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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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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本信息】

作者:高满堂,李洲 著

出版时间:2015年1月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作者简介】

高满堂,大连广播电视台国家一级编剧。1983年开始电视剧编剧生涯,编剧900余(部)集。作品获第5届亚洲电视节、第39届亚广联ABU娱乐类金奖,第3届首尔电视节最佳编剧奖;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14次,其中一等奖5次;中国电视“金鹰奖”5次,其中一等奖2次;全国“五个一”工程奖10次。

其还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第27届《闯关东》、第29届《温州一家人》)优秀编剧奖、中国电视“金鹰奖”(第24届《闯关东》)最佳编剧奖、“飞天奖”突出贡献奖、“华表奖”最佳故事片奖、第十二届四川电视节“金熊猫”奖国际电视剧评选银奖、中国电视剧50年优秀编剧奖、中国2009年度影视十大风云人物奖。

代表作品:

电视剧:《闯关东》系列,《家有九凤》《大工匠》《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钢铁年代》《温州一家人》《大河儿女》《老农民》等。

【内容简介】

1948年,北方农村的一场土地革命引发了一个长达半个多世纪的恩怨故事。黄河北岸的麦香村,生活着一群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安身立命的农民。长工家的儿子牛大胆,地主少爷马仁礼,在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中,一夜之间颠倒了位置。农民当家做主、扬眉吐气把歌唱,地主点头哈腰、夹着尾巴做人接受改造,牛大胆和马仁礼明里暗里互不低头,相互斗法。牛大胆深爱着“仇人”的闺女杨灯儿,却娶了马仁礼的未婚妻乔月;马仁礼打断了牙齿往肚里咽,人前还得小心翼翼赔笑脸,日子过得憋屈窝囊。

改天换地的岁月里,上面三年一折腾,五年一运动,农民就没消停过。为了填饱肚子,牛大胆和马仁礼在麦香村的土地上呕心沥血劳作,他俩历经了互助组、合作社、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灾害、文化大革命乃至改革开放发家致富……一直到2006年国务院取消延续了两千多年的农业税,中国农民踏踏实实过上了好日子。

这部厚重的作品生动鲜活地再现了中国农村近60年的风雨历程,刻画出中国农民坚韧不拔、吃苦耐劳、勤俭节约的本质,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农民人物形象的画廊!

【精彩文摘】

第一章

打春一百,拿镰割麦。

老天爷真怪,1948年的春脖子特别长,立春都快三个月了,紧靠黄河北岸的麦香村,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满头翠绿,可地里的麦子才甩齐穗儿,还没有灌满浆。青黄不接啊,庄户人一个个黄皮寡瘦。

可是,肚子里即使没有干货,也挡不住有人架。一大早,雾气还没有散尽,外号“牛三鞭”的牛占山和外号“老驴子”的杨连地就来到黄河滩上较起劲儿来。牛三鞭单手拽着鞭子杆,老驴子单手拽着连枷柄,鞭子和连枷缠绕在一起,两人较着力,就像俩蛐蛐儿龇牙咧嘴地咬着不松口。

这时候,村上的许多人围着看,谁也不理会不远处滔滔东流的黄河水。在刚露脸的日头照射下波光潋滟的黄河水,也按照老辈子的模样,不理会它身边的芸芸众生,不紧不慢地奔向大海。

牛三鞭喘着气说:“老驴子,你真是越老越驴性,非要跟我见个高低短长吗?”

老驴子瞪着眼喊:“牛三鞭,今儿个你要是胜了我,你儿子牛有草和我闺女杨灯儿,就是两个巴掌拍出了响儿!你要胜不了我,只能怪你老牛家眼高手低!”

牛三鞭皱着眉头说:“老伙计,你要想找我报仇,咱就单讲报仇的事,你把孩子的婚事搅和进去,不地道!”老驴子咬着牙说:“牛三鞭,有劲儿别使在嘴上,我闺女的婚事,我说了算!”

老驴子一使劲,连枷发出吱吱的声响,牛三鞭的手紧紧拽着鞭子杆,两人眉头拧着运气,互不相让。说来话长,老驴子和牛三鞭的仇出在当年村东、村西械斗上。麦香村村东住的是大户人家,村西住的是穷人。当年村东、村西械斗,老驴子和牛三鞭带头对付村东财主马敬贤,谁知道老驴子被马敬贤施计收买,村西吃了大亏。为这件事,牛三鞭教训老驴子,一鞭子下去,想不到当时他喝多了酒,鞭子没准头,不小心把老驴子的子孙布袋抽散了黄儿,后来老驴子就不能传宗接代,这仇算是结下了……

老驴子使劲拽着连枷,牛三鞭使劲拽着鞭子。牛有草、杨灯儿、灯儿娘在一旁紧紧盯着。突然“咔吧”一声,连枷头断了,牛三鞭和老驴子都后退好几步。牛有草扶住牛三鞭,灯儿娘和灯儿则扶住老驴子。

牛三鞭一笑:“老伙计,这一仗咋算哪?”老驴子望着断了头的连枷柄,憋气不吭。灯儿趁机说:“爹,咱自己的家什儿不应手,怪不得旁人。”灯儿娘也敲边鼓:“她爹,咱不能说话不算数。”老驴子黑丧着脸不吭声。

牛三鞭退一步说:“老伙计,你要是想反悔,我就当你啥都没讲过,咱们再换着法儿比试,行不?”事已至此,老驴子也只好退半步说:“拿三升麦子做聘礼,我闺女就是你牛家的人!”他说着转身就走,灯儿娘急忙跟着。

杨灯儿望着牛有草笑了笑,捡起连枷头转身跑了。牛有草望着灯儿的背影呵呵地笑。牛有草心里明白,这年景三升麦子,聘礼可不轻啊。牛三鞭倒是觉得,人家就一个闺女,多要点聘礼没啥。他告诉儿子,现如今在麦香村,除了马敬贤,谁家也拿不出多余的粮。趁着老驴子的话还热乎,赶紧去!牛三鞭估摸着,看在他给马敬贤家当过几十年长工的分上,马敬贤也不好抹面子。

世道乱了,人心浮动。要变天啦,对于有家有业的人而言,这不是好兆头。这会儿,马敬贤正在院子里抽着烟袋锅,坐在椅子上晒太阳。他心里像是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的,等着长工赵有田打听八路军的消息。前段日子人们疯传八路军快要来了,搞得马大头心慌意乱,寝食难安。

牛有草跑进来,走到马敬贤面前,轻声喊了声叔儿。马敬贤没看牛有草,继续抽着烟袋锅。牛有草高声喊了一声叔儿,马敬贤打了个激灵,烟袋锅掉在腿上。牛有草赶紧扑拉马敬贤的裤子,捡起烟袋锅递给马敬贤,又递过身旁小桌上的烟叶袋子。马敬贤从袋子里掏出烟叶,塞进烟袋锅。牛有草赶紧用火镰子、火石、纸媒子打着火,给马敬贤点着烟袋锅,这才说他爹让他来借三升麦子的事。

马敬贤皱着眉头说:“你叔家的粮是天上掉下来的呀?老天爷一年就让咱收一回粮,你叔家的粮也不多。”牛有草只好求着:“叔儿,这三升麦子我家急用,您就行行好,开开面儿吧。”

马敬贤抽了几口烟才说:“你爹能张嘴管我借粮,保准是碰上翻过不去的坎儿了。你牛家来我不能不给借,谁让咱两家热乎了几十年呢!”

