势如海潮,雪崩地震泥石流,谁能阻挡?谁不拼命?历史就是这么拼出来的。

从阶下囚到座上客相距只有一步,从右派到左派相距只有半步,从保皇派到造反派相距只有零点八厘米厚的嘴皮,从向隅而泣到叱咤风云相距不到一毫米。革反一念间,左右一念间,死生一念间,祸福一念间。

夺取政权的斗争是悲壮的英雄主义,而全面建设小康社会便相对更强调求真务实,也许我们为了务实而多少付出了一些理想主义、浪漫主义、豪言壮语与直上云霄的理论作为代价。

五百年对于历史不过是一瞬,历史为了一个微小的进步从来不在乎百年或者五百年!

革命就是要干那不革命的时候干不成、不可能去干、连想也不敢想的事。

没有暴力就没有国家,就没有英勇的反抗与牺牲,就没有战争,非正义的与正义的战争。我们是强调正义战争的正面意义的,问题是战争双方或多方没有谁认定己方是在进行非正义的战争。

现实有太多的丑恶,理想是多么美好动人,能够把丑恶的现实变成美好的理想的唯有革命。为此,我们为革命必须付出高昂的代价,为革命也是为理想,付出再多的代价也是值得的。

一个政权、一种社会制度的末日更像是闹剧、喜剧和荒诞剧。

一个政权垮起来,竟是这样不堪一击,摧枯拉朽,夸张一点儿,更像是儿童游戏而不像是严峻的斗争。

文章憎命达,包括革命和治国,太文学了就达不起来。但文学又天生地与革命合作,理想,批判,战斗豪情,爱与仇的烈焰,反体制(准无政府主义)倾向……没有悲情文学就没有壮烈的革命。文学在促进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的革命化方面成效卓著。

没有社会主义,没有十月革命,没有苏联共产党与国际共产主义运动,即使狂想也想不出这样美丽的精神世界。

时势造英雄,时势也造寂寞得伟大清高的人物。

我坚信我们的社会主义、共产主义的政治理念,因为它们比资本主义、封建主义美好得多,诗意得多,动人得多。

我挽留了伟大的时代,我挽留了美好的青春,我挽留了独一无二的新中国第一代青年人的激越,我挽留了生命的火焰与花饰。但是我为此要放弃,放弃许多我的最爱的实实在在的生活与快乐。

把自己这一滴水投入到人民的青年的汪洋大海之中,这是我的幸福,也是我的骄傲。

“文革”搞得时间越长,就百分之八十的百姓或者更多而言,越像是全民休假、全民疗养了。到后期,只剩下了所谓群众组织的坏头头们在那里革命,而大伙,自从清理阶级队伍以后,后来又完成了“五七”干校的学业,多数恢复了本职工作,已经越来越轻松了。

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已经席卷了一切,淹没了一切,改变了一切。渺小的市民,渺小的生活,渺小的事务与伟大的政治运动未必事事相关,像渺小的溪流一样,仍然在静静地流淌,包含着污浊泡沫,也承载着喜怒哀乐,不乏糊涂也不乏善良,不无狡猾也不无应对的天赋,无奈仍然有辙,无可言说却仍然有趣。

“四清”云云关键是与农村干部的贪污腐化、多吃多占、阶级阵线不清作斗争,至少前二者还是有生活依据的,什么时候都有腐化干部,什么时候也都有奉公守法、艰苦奋斗的好干部。不管形势怎么样发展,也不管各种说法怎么样复杂悖谬,共产党提倡清廉、道德纯洁是好事情。

沉重的口号和帽子并没有取消生活、压光生活,生活仍然是生活,人仍然是人,大地仍然是大地。生活不被消灭,人不被消灭,大地不被消灭。

你闹什么他就有什么,你树先进就出先进,你重新组织文艺队伍他就是等着你组织的候选人。你读毛选就出学毛著积极分子,你打右派就出右派,你镇压啥一准也就有啥。说声走资派个个走资。说声三结合处处结合。唱什么歌出什么鸟。演什么戏出什么角。喊什么口号出什么错。需哭则哭,该笑则笑。要什么一定会有什么。不要什么一定也会有什么等着你去消灭。

另一面是生活,是日子,它消磨青春和意志,它也冷淡野心和狂热。刺激长了,就没有了刺激。演戏多了,就变成了闹剧。天天革命,人人革命,事事革命,革命的感觉弥漫开来,浓度与强度便都日渐衰减,悲壮精神与牺牲精神便都与日常的喜怒哀乐、得失利害混合、化合。越要彻底就越无边无际,最后连最初的热乎劲儿也失去了。各种理论、各种原则、各种骇世惊俗的冲动,最后都有可能变成应付差事的过场。你要他为你所用,为你的理念而奋斗,他其实是要你为他所用,为他的利害而选择。你有你的理念。我有我的好处。你大喝一声是为了警醒我。我大喝一声是为了使你听信。这样的“文革”生态,不是值得一叹的吗?

