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眼人》

19 达赫的岛的故事

开始“分类”这些“垃圾”时我惊讶极了，有的时候会捡到一些破碎的，稀奇古怪的东西：像是摩托车车壳、婴儿推车、保险套、针筒、胸罩、丝袜……我常会想，原先用这些东西的是什么样的人呢？而他们又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丢掉这些东西的呢？我记得当兵的时候，有一次同僚打睹如果对方敢穿胸罩上刺枪术，就请全连喝饮料，我真的穿了，全连都笑翻了。晚上跟朋友溜出来买宵夜的时候，我把那个粉红色，有蕾丝边的胸罩揉一揉丢到海里。有时我胡思乱想，会不会，它又随着这堆垃圾漂回来了呢？

我发现不少人被新闻报道误导，以为只有塑胶制品不会腐烂，这几天我观察，其实不少人造纤维的产品耐力也相当惊人。而且还有不少东西是被包在塑胶袋，或保丽龙里头的，所以格外完整。我捡到的被分类为“完整有价物品”的东西就包括戒指、眼镜、手表、手机……，听说甚至有人捡到“金子”！这是为什么最近海滩上多了那么多外地人的原因，他们以为能从这些东西里找到什么宝物。不过我更担心的是，有些原本靠沿海耕种和捕鱼的部落居民，这段时间也只好依靠捡海上垃圾维生了。职业不是那么容易摆脱得掉的东西，一旦习惯了某种生活的方式以后，就很难逃出去了。这是小米告诉我的……

说起来这些垃圾好像是带着某些故事漂流在海上的，因为每一样被抛弃的东西都有故事。

我被这个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定住身子，那就很像是你以为是没有声音的影带，突然在某个地方声音被开到最大一样。我的前面站了一个男子。他看着我，风把他的头发吹得像藤蔓一样飞起来。

男子突然开口说话……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应该算是开口说话，因为他的嘴巴根本没有动，但是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孩子，你追不上任何一头山猪的，你注定没办法成为一个好猎人。”

“那我能做什么？”

“你能做什么？”他反问我。我发现他的眼睛跟我们的眼睛不太一样，有点不太像是一颗眼睛，而是由无数的眼睛组合起来的复眼，像是云、山、河流、云雀和山羌的眼睛，组合而成的眼睛。我定神一看，每一颗眼睛里仿佛都各有一个风景，而那些风景，组合成我从未见过的一幅更巨大的风景。

“你能做什么？”

这时候吹来一阵风，声音被风带回来了。我发现自己跟山羊一样，斜斜地立在悬崖边，好像站在一个岛上：远方的天空是山奈的颜色，底下是深绿色的树和溪流。

22 暴雨将至

鱼总会来，雨也总会来。近年来岛屿显得更为多雨了，而且雨一年比一年暴烈。雨天时阿莉思特别容易想起托托……有一回阿莉思又跟他提起以前托托在的时候的情景，他想起了掌海师讲过的一句话，于是转述给阿莉思听：“以奈查斯卡魔奈路拉拉，亦唉所多门。”

阿莉思知道魔奈是海的意思，路拉拉是花，所多门是海滩，阿莉思已把这几个单字学会。但整句话的意思却不懂。她追根究柢地向阿特烈询问整句话的意涵，花了不少时间，她才觉得自己应该理解了这个句子，这个句子，或许可以这样翻吧：没有一座岛的海滩能留住浪。

这是一句格言、箴语，毫无疑问，即使是在科学检视下也算是真理。浪是无法留在海滩上的，箴言跟废话往往是一线之隔，阿莉思想。

“只有鲸才会被留在沙滩上。”阿特烈说。瓦忧瓦忧人认为，鲸是为了那些无法到海上捕鱼的人而自杀的。海里的生物用陆地自杀，灵魂会飞到云上；陆地的生物用海自杀，灵魂则会变成水母，这是那群海上的次子告诉他的灵界规则。

“死亡有时是一种索讨，有时只是告别，它不会亏欠任何人。就像海是深的，日子是长的，沙里卡巴（阿莉思已经记得它是灵魂的意思）终究会背叛肉体一样。”

也许是因为阿莉思无法直接转换瓦忧瓦忧语的意思，她总认为少年阿特烈说出来的话太过诗意、不太真实，把人应该要经历的痛苦都美化了，像阿特烈这样年纪的孩子，根本不应该说出这样的话语。另一方面，阿莉思也想到阿特烈在海上经历的一切，那远超过她的一生所能经历的。也许在少年阿特烈的身体里，已经是比自己更复杂的灵魂了。

29 复眼人Ⅲ

绝望的男子望向复眼人，像是用尽所有的请求希望获得他的帮助，却只是看到复眼人的复眼像是瞬间变化了排列组合一样，不断跳动变幻，每枚单眼的景象的每个瞬间，都跟前一个瞬间的景象完全不同。仔细一看，男子的心神不禁被每一个单眼的画面深深吸引，也许是某处海底火山正在喷发，也许是像一只鹰隼飞行所见，也许只是一枚树叶摇摇欲坠的情景，那每一个单眼，似乎都在播放着某种记录电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