两人来到粮仓门口,马敬贤让牛有草在门口望着,他进去装麦子。马敬贤走进粮仓,望着满仓的麦子,摸摸这袋,又摸摸那袋。他打开一个麻袋,用手抄起一把黄澄澄的麦子,咂吧着嘴,拿出一个小口袋,又拿起一个加了外沿的升,挖出一升麦子,他握着升沿,把升里的麦子卷在升沿里一部分,然后晃着,摇着,把麦子倒进口袋里。就这样,他装好三升麦子,交给牛有草。

牛有草抱着三升麦子回到家,牛三鞭正躺在炕上,挺着大肚子哼唧,他这是吃荞麦皮窝窝头整的。早晨,为了和老驴子在黄河滩上较劲儿,牛三鞭怕空着肚子没有力气,就死命往肚子里塞荞麦皮窝窝头。结果闹得肚子胀成怀了八个月身孕的婆娘,咋也拉不下屎。牛有草急忙用擀面杖擀老爹的大肚子。

牛三鞭看到儿子借到了麦子,让儿子赶紧给老驴子送去。牛有草不急,要先擀老爹的肚子,边擀边问老爹现在最想吃啥。

牛三鞭说:“能吃上地瓜就好,那年地瓜丰收,顿顿地瓜管饱,放屁都是甜丝丝的。地瓜全身是宝,地瓜叶、地瓜秧也好吃,做的菜窝窝吃起来没够。可惜现在这个也吃不上了。”

牛有草给老爹擀肚子,牛三鞭唠叨着说:“爹对不住你啊,家穷得连虱子都不愿意待,狗都不愿意来串门儿,你这么大岁数了,还没娶上媳妇。屎憋着早晚要拉出来,话憋着早晚要倒出来,我最恨马大头那个老王八羔子。老鳖羔子一直瞧不起咱牛家,当年他对你爷爷说,你有孙子就叫穷八辈。如今你和灯儿要定亲了,以后成了亲,我有了孙子,就给他起名叫牛八碗!一天吃八大碗干饭!十天八十大碗,一百天八百大碗!我孙子能把马大头家的粮仓吃空了,连地皮都啃秃,非得把马大头的大脑袋气瘪不可!”说累了,牛三鞭催儿子赶紧把麦子送过去。

牛有草背着粮袋往老驴子杨连地家走,好事临近的喜悦使他劲头十足。

老驴子坐在院里的石墩上修理断了头的连枷,板着脸,心里气鼓鼓的;灯儿娘掐麦秸辫子,屋里传来灯儿唱吕戏《王儿赶脚》的声音。老驴子心烦,高声喊着不让灯儿唱。

灯儿娘说:“孩子招你惹你了?有火朝我撒,生闷气伤身子!”老驴子扔了手里的连枷说:“老天爷不帮我!灯儿一回家就猫屋里,不能出来干点活吗?”

灯儿娘说:“眼瞅着要出嫁了,在屋里绣花呢,准备嫁妆。闺女老大不小了,像她这么大的,孩子都炕沿高了,咱这是晚的。”老驴子叹气:“这年头,兵荒马乱的,又赶上年景不好,谁还顾得上婚嫁!”

说来说去,老驴子还是对牛三鞭有气,把闺女嫁给他家,心里一百个不愿意。灯儿娘赶紧劝说,三升麦子的聘礼都定下来了,要是牛有草拎着麦子来求亲,一定要应承下来。黄河边斗仗输给人家,要是反悔,十里八乡的叫人笑话!

老驴子拧着脖子:“我是说了不算的人吗?”灯儿娘笑着:“他牛三鞭是犟牛,你是犟驴,豁嘴子吃肉,谁也别说谁。”

老驴子还是要说牛三鞭。老驴子提起,牛三鞭年轻的时候就爱管闲事,那一年,菜包子马仁廉他爹遭土匪绑票,别人躲都来不及,可牛三鞭拍着肚皮夸下海口,要到土匪窝里去说事儿。他还吹牛说,上山三鞭子下来,土匪头子就得头缠裹腿布,两手扳后脑勺,敲锣打鼓把人送回来!他临走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一口气啃了人家半只猪腿。结果票儿没赎回来,他自己也被土匪扣下。他媳妇为了赎他,把家产都贴上,败了家。后来牛三鞭是回来了,他媳妇一气之下跑了,再没回来。牛家不是过日子的主儿,不是消停的人。老驴子对牛三鞭的儿子牛有草也看不上眼,说那孩子从小胆子就忒大,好惹是非,所以才有“牛大胆”的外号,跟他爹一样,一块荒料。

灯儿拿着绣花撑子走过来,不乐意地说:“他爹是他爹,大胆是大胆,别那么说人家。”老驴子一瞪眼:“你这妮子,我一说老牛家人的不是,你就跟我急赤白脸的,还没过门就向着人家说话,也不怕笑话。”

“背后说人家的坏话,才叫人家笑话呢。”灯儿说罢回屋里去了。老驴子气哼哼说:“别的不讲了,三升麦子做聘礼,看老牛家的本事吧。”

正说呢,牛有草背着粮袋站在门口喊婶子。灯儿娘高声大嗓地让牛有草快进来。老驴子编着柳条筐没抬头。灯儿扔了绣花撑子,急忙趴在窗口朝外望。

牛有草走到老驴子跟前低声说:“叔儿,我来了。”他把袋子放在老驴子面前,“这是我亲自到马大头家借的,看着他量的,三升麦子,丁点儿不差。”老驴子笑了笑:“你爹是啥人哪?蚊子腿上剔精肉,麻雀肚里刮肥油,雁过拔毛的主儿,麦子过了他的手,不掉分量才怪呢。”

牛有草正想辩白,老驴子已经让灯儿娘把升拿来过量。第三升没满,麦子果然少了!老驴子看着牛有草不说话。牛有草吃惊地挠着头,不知道这是咋回事。

老驴子拉长了驴脸说:“要不是我们家灯儿和你起小就恋着,不嫌你们家穷,寻死寻活要嫁给你,我才不会做这赔本生意!”