五十年代,共和国的第一代青年是相信的一代。我们相信美好,相信理想和理论,相信民族团结和人间友谊,相信工作,相信文件、会议、社会和总结,相信歌曲,相信领导,更相信人民,相信青春和微笑,相信春天和花朵,相信红旗和军号,相信马恩列斯毛泽东直到西班牙共产党领导人伊巴露丽。相信建设新生活的愿望,相信历史,相信历史的运动即使呈螺旋形,总的趋势仍然是向前进步。相信历史的曲折终将跨越,个人的不幸毕竟算不了什么。相信爱情也相信文学,相信电影也相信大报告,相信作家协会与人民公社,相信劳动创造世界,相信品格,相信道德和修养的必要性,相信光明的快乐的公正的生活终将被变成永远的不可逆转的现实。

生活道路的第一个引路人,革命火焰的最初的点燃者,总会在人的一生中留下深刻的甚至是神圣的印象。

口号,套话,意识形态,开始的时候也是来自真情实感,来自我们的梦,也来自沉下去一瞬然后立即再次升起来的太阳啊。

咒骂赫鲁晓夫是没有用的,是时间和真相使我们的斯大林一去不复返啦。我们就是那样慢慢地残酷地长大的。

谁也抹不掉全世界左派精英的奋斗史,哪怕这些奋斗和牺牲没有获得应有的成功也罢。

我想念她就是我的梦,我的爱情,我的幸福,我的需要,啊,我的伟大的意识形态!我感到了血液在身体里涌流,我感到了心跳的加速,我感到了感情的沉醉,我感到了诗一样的美丽。

我们是一代理想主义者。社会主义的理想,对于世界,仍然是最富有吸引力的。

求革命也如求爱,是一种全身心的奉献,全身心的契合,全身心的冒险。

阵痛过去就是新生命,黑暗过去就是清晨,风暴过去就是永远的春光灿烂。革命就会有牺牲,你可能倒在敌人的枪口下,也可能被流弹击中,你可能死在刑场,也可能死于混入革命队伍的蟊贼的阴谋。

生活本身也可以变得煽情化、社会化、戏剧化和修辞化。生活变成了严谨的政治檄文以后,历史的面貌与真实的面貌也大大不同了。

也许那时会有人引经据典地羡慕生逢“文革”盛世盛事的前辈人?也许那时有人引用西方的新潮理论指出“文革”的前卫性、波普性试验性与东方神秘性?“文革”岁月像是漫游的季节,你走到这里,你走到那里,天南通地北,大漠连海滨,手举小旗,足裹绑腿,背背军包(宛如改革开放年代的港澳旅行团),拉练的拉练,扒车的扒车,翻山的翻山,过河的过河,穿山洞、攀铁桥、翻雪岭、爬索道,要票没票,要钱没钱,却实现了天下一家、万域相亲、四海之内皆兄弟也的梦,真是读一小本书(《毛主席语录》)行万里路的奇观。你到这儿批斗,我到那儿瞻仰,韶山冲出了毛泽东,井冈山上红旗乱,浏阳河弯过了几道湾,红卫兵不怕远征难,乌蒙磅礴走泥丸。

人人革命的结果必然是除了反革命的都革命,也就是除了革命者只剩下反革命者不革命,这样,既扩大了、消解了革命,也扩大了并且消解了反革命,最后,是取消了革命。真逍遥假逍遥,一起逍遥起来……

革命所许诺的是通过一场血与火的斗争消灭毒蛇猛兽,让鲜红的太阳照遍全球。革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革命的道路上充满了流血和牺牲,为了鲜红的太阳,必须不惜一切代价去搏斗。这样,不是战士便是叛徒,不是同志便是敌人,不唱战歌就唱降歌,不做铁锤就做铁砧……一切都极端地尖锐化、对立化、严峻化,没有通融的余地。

人生自古谁无死?世间最烈是“文革”!请问,“文革”都碰上了,世上还有什么难舍难离之物?世界应许给我们的,或者说是我们奉献给世界的绝对不是两只小麻雀的卿卿我我,甜甜腻腻,而是铁与血的劲舞,剑与火的狂欢!到头来,一场大火唯灰烬,三生有幸是无痕!“文革”这一天一到,最舍不得的也得舍得!