老驴子告诉牛有草,眼前这升就是他借马大头家的,他断定少的麦子是牛三鞭打面糊喝了。不过,麦子少点他也认了,他两只手像两只蒲扇,一层层抄着麦子,搓着闻着咬着,脸色忽然变了,怒道:“小子,你真长了本事啊,竟敢拿红眼儿麦子晃我的眼!都是庄稼人,麦粒受没受潮,捂没捂,你能糊弄得了我吗?”

牛有草感到奇怪,麦子是他亲自从马大头家借的,升满满的,都是好麦子,怎么就变了?还有红眼麦子?

老驴子在院子里背着手转着,撅着胡子说:“小子,红眼麦子你拿回去,顺便告诉你爹,都在地里拱了大半辈子,该是啥就是啥,谁也诓不了谁!”

牛有草没辙,收好麦子,悻悻地回到家里。他放下麦子,垂头搭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老爹听。牛三鞭拍着大腿,后悔没有事先告诉儿子,马大头家的升,往外借的时候加了沿儿,倒不干净,马大头把好麦子放在上面,儿子是被马大头糊弄了!

牛有草要把麦子退回去。牛三鞭不让,说是吃一堑长一智,吃个哑巴亏吧。

牛有草心里气不忿:“灯儿她爹本来就不痛快我跟灯儿的亲事,又赶上出了这档子事,咱就是换了三升好麦子,这事儿也成不了。”

马敬贤正在牛槽前给牛拌草料,长工赵有田气喘吁吁跑进来,说大队的八路军正路过,枪头锃明刷亮,白花花晃眼!马敬贤一听急忙往外跑,赵有田随后跟上。两人来到村头,正遇上三疯子牛有金一边疯跑一边大喊:“来了!来了!大枪大炮啊……”

马敬贤和赵有田爬上村头高坡趴下望着。远处,一眼望不到边的解放军队伍,正悄无声息地翻越麦香岭的山口。马敬贤呆了一阵子,赶紧回家关好大院的门,到屋里抱个坛子走出来。他四处看看无人,把坛子藏到鸡窝里,又觉得不妥,取出来抱着坛子走进西厢房。

忽然敲门声传来,马敬贤急忙跑去开门,儿子马仁礼和一位姑娘站在门前,两个人穿得挺洋气。

马敬贤长舒一口气:“儿子,你怎么也没打个招呼就回来?放假了?”马仁礼说:“没有,回头跟您细说。这位姑娘叫乔月,我带她来的。”

马仁礼把行李搬到院子里打开包装,是几箱子书和一些奇怪的设备。马仁礼告诉父亲,这些是观测气象设备,有百叶箱、气压测量仪、雨水量测量仪、风向风速标,还有温、湿度仪等等。学校里气象学不搞了,设备没用处理,捡了个大便宜。

马仁礼给爹介绍说:“乔月是东北人,流亡到北平读书。北平太乱了,她家里没有亲人,没人供她读书,她不想念了,要跟我结婚,我就带回她来。我们是回来结婚的。”

马敬贤惊异地打量乔月说:“啊,回来结婚?真是的,给我弄个措手不及。”

马仁礼忙说:“也不用大操大办,简简单单就行,乔月不挑。结了婚就不回去了。北平那边的活辞了。”

马仁礼对父亲说,他念书的时候,恩师是研究气象学的蒋丙然先生,他和先生过从甚密。敌伪时期,先生在学校任过职,光复后,人家说他附逆,北平待不下去了。就为这,他也跟着吃了挂落,接收大员三天两头传唤他,抠这个,问那个,还暗示让花钱买平安。他受不了瘪犊子气,和乔月一商量,三十六计走为上,就回来了。

马敬贤让进屋说话。乔月要去梳洗一下,马仁礼带着她袅袅婷婷地进屋去了。马敬贤默默看着乔月的背影,摇了摇头。

吃过晚饭,马敬贤坐在堂屋的椅子上喝茶,他提醒儿子,这次回来,应该体体面面抽空到村里的大户人家走走,别让人家挑礼。骡马架子大值钱,人架子大镚子儿不值。马仁礼则觉得眼下的形势未定,有的亲共,有的投靠国民党,还是谁也不招惹,少麻烦。马敬贤想了想,同意儿子暂时在家猫着。

马敬贤看乔月身上有一股子风尘味,不像是正经姑娘。父子俩正说着,乔月已经换了一身服饰走进来,到马敬贤跟前喊:“爹,儿媳给您请安了。”马敬贤忙摆手:“别呀,还没结婚不能叫爹,祖祖辈辈谁也不能破规矩!”

乔月看着马仁礼不知所措。马仁礼朝乔月使了个眼色,乔月赶紧改称叔。马敬贤让乔月先到那屋歇着去,他和仁礼还有些话要说。乔月走后,父子俩开始议论时局。根据马仁礼的分析,蒋介石已经是强弩之末,大厦将倾,垮塌是早晚的事儿,撑不了一年。共产党每到一个地方就闹土改,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农民得到了土地,能不支持共产党吗?土改很快就要闹到这儿了,得早做准备。

马敬贤表示改天他就分地!老话讲,花钱免灾!大势所趋,挡也挡不住的事儿,挡它干什么?与其让人家牵着鼻子走,不如做个顺水人情,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马敬贤悄悄告诉儿子,家里有十个金元宝。他也看出老蒋的气数已尽,共产党必定坐天下,闹土改,所以早早卖了些地换成金元宝,对外说做生意赔了。这叫盛世置地,乱世藏金。马仁礼提醒爹,得赶紧把金元宝藏起来,这叫浮财。东北土改的时候,几乎所有的地主老财都把金银珠宝藏起来,农民掘地三尺挖浮财,为这出过人命。

马敬贤一听急了,翻箱倒柜取出一个木匣子,父子俩想了半天,觉得藏在家里不好,还是藏到院子里。俩人走到院子里。马敬贤仰起头看着烟囱,让儿子搬梯子来,他把元宝匣子裹了又裹,上了房,顺着烟囱把匣子扔了进去。

夜晚,月明星稀。

杨灯儿来到牛有草家院子里,见了牛有草就问:“你家咋弄的?”牛有草忙说:“唉!叫马大头那个老东西耍了。”

杨灯儿埋怨说:“你就是不省心。你走后,我爹翻老账,把你爹好一通骂,还说让你这辈子绝了念想。你打算咋办?”牛有草挠着头没主意。

杨灯儿深情地看着牛有草说:“你再去求求我爹,反正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这辈子等着你!”牛有草心里一热,看着灯儿说:“那好,我豁上这张不值钱的穷脸再去求求他。”

第二天上午,牛有草就来到老驴子家,对着老驴子长跪不起。灯儿和娘躲在门后听动静。

老驴子冷冷地说:“你也不用给我闹这些光景,我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你能收回来,还是我能收回来?”牛有草抬头看着老驴子恳求道:“叔儿,顶着太阳说话,我真的是被马大头耍了,我要是撒谎,你把我剁了剐了也没怨言。咱撇开这些不说,就说我和灯儿打小就要好,她愿意嫁我,我愿意娶她,您就成全我们吧!”