光明光明,光而后能明,不光何以明之?痛快痛快,痛而后快,不痛何以快哉!

太兴奋也容易带来疲倦,大希望也容易带来大虚空,大轰大嗡过去以后,留下的是实质上的冷冷清清。政权换人换名换口号都没有带来任何真正的新意,只不过是更多的动荡,更少的秩序,更多的生命浪费,更少的有意义的工作。

革命纲领总是带有理想主义色彩的。没有理想而满足现状自然也就没有革命。理想既是对现实的批判,又是对积极行动的驱遣。革命党人为了自己的革命理想,抛头颅洒热血,前仆后继,历尽千辛万苦,才取得了革命斗争的胜利。理想主义的力量是惊天地而泣鬼神的。革命的理想主义使革命者的思想道德大大地升华,那简直是诞生奇迹。

理想的实现靠的是实践和理想自身的不断重复宣讲。特别是在革命者取得了夺取政权的胜利,他的主要任务变成了进行经济建设和提高人民生活以后。经济生活的组织首先是靠利益原则的正确运用而不仅仅是理想主义的宣传。

革命的最大好处和魅力是向千万人应许了一个全新的前景和希望,唤起了全中国人民的革命热情,使他们如醉如痴,但你不可能老是让人民保持那样一种如醉如痴的状态,特别是在取得政权之后。

我回忆自己年轻时期的那段政治生活、社会生活的经历,尽管也有过分的时候,也有干蠢事的时候,也有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时候,但我仍然感到它的珍贵。

政治家是要付出代价、做出许多牺牲的,包括对于自己个性的牺牲。一个政治家不能按个人的情绪和兴趣办事。

革命理想在夺取政权的斗争特别是武装斗争中,与当时的革命根据地、革命队伍中实际的战时共产主义分配制度与生活方式结合得很好。为理想而献身的精神、自我牺牲精神、忠诚崇敬、说一不二的精神、宁折不屈的硬骨头斗争精神,为正在腐败衰亡的旧中国带来强大的兴奋力和希望,带来了新中国。

我相信流血斗争的事实、流血斗争的实践,先于暴力革命的理论。古今中外,多数情况是,生活先于理论,实践先于命题。

许多不同的乃至针锋相对的理论都能在某时某地对于某些人有巨大的说服作用。说服力未必可靠。一时说服?永远说服?任何理论都有自己的有效期,任何理论都需要与时俱进。

红卫兵的产生绝非偶然,红卫兵的一套绝非凭空而至,这里不但有历史、社会、文化的根源而且也有人性的依据。红卫兵遗风同样没有也不可能一时绝迹,红卫兵式的思想与行为意识仍然保留在一些普通人包括批评红卫兵运动很严厉的人身上。

红卫兵意识的核心是破坏意识,是政治或业务领域中的胡作非为乃至流氓意识,是抹去一切突出自家意识。热衷于破坏并为之披上各色虎皮新皮,又冲又闯,先声夺人。甚至鼓吹破坏是扫除建设的拦路虎,是扫除建设场地的垃圾,因此是建设的不二法门。自从项羽烧阿房宫以来,就树立了大破特破,“破”字先行的先例。这种做法既反映了人性的通病,又形成了我国的独特传统。

人生如同进军,命运如同大合唱,革命就是向前,敌人正是隐藏在自己心中。

我知道我是渺小的,不完善的,有时候是软弱的、丑陋的和卑贱的。但是我仍然有革命的情怀,有崇高和美善的诗。这就是人生,人生不是清纯的蒸馏水,革命不是小姐少爷们的美梦,诗也不是半空中仙女的啼啭。像我这样有缺点、有错误、有时候丑陋和卑贱的人也能革命,我的灵魂正在革命的烈火中锻炼,正在诗歌的纯洁激情中净化,正在人生的波涛中起伏搏击。这本身就是革命的诗学,就是人生的真谛,就是可以令人为之成仁就义的绝对律令。

革命创造了何等美好的青春,青春创造了何等美好的革命!

剥削者、压迫者只是一小撮,而他们—被剥削、被压迫、求解放、求幸福,在斗争中失去的只是锁链而得到的是全世界的无产者和半无产者—是绝大多数。他们是大海,而压迫者只是几点小小的孤岛。需要的只是觉悟,只是一点儿革命道理的启发。只要有这么一点儿启发,有这么一点点火种、一点点火花,熊熊烈火就将燃起,旧社会就将摧枯拉朽。

人们献身革命,不惧死亡,正是为了生活!