老驴子摇着头:“你俩要好不一定是姻缘,起先我反对你们的亲事吗?你爹先前几次定好日子要给灯儿提亲,我家为了这,回了好几家提亲的,可你家来提过吗?”牛有草辩白说:“叔儿,那几次我家不都是摊上事了嘛!一次是我爹到土匪那儿,给菜包子他爹赎票,被土匪扣下耽误了;还有一回是我爹去找我娘,又耽误了。回头再来找您,您说红烧肉凉透了,回锅肉就不好吃了,把我们挡到门外,这也不怨我们啊!”

老驴子冷冷地说:“我就是看不惯你们家人说了不算,算了不说,不讲信用!这辈子你就死了这条心吧。就说这回,你说你被马大头耍了我信,可你爹一辈子精怪,他亲口对我说过,眼前飞过只蚂蚱,他都能分出公母,老牛隔山放个屁,他能听见动静。他也能被耍?我不信!我就认准一条,我闺女不能嫁无信无义的人家,那样我会叫全村儿的人戳烂脊梁骨,说我把闺女扔进火坑里去了。”

牛有草继续哀求:“叔儿,你们老人的事是老人的事,我们的事是我们的事,不能扯起葫芦带起瓢。”老驴子瞪眼说:“屁话!没有葫芦哪来的瓢?你是不是牛三鞭的种?实话告诉你吧,我看不惯你爹,你也没入我的眼!”

牛有草忽地站起来说:“叔儿,我也实话告诉您吧,不管您同不同意,我这辈子和灯儿拆不开了!这么说吧,也就是您不知道,灯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我要是不娶,就没人要了!”

老驴子腾地一下站起来说:“你小子的手挺能抓刷啊,好,就算是这么回事,你也别做梦,我宁可把她嫁到猪圈里,也没你的份儿!”他抄起连枷挥舞着,“你给我滚,回去告诉你爹,他不是鞭子使得好吗?告诉他,黄河滩我和他再斗一场,他要是斗过我,我麦子不要了,闺女还给你白送过去;他要是不敢比试,那说句软话也成,闺女我照样给你牛家!”

牛有草脸色难看地回来,把到老驴子家求情的经过对老爹讲说一遍。牛三鞭这才告诉儿子,老驴子不答应亲事,不是为了别的,是他和老驴子有过节儿。他把当年械斗他鞭伤老驴子的事讲给儿子听。牛有草埋怨老爹下手太重,讲到底,这事错在自家身上!牛有草把老驴子说的要再斗一场的话对爹原原本本讲述一遍。

牛三鞭点点头:“话都讲到这份上,看来这老东西是不把脸面扳回来不罢手啊。我的鞭子是有功夫,可他老驴子的连枷也无人可敌,力道大,有准头,一头二百斤的肥猪,他一连枷上去能拍成肉饼,眼前有蚂蚱飞过,他一连枷打过去,要它的左腿不敢给右腿。看起来是得再斗一场了!”

老驴子在家里甩连枷,杨灯儿在一旁看着说:“爹,你真的要和大胆他爹斗狠?”老驴子说:“就看牛三鞭敢不敢应战了!”

杨灯儿劝道:“爹,何苦呢!您就愿意看着自己的闺女不能跟相好的人儿一起过日子?您不心疼自己的闺女?”老驴子赌气说:“爹不是不疼你,可爹心里有数,那样的人家,你和他走到一起,也没你的好日子过,爹是为你着想。”杨灯儿噘嘴:“我看您是为自己。”

老驴子看着女儿问:“大胆说,你已经是他的人了,真的?”灯儿红了脸辩白:“别听他的,他那是急了眼胡说的。”

老驴子点点头,心里有底了。这时,牛有草来了,他赔着笑脸告诉老驴子,他爹同意再陪着耍耍。

老驴子笑着说:“好,是个痛快人儿!听说你爹身子骨不太好?能爬起炕来?不行别硬撑着,要不然人家会说我欺负老弱病残。”牛有草说:“我爹好着呢,一顿能吃八个窝窝头!”

太阳暖洋洋地晒着。马敬贤站在自己的地里,默默看着土地,他喝醉了,踉跄几步扶着老枣树。马仁礼走到父亲跟前,轻声让他回去。马敬贤从怀里掏出一沓地契翻看着。他有些哽咽地叨叨着,像是对儿子,又像是自言自语:“这些地来得不易啊!这是块阳坡地,在村西,叫老汉背,不肥,可透水性好,再涝的年份也不会绝收。这是块阴坡地,在村东,叫寡妇脸,地薄点,可是豁上工夫种几年豆子,多使粪肥就养过来了,就像寡妇枯焦,再嫁个停妥男人,睡几个好觉就滋润了。这块地叫姑娘腰,也在村西,肥啊,当年我爹为了要这块地,把棺材本都卖了……这块叫老汉脚,这块叫娃娃腚,这块叫秃头顶,不用细说,不是地块小,就是山岗薄地,不值钱。在我眼里,这些地都是我的老亲人儿啊!”

马仁礼默默地看着父亲。

马敬贤掰着手指头继续叨叨:“牛三鞭给咱家做了半辈子长工,有感情,脚下这片地离河近,好料理,分给他吧。和咱家有情有义的还有会兽医的菜包子马仁廉,咱家的牲口出了毛病,随叫随到。还有好多,就不一一说了。我是这么打算的,凡是对咱家有恩的,都分给好一点的地,弄不好到了节骨眼上,能帮咱说两句好听的……”

第二天,马敬贤要分地了。土地庙周围站满了村民,牛有草、马小转、吃不饱牛有粮、赵有田、三猴儿马仁义、瞎老尹尹世贵、寡妇牛金花、老干棒牛有道、地里仙牛忠贵、三疯子牛有金等人都在,大家议论纷纷。乔月在不远处默默望着。

马敬贤站在土地庙前,马仁礼拿着一张单子。

村长王万春站出来说:“老少爷们儿,昨儿个咱麦香村的首富马敬贤找到村里,说为了实行耕者有其田的主张,要学习别的解放区的经验,主动给没地少地的人家分地。这可是大事,我请示了咱民主政府,区长说这是好事,就同意了。下面请马敬贤说两句。”