人生、革命、战争、奋斗里原来可以有这么多浪漫,这么多感情。

孜孜以求地去谋取地位是无聊的,革命者的地位绝对不是靠追求和谋取、更不要说是钻营可以搞到手的,也不是靠谦虚和清高可以推卸掉的。提拔,无论如何,是一种肯定、鼓励、器重、满意的表示。痛饮着青春的美酒,吸吮着生活的乳汁,迸发出革命的光辉,这有什么不好呢?这不是更伟大吗?

“文革”年月,认识的人愈少愈好,和外界的联系愈少愈好,多认识一些人—叫作社会关系复杂,徒然给别人一个“复杂”的印象,同时还会给组织上增加一大堆外调的任务,需要劳民伤财派人去找你的社会关系调查你,也需要你写许多材料去证明别人并非反革命,去证明你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并非反革命的勾结与串联。

可以说,那时如何会想得到中国革命、国际共产主义运动会是这样曲折和充满歧路与歧义?歧路亡羊,歧路会令羊羔们发疯。可以说,热血沸腾难免酝酿荒唐与风险,艰难险阻难免挑动拼命与不计后果。但人类就是这样活过来的,青春就是这样热烈,应该这样热烈一番,不可能经验老到后再过活,再做一些想做的事。历史更多的时候不是在沙龙与会客室里,不是在明窗净几的书桌前,经过千百次观察、制图与运算,经过千百次果蝇与白鼠的试验才确定了自己的运动方向与方式。历史的操盘手不是心如死灰、形如槁木的冷面冷心,不是“饮水差知等暖寒”(钱锺书诗)的智者……而是有时是电能积累后的晴天霹雳,也许是惨叫,也许是痛哭失声,也许是高歌入云、地覆天翻。历史不是绣花女与外科医生的精美作业,历史有些时候更像是艺术家与不要命的敢死队员和冲锋枪手的随心所欲与鬼斧神工。

是的,有过乌托邦,有过幻想,为了乌托邦我们也吃过苦。然而,为什么那个时候有那么强烈的理想主义?这样的全民的“乌托邦”是不能用乌托邦本身来解释的。正是中国革命的伟大理想与现实唤醒了全民族的美好向往与希望,这样的年代并不是每一次人生都能遇到。

好吧,你说那个时候我们的向往是乌托邦也罢,那是我们的生活、我们的现实的一部分,一个提供了那么多乌托邦的真实,不是很有魅力吗?纯洁和理想给那个时候的现实涂抹了多么美丽的色彩!没有这样的色彩的人生是多么乏味的人生!那确实是一个朝气蓬勃、凯歌行进的时代。蠢事,当然是做过的,谁的少年时代、青年时代没有做过蠢事呢?你能因为做过蠢事就咒骂青春吗?做蠢事的年代不也是充满英雄主义与英雄业绩的年代吗?

我们过去思想工作的一大失误就是我们常常考虑到英雄,并希望大家做英雄,我们也常常考虑到罪犯,也随时准备与罪犯进行殊死的斗争,却常常忽略了大多数—既非罪犯也非英雄的大多数。

准备革人之命者,必须有被人家革命的准备,没有此种准备最好不要轻易把自己的脑袋往革命先锋、革命闯将的堆堆里扎。

社会的变迁,革命的胜利,这一切都是要付出代价的呀!代价就代价吧,对于个人来说,这是太严重了,对于历史来说,其实只是小波折,不算什么的。

即使生活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是同样的条件,我只能做出同样的选择。选择革命的道路是不容易的,不仅因为革命有形形色色的、凶恶和狡猾的敌人,还因为革命是太激动人心的事情,革命是威严至猛的狂风暴雨、电闪雷鸣,革命在一年之内所要变革的,超过了历史发展平常时期的几十年、几百年甚至上千年。

革命的目的是为了人民,把人的心灵、生活从奴役、偏见和愚昧中解放出来。加班加点者有权休息,务实者有权遐想,解放了的、摆脱了剥削压迫欺凌的人们才能懂得那弦乐四重奏第二乐章的纯洁与美丽。

革命同时需要情感,革命充满了悲壮的、正义的,即绝对道德自信的、排他的、斗志昂扬的、宁死不屈的激情。革命思想不是数学符号式的单纯的逻辑推理,而是激情、想象与科学论断结合的产物。