马敬贤说:“万春村长,我有个请求,这地我是要分的,就像你说的,这是件大事儿,怎么的也得给列祖列宗打个招呼吧?可以吗?”王万春点头同意。

马敬贤点燃三炷香,拜祖宗,拜土地。仪式结束后,马敬贤讲话:“各位父老乡亲,感谢大伙儿赏脸来了。我马敬贤请大家来是给大伙儿分地。有人问我,老马,你为啥要给乡亲们分地啊?我说说我的道理。大家都知道,咱们的国父孙中山早就提出平均地权、耕者有其田的口号,可惜他的理想一直没实现。最近我儿子仁礼回来了,看到很多乡亲没地种,日子过得凄惶,偷偷落泪了。仁礼跟我说,国家的事咱们管不了,可乡亲们的事还是能帮上忙的。爷儿俩一商量,得了,给乡亲们分地吧!好听的我就不多说了,咱们来实惠的,下面就让仁礼念念分地名单。”

马仁礼拿出一张单子说:“乡亲们,我念到谁的名字,谁就站出来,到我爹那儿领地契。第一个,牛占山大叔。”

吃不饱喊:“牛三鞭大叔在家里生病呢。”马仁礼说:“他儿子也行。”牛有草站出来,从马敬贤手里接过地契看着。

下一个是菜包子马仁廉。马仁礼接着喊的是牛有粮。吃不饱问牛有粮是谁?地里仙牛忠贵说:“兔羔子,自己的名都忘了,你的大名不是叫牛有粮吗?还是我给你起的呢。”吃不饱慌忙站出来问:“不要地行不?最好能换几头猪。”

马小转也积极响应,问要猪不行吗?牛金花打趣,说是小转儿不光惦记吃肉,还惦记男人!马小转反击牛金花,说她丧气的寡妇嘴乱白话,还让不让人嫁出去了!老干棒接马小转的话茬,说是不怕,有他兜着底儿,小转儿肯定能嫁出去。

牛金花又刺弄老干棒,讥笑他天天拿三寸宽的磨刀石到处逛荡,见了大姑娘小媳妇就喊,磨吗?他那一见娘们儿就挪不动脚的样,小转儿哪能看上他!三猴儿马仁义也凑热闹,说本来他还想给小转儿和老干棒拉呱拉呱,让牛金花的丧门嘴一说,他俩成不了了!马小转也不是省油的灯,指着三猴儿马仁义笑,说你成天给人家拉呱媳妇,到头来自己一个都没拉呱到!

众人哈哈大笑。

该瞎老尹尹世贵了,他接过地契,把地契贴到眼前看着。马仁礼念到三疯子牛有金,三疯子从马敬贤手里一把抢过地契吃肚里去,说吃了就掏不出来了!

马仁礼最后一个念的是牛忠贵,可是地里仙牛忠贵没理,转身走了。

夜晚,马敬贤在堂屋里喝着酒,哼着吕戏《借亲》。马仁礼担心,分出去的那些地,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要是土改改到这儿,真怕乡亲们有话说。马敬贤告诉儿子,自古以来,人分三六九等,肉有五花三层,没有鱼鳖虾蟹,哪有花花世界!马家主动分地,不能说自古至今绝无仅有,在咱们这一片也是头一份儿,那帮泥腿子感激还来不及呢。咱不求露脸,就求个安稳!再说了,这也是给儿子留条后道儿!马敬贤很得意,这叫一石二鸟,拿出这些地充数,这样一来,马家就没多少地了,还能赚来乡亲们的好话。听说土改要划成分,到那时候,再活动活动,划不上中农,顶多是个富农。

日头刚升起一竿子高,瞎老尹就来到老槐树下拉响了钟。马小转跑着喊:“大鞭对连枷,牛和驴又要架啦!”一帮村民跟在她身后跑着。

牛三鞭和老驴子已经在黄河滩上摆开决斗的架势。村民围观二人大战,议论纷纷。马仁礼和乔月在远处观看。赵有田等人拖来磅秤,摆弄着定盘星。吃不饱牛有粮向马小转套近乎,偷偷给小转儿肉蛋儿吃。小转儿咬了一口,挺香的,问啥肉的?吃不饱嘻嘻笑着说是猫肉。马小转吐了,大骂吃不饱天杀的找死!她捶打吃不饱,吃不饱一边跑一边喊好心赚个驴肝肺,这娘们儿真难伺候。

杨灯儿悄悄问牛有草,他俩架希望谁能赢?牛有草说:“当然是我爹。”

杨灯儿说:“我也是,要不然咱俩成不了亲,可就怕我爹输了面子上挂不住,说不定闹出个三长两短的。”牛有草让杨灯儿放心,他爹心里有数,不会让灯儿爹下不来台。

赵有田给老驴子打气说:“叔儿,我看了,您这身子骨儿,这手绝活,胜过牛三鞭不在话下。”地里仙牛忠贵摇头感叹:“唉,煮豆燃萁,相煎何急?这必定是一场鏖战!”

赵有田喊:“老少爷们儿,今儿个牛大叔和杨大叔约好要比画比画,两位各自拿出绝技,比画三个回合。第一回合比力道,砸地秤,现在开始。两位大叔,谁先登场啊?”

牛三鞭让老驴子先来。老驴子让牛三鞭先来。牛三鞭说声献丑了,甩起鞭子,一鞭子砸起二百斤的秤砣。观者叫好。牛有草和灯儿很高兴。老驴子走进场地,抡起连枷,砸起二百五十斤的秤砣。场下爆发欢呼声。牛有草和灯儿吃一惊。赵有田宣布,第一回合杨连地叔胜。

第二回合,比准头,两位做准备。吃不饱等人搬到场地一个坛子,坛子里装满水,水上漂着一粒麦子。这一回合要求用鞭子或者连枷取出麦粒,不能损坏坛子。牛三鞭大步进场,瞄了瞄,挥动鞭子,鞭梢呼啸,宛如灵蛇吐信,取出麦粒。

一片叫好声。牛有草和杨灯儿都笑了。老驴子出场,一连枷下来,把坛子打碎了。

赵有田宣布,这一回合牛占山叔胜。

第三回合,大鞭对连枷。两人要面对面站着,鞭子缠连枷,二人用力扯拽,不管用什么办法,一袋烟的工夫,谁的脚动了地方谁输。二人上场,牛三鞭拽着鞭子杆,老驴子拽着连枷杆,二人使劲往自己怀里拽,一袋烟工夫谁的脚也没有动地方。

地里仙牛忠贵走出来说:“诸位,我看他们俩是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都是黄河滩响当当的人物,何必要分出雌雄?都松手吧。”

牛三鞭一松手,老驴子没留神摔倒了。牛三鞭扶起老驴子。老驴子气愤地一定要比出个山高水低。牛三鞭冷笑一声转身就走。

老驴子大骂:“牛三鞭你个孬种,给我站住!咱俩大战三百合,胜不了你我给你当儿子!”牛三鞭随口说:“拉倒吧,你给我当儿子,我就得绝后。”

这句话正戳到老驴子的伤疤,他气得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浑身发抖,突然追过去喊:“老不死的接家伙!”说着挥起连枷,朝牛三鞭甩去,连枷重重打在牛三鞭后背上。牛三鞭身子晃了晃,又站住了,他转身望着老驴子,一口血喷出来,倒在儿子牛有草怀里。大伙围着老驴子纷纷谴责他不地道……

马敬贤听儿子马仁礼讲杨连地把牛占山用连枷打吐血的事,琢磨半天,知道牛占山的命不长了,就让马仁礼拎半升麦子给牛占山送去,临走前让他吃点好的。马仁礼觉得半升麦子拿不出手,还是给半袋子白面合适。马敬贤犹豫半晌,咬牙同意,可又怕热脸贴上冷屁股。因为老牛曾经是他家的长工,他面子上和老牛热热乎乎,背地里也没少让老牛闹心。这时候去关照他们,怕人家不领情。架不住马仁礼一再说现在需要人缘,马敬贤才让儿子提着半袋子面去看老牛。

马仁礼来到牛家对牛占山说:“牛叔,我爹说,您在我家干了大半辈子,相处得不错,听说您伤着了,好一阵儿难过,说要来看看。谁知是因为难过啊,还是因为别的,咳血了,身子不方便,就打发我来看看。”牛有草忍不住说:“别猫哭耗子假慈悲,要不是你爹坑害我们,哪有今天?滚!”

马仁礼把面口袋放到桌子上:“好,我走。老牛叔,这是我爹的一点心意,还有,我带来了云南白药,您好好养病,改日还来看望您。”说完灰溜溜走了。

牛有草要把面袋子扔出去。老牛让儿子赶快给烙张葱花大饼,他流泪道:“啥都别说,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爹小半年没吃面食了,不能临走空着肚子,要不没力气过奈何桥、爬望乡台啊!”

牛有草把烙好的白面大饼拿来,老牛抱着大饼狼吞虎咽地啃着,边吃边对儿子讲,吃上白面大饼死了也不亏,比他爹的命好,他爹临咽气就想吃不掺野菜的窝窝头,到底没吃上就伸腿了。

老牛吃过白面大饼睡了一觉,到黄昏真的不行了,一口接一口捯气儿。牛有草给爹捋着肚子,老牛断断续续和儿子交代后事。他说他这辈子对不住儿子,儿子这么大岁数还没娶上媳妇,看来要断子绝孙了。他对不起儿子的娘,那年伤了她的心,她一气之下朝北面去了,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这辈子没跟她过够!他还说儿子的胆太大,小时候就敢用秫秸捅庙里的土地佬儿,长大了和人比胆大,敢在坟地里睡棺材,以后胆儿小点不吃亏。他最后嘱咐,这一回老驴子下黑手使阴招,名声恶臭,村里人瞧不起他,千万不能娶灯儿!老牛说:“你要是不答应,我死了也不闭眼,就瞅着你,瞅死你!”

过了一会儿,老牛要去茅房拉屎,牛有草背起爹走出屋子。可是,出了屋子,老牛说不去茅房,要到他家的八分地里看看。牛有草背着爹走到地里,老牛指着地里的三棵枣树告诉儿子:“你祖爷爷,你爷爷,都埋在这儿。当年,这三棵枣树连带这片地都姓牛,可你爹我没守住。当年我苦苦哀求马家,才留住中间这棵老枣树,我死了以后,也要埋在这儿。我要守着老家儿,活着的时候穷,顾不上祖宗,死了我给他们尽孝。咱家就这点地和这棵树,这棵树你要是守不住就不是我儿子,等哪天你死了想要进来,我一脚把你踹出去!”

老牛要拉屎,他让儿子离远点,然后解开裤带,蹲在地上,不停地搓着地里的泥土。他方便完了,轻轻松松地喊了声:“妥了!”说完轰然倒下……

晚上,马敬贤听儿子在堂屋里说牛三鞭的事。他对儿子说:“你老牛叔到底走了,真舍不得啊!”说着掉出几滴眼泪,“可惜呀,多好的车把式,这么多年,他在咱家赶大车,车赶得好啊,那鞭子能抖出一串花来,十里八里都听得脆响,那力气,给头牛都不换。”

马仁礼也记得,他小时候看到家里两头牛打架,怎么都分不开,牛三鞭一只手抓住一只牛犄角,活生生给掰开了。一坨豆饼,他三鞭子能给打断!场上铺着橙黄的麦捆子,他一阵鞭子,麦捆散了,麦粒掉了,麦壳脱了个精光锃亮,直接就能磨面。马敬贤决定明天要去最后送送牛占山。

外边传来乔月唱《苏三起解》的声音。马敬贤侧着耳朵听乔月唱戏,心里疑惑,追问儿子,乔月到底是干什么的?马仁礼只好承认,乔月以前是草台班子唱小戏的,后来不唱了,念了书。不过乔月和别的戏子不一样,东北沦陷,她孤身一人跑到北平,没有办法才唱戏谋生,后来他帮她读了书。她经常到学校图书馆看书,一来二去的,就认识了,他发现她是个爱学习有追求的女孩,渐渐地就建立了感情。

临睡前,马仁礼敲乔月的屋门,说是有事要进屋里说。可是乔月没开门,让马仁礼明天再说。马仁礼告诉乔月,是想商量商量结婚的事。可是乔月推说,兵荒马乱的,婚事先不着急,等这场仗打完再说。屋里的油灯儿熄灭了。马仁礼望着屋门口心里明白,乔月已经不是在北平的乔月了。

翌日,牛家院里摆着一口白皮薄棺材。牛有草披麻戴孝,擦着泪水。乡亲们看着棺材满脸悲戚。地里仙牛忠贵用拐杖戳着地,悲怆地感叹牛占山不该走这么早,大事还没办完。

马敬贤带着马仁礼来吊孝,他几步小跑到棺材前,扶棺哭泣着:“老伙计,没想到三日不见,你就命赴黄泉,这是怎么了?咱们东伙一场,我舍不得你走啊!这些年,你给我马家出了不少的力,开春往地里送粪,夏收往家里送麦,秋天赶着马车粜粮,冬日里你拉着我走亲戚。你是黄河滩百里挑一的车把式啊!大鞭子一甩,麦香岭谁不说你是个人物!老伙计,你对马家有功啊!咱们虽然是东伙,老哥儿俩说得着啊!逢年过节,咱哥儿俩时不时喝壶小酒,说麦香岭的人情世故,论黄河滩的英雄人物,有说不完的话,真想再听听你说话啊……”

棺材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抓住了马敬贤。众人大惊。马敬贤侧着耳朵凑近棺材,不断地点头,良久,他严肃地点了点头:“妥,老伙计,我听你的,你安心上路吧。”他直起腰来,高声说,“老伙计,你听好了,西坡地里那两棵老枣树,从今天开始归你牛家了!”