中国革命的特点是武装斗争,是以军事斗争为主,以军事手段为主。

干革命和知识分子是互相选择的。选择了革命的作家却受到革命的负面选择乃至淘汰,这确实是一种悲剧。

知识分子的革命正是中国人民革命的一大特点。与十月革命后一大批人文知识分子出走不同,一九四九年十月前后,大量中国知识分子冲破千难万险回归到革命胜利的中国。

革命者和精英们理解人民大众的正当世俗愿望,并为满足人民的这种要求而努力而献身。实在无伤于革命和精英,而正是革命与精英之所以为革命与精英的题中应有之义。

世俗化的同时我们照样应该珍重与发扬革命化的传统精神,也要注意并尊重精英们的精神诉求,提高自己的与社会的精神品位。

上点年纪的中国人,一辈子心里都装着中国。中国太穷,中国太苦,中国太受气,中国太不争气,中国的歧路太多,而中国又是那么可爱、那么独特、那么伟大、那么亲切,那么叫人梦魂萦绕,想放也放不下。人们为中国操了不知多少心,生了不知多少气,流了不知多少泪、多少汗,更流了不知多少血。好了,总算新中国建立了,总算中国有了指望了,总算中国发展了,进步了,壮大了,开始富强了,当然道路仍然远非一帆风顺。中国就是一部大书,最感人、最有味道的书,用热血和热泪,用牺牲和奋斗,用无数记忆和深思写下的书。

由于革命的惯性,新中国成立后,又夸张地制造了大量可以避免或可以缩小规模的政治斗争,使许多文艺受到迫害,这是令人痛心的教训。

精华与糟粕本来就不是泾渭分明的东西。而红卫兵的不幸经验告诉我们,砸烂精华保留糟粕的事情,远比砸烂糟粕保留精华的事情容易发生得多。

革命工作首先是艰苦,其次是具体琐碎,然后是长期,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最后才是伟大呀,辉煌呀……

爱国主义是有它的历史的具体的内容的。在外敌侵略之际,它的主要内容是抗敌救亡,“毁家纾难”;在革命尚未成功之际,它的主要内容是革命,但仍然不能排除其他内容,例如做学问、搞实业。不论在民族斗争还是阶级斗争的紧要关头,都要提倡斗争精神、拼命精神、激情豪情、气节意志、政治挂帅、不甘平庸直至一种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烈土精神。

人民中有无数的人才。过去,在剥削阶级的压迫下多少人才被埋没了!他们只是没有机会罢了!

只有劳动人民才是这个世界的债权人,只有劳动人民才有权利向世界讨回血债,只有劳动人民才有权利向剥夺者报仇雪恨!

知识分子选择革命或者不革命,但常常更愿意选择革命。革命也选择知识分子,要的是敢斗争,敢横下一条心,敢冲敢杀,永不动摇而又遵守纪律,说一不二的那种。不要那种哼哼唧唧,脑子与眼珠乱转,动不动玩什么个性呀,独立思考呀的那种。

在中国,革命的主体是贫下中农。主要斗争形式是武装斗争,这也不是知识分子的所长。所以知识分子整天想革命,真革命来又常常狼狈不堪,必然的。文学性知识分子的革命带有原罪感和悲剧性。一个文学天才革起命来,必有一方遭殃,不是革命就是文学天才自己。

历史所蕴藏、所酝酿的革命的要求,历史所呈现的对于用革命手段来改造社会的渴望,是无所不包、无所不在而又无可抗拒的。就像夏天的干旱渴望着暴雨,不仅龟裂的土地、干涸的河床、满山的树木和遍地的庄稼,而且每一只燕子、每一株小草、每一条吐着舌头的狗、每一只竖起毛来的鸡,都在呼唤着倾盆大雨,威严而又磅礴的雨!

在苦难中向强大的黑暗势力浴血斗争的英勇悲壮精神当然是激励人的,然而这种斗争的目的,只能是消除黑暗势力,消除痛苦。值得赞赏,值得留恋,值得惋惜的绝不是黑暗和苦难本身,更不能人为地去找假想的敌人去斗和找本来可以不吃的苦来吃。

多数情况下,我主张立字当头,破在其中—立了正确的才能破除,也等于破除或扬弃谬误的。事实已经证明,没有立即没有建设的单纯破坏,带来的常常只能是失范、混乱、堕落,这种真空比没有破以前还糟糕。

发布时间:2015年04月24日 15:25 来源:北京联合出版公司 编辑:王千雪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