大伙儿帮牛有草在老枣树下埋葬牛占山。白皮棺材被抬到挖好的坑里,大伙儿要掩埋。牛有草哭着要等等,他要再看爹一眼,他心里有感觉,说不定爹还有话对他说。大伙儿打开棺材盖儿,牛占山的眼睛瞪着。

地里仙牛忠贵说:“有草啊,你爹有心事,念叨念叨,给他合上眼吧。”

牛有草一边念叨,一边摩挲爹的眼皮:“爹,儿子明白您的心思,您是怕儿子娶不上媳妇,断了牛家的香火。您放心,三年之内,儿子头拱地也要娶来家媳妇,到时候我带着婆娘、孙子给您上坟!”牛占山还是合不上眼睛。

杨灯儿走过来对牛有草说:“大胆哥,老人家一定还有惦记的事,再念叨念叨!”牛有草抬眼望了望杨灯儿:“你想知道他老人家惦记啥吗?”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句:“爹,儿子记住您的话了,这辈子不娶灯儿!”

牛占山的眼睛慢慢闭上。灯儿心如刀绞,捂着脸跑了。

回到家里,马敬贤犯起嘀咕,在堂屋踱着步,还为老牛的死伤心。他明白,牛占山的死他脱不了干系。他知道,自己这辈子做了两件见不得人的事。一件是那年村东、村西械斗,村西那边人多势众,又有牛占山和杨连地撑大旗,他不能看着村东吃亏,就用了反间计,把杨连地拉了过来,结果反败为胜。打那时候起,牛、杨两人反目为仇。第二件,是牛有草来借麦子,他不知道是做聘礼用的,昧了斤两,还掺了红眼麦子,结果牛、杨两个人斗狠。谁知杨连地下手太狠,让牛占山送了命。

马仁礼也埋怨他爹,不该在穷人身上那么算计。马敬贤承认他是生就的骨头长就的肉,自己家的东西往外拿心揪揪着,想方设法也要留下点,这件事儿办得实在不光彩。他让马仁礼赶紧去看望牛有草,这时候谁近谁远谁冷谁热可看得最清楚,见了牛有草就说,这辈子他跟老牛兄弟是一个头下两条腿,亲兄弟一样,没处够,要是大胆缺什么少什么,尽管张嘴说。

马仁礼来到牛家院子里,牛有草正拿着老爹的鞭子挥舞着,甩出一串鞭花。

马仁礼为牛有草鼓掌叫好,赶紧把他爹的话学说一遍。牛有草说马仁礼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

马仁礼脸色有些不好看地说:“好心好意来看看你,都是一个村的,有这么待客的吗?这不是热脸贴了冷屁股吗?我这是自讨没趣儿,活该。”说着转身要走。牛有草的心有些软和了,就让马仁礼屋里坐会儿。

二人进到屋里,马仁礼感慨地说:“唉,三天前还和老牛叔在这屋子里拉呱儿,想不到三天后人去屋空,这真是,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有草兄,生死有命,富贵在天,一定要节哀啊!”牛有草冷着脸说:“不用你嘱咐,好赖都得活着。”马仁礼赔笑:“临来之前,我爹给我好一顿念叨老牛叔的好。”牛有草冷笑:“我爹是好,给你家扛了一辈子活,出了一辈子力,到头来自己没挣下一垄地,半片瓦,这不是一辈子为你们家活的吗?”

马仁礼只好扭转话题:“咱不说这些,没听说?济南那边要打大仗了。”牛有草一笑:“打吧!收拾的就是你们这些黑心烂肺的老财!”

马仁礼解释说:“有草兄不能这么说,我家虽然有点钱、有些地,可自打民主政府成立,我们家一直是站在老百姓这一边的,给佃户减租减息,给前线捐款捐物,给没地的乡亲分地,我爹哪一项不是走在前面?这可是有目共睹的,要不然我爹也不能得了个开明绅士的称号。”

牛有草撇嘴说:“拉倒吧,你爹满肚子的小九九谁不知道?别的不说,你们家分的地,都是些啥破地?能长庄稼吗?”马仁礼辩解:“话不能这么说,人勤地不懒,只要豁上工夫,水肥跟上……”

牛有草推着马仁礼出门说:“得了,你没资格给我念庄稼经,回家跟你爹嘚嘚吧。”马仁礼不服地辩解:“你说你这个牛有草,我怎么就没有资格念庄稼经了?好歹我也是农业大学肄业……”

马仁礼刚走,杨灯儿就来了,她一进屋就说:“爹打发我来的,他有话想和你说。”牛有草没搭腔。杨灯儿说:“有草哥,心里还是过不去呀?我爹一时没按住火气,后悔不迭,他说他这辈子的名声倒了不算啥,就是对不住你牛家。”

牛有草皱眉道:“一句对不住就结了?一条命的事儿!”杨连地的声音传来:“说的好,就是一条命的事儿!”随着话音,老杨进屋来了,“侄儿,你心里过不去应该,可有些话我要当着你的面说清楚,我不说酱是咋咸的,醋是咋酸的,我就说那天我是咋失手的。那天我和你爹斗狠,是打了个平手,可你爹说了句戳我肺管子的话,我一时怒火攻心,不管不顾砸了你爹一连枷。按理说,凭他平时的身手,他能躲过去,可他偏偏没躲。不管咋说,那件事我做得不对,我对不住你爹。我欠你牛家一条命,一报还一报,从今儿开始,我这条命是你牛家的了,你想要我这条命,随时来拿。还有,这件事跟灯儿没关系,别怨恨灯儿。”

牛有草沉默良久,一声高呼:“爹,您听好了,儿子这辈子不娶杨灯儿!”

杨灯儿呆呆地望着牛有草,眼泪扑簌簌流下来。

黄河的水滚滚东流去,日夜不停息。村头的老槐树早已经结满了槐角子,一转眼就到了秋天。

马家大院里,长工赵有田在给牲口喂料。马敬贤走过来,赵有田说:“东家,济南解放了,听说土改工作组就要进村。王万春给贫雇农开会了,说土改工作组组长就是当年游击队的队长周老虎。”

马敬贤听了一惊,他知道,周老虎可是个难对付的主儿,得小心,于是笑着问:“有田啊,你说这回闹土改,乡亲们能和我过不去吗?”赵有田一笑:“不会吧?东家一向善待乡亲,前儿个还给大伙儿分了地,大伙儿不会以怨报德吧?”

马敬贤担心地说:“就怕好心不得好报,听说有的主儿嚷嚷,没分到好地,牢骚还不少。你说说,要饭的嫌饭凉,这就叫得寸进尺。”

马仁礼在屋里摆弄风速仪,乔月走进来。马仁礼笑着问:“怎么?不看书了?想我了?”乔月脸色严肃地说:“仁礼,有些话想对你说说。我想了好几天,咱们分手吧。”

马仁礼一愣,望着乔月。乔月对马仁礼说了真心话。一个女孩儿家嫁人,其实就是找靠山,她觉得将来马仁礼靠不住,怕共产党坐天下了,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乔月东北老家传来信儿了,说土改以后,地主老财的日子都不好过,有的不甘心受屈,上山当胡子,没跑的个个低头搭脑受人欺负。她说马仁礼对她的恩德她不会忘,可她不能眼睁睁跳出火坑又进水坑,一句话,不想跟着马仁礼受连累。

马仁礼长叹:“你这是忘恩负义。看来我爹说的没错,果然是戏子无良。那好吧,你走你的阳关路吧。”乔月闪着大眼说:“我知道你是个好心人,我无依无靠,暂时还没有地方去,你能收留我一段时间吗?”

马仁礼又是一声长叹:“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好吧。”

土改工作组眼看就要进村了,一穷二白的人欢欣鼓舞,家有产业的地主却是人心凄惶。

这天夜里,马家父子满脸沮丧地在堂屋里商量对策。马仁礼知道,根据东北那边的说法,工作组来了之后先是搞串联,组织农会,接着调查土地占有情况划成分,分土地。马仁礼觉得,工作组是冲着土地来的,如果投其所好,再献一些地,划成分的时候就不会定得太高。马敬贤心痛不想再献地。马仁礼告诉他爹,工作队是根据土地占有的情况划成分,根据他家现有的土地,就得划个地主。共产党斗的就是地主!划了地主就等着开斗争会时挨斗!所以,留下够自己种的,咬牙全献!

马敬贤叫苦:“我的天啊,要我的命根子了,那可是祖祖辈辈留下来的家业啊,怎么让我跟列祖列宗交代啊!杀了我吧!”马仁礼劝解说:“爹,都什么时候了?你想搞得家破人亡吗?你挡得住吗?”

马敬贤摇头说:“老蒋都挡不住,我哪儿挡得住!”马仁礼厉声道:“那就听我的!把地契都拿出来!”

马敬贤一夜没合眼,早晨躺在炕上,头痛欲裂,额头上捂毛巾哼哼唧唧的。马仁礼整理地契,写好分地名单,然后让赵有田给村里没地的乡亲过个话,就说马家要给乡亲们二次分地,中午到关帝庙前集合。跟乡亲们说,这回分的都是好地,除了留下自己种的,其余的全部分了。

中午,关帝庙戏台子前围满村民。马仁礼站在戏台子上大声说:“乡亲们,今天把大家伙儿请来,不为别的事,我们老马家又要给乡亲们分地了……”

三疯子牛有金忽然跑过来大喊:“来了!来了!大马车……”

这时候,一辆拉着土改工作队成员的马车奔过来。周老虎挥挥手,车把式停了车。周老虎下车走到戏台子前,听马仁礼讲话。

马仁礼接着说:“乡亲们,这次分地,我们马家毫无保留,除了留下自己种的十来亩地,其余全部分给乡亲们,给地契。别的我就不说了,来实惠的,现在我叫到名的请上台来,第一个,牛忠贵……”

周老虎喊了一声:“等一等!”他跳上台说,“乡亲们,大家还认识我吧?”

地里仙牛忠贵说:“咋不认识,你是周老虎,打小日本的时候,你是麦香岭游击队队长,还在咱们村住过一段。”周老虎笑着说:“哎呀,这不是地里仙牛二爷吗?你老人家还好吗?”

地里仙说:“好着呢,几年不见,你也胡子拉碴的了,当官了?”周老虎摆手说:“不是当官,现在我是麦香村土改工作队队长。工作队落地儿就开始工作,我宣布工作队第一个命令,从现在开始,麦香村停止一切土地交易和赠送,今天这儿的行动取消!”

马仁礼忙解释说:“周队长,我这既不是土地交易,也不是赠送,是把土地分给乡亲们。”周老虎说:“那好啊,你把地契交给工作队吧,我们马上要成立农会了,一切权力归农会,土地由农会统一分配!”

马仁礼望着周老虎说:“好吧,都听您的。”

第二章

王万春、牛有草等农会的人在村公所开会。周老虎简单讲了当前的工作,然后提出马敬贤的家庭成分应当怎么定的问题,让大家讨论。

王万春主张按政策划,马敬贤本来就是地主。周老虎觉得马敬贤家的情况比较特殊,很难划定,给他划地主吧,可他家眼下的土地数量不够。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马敬贤和自己是一笔写不出两个马字,就想为他说句好话。他说马敬贤把地分给大伙儿,自己的地已经不多,划成分应该考虑。

牛有草认为马敬贤很狡猾,不划地主不合理。瞎老尹喊着,马大头要是不划地主,麦香村就没有地主了。大多数人觉得马敬贤该划地主。

周老虎拍板给马敬贤划地主。他讲了有关政策。马敬贤划地主也合乎政策,但不管怎么说,他主动献出自己家的地,以前没有替敌伪做事的历史,相反,对抗日和民主政府多少有过贡献,应该算开明士绅。当然,麦香村斗争会还是要开的,不过一定要有充分准备,把斗争会开好,开成穷人团结的大会,土改阶段性胜利的大会!

一切准备妥当,斗争会按时举行。天气晴好,日头明晃晃照着。会场设在麦香村关帝庙大院里,关帝庙的戏台子前拉起斗争大会的横幅,周围横七竖八贴了许多标语,四周有背着大枪的民兵站岗。戏台子前站满了人。马敬贤被持枪的民兵押上台子。台下的马仁礼看着父亲上台,脸上木木的,毫无表情。忽然,三疯子牛有金大喊大叫地跑过来:“来了!来了!斗啊斗……”一个民兵赶紧过来拉住三疯子训:“喊你娘的腿啊!别捣乱!出去!”连推带搡把他弄出院子。

周老虎站在台上宣布斗争大会开始:“乡亲们,今天农会开大会,斗争地主马敬贤,大伙有冤的诉冤,有苦的诉苦,谁打头一炮?”

台下的人面面相觑,互相推着别人上台。吃不饱让老干棒上台。老干棒反问吃不饱咋不上台。吃不饱推说这几天闹嗓子。

台上的牛有草忽然站出来说:“我打头炮!乡亲们,咱们受地主老财马大头的压迫剥削太苦了,别的不说,全村的土地,他家就占一半,他一家人不劳动,吃香的喝辣的。有人说,这两年马大头老实多了,他为啥老实?还不是因为八路军来了。以前他马大头多威风啊,成天拄着文明棍儿在村子里晃,心里不顺当了,见鸡打鸡,遇狗踢狗,碰上人更不用说,两句话不合,抡起文明棍儿就打。老干棒你说,你的门牙是咋掉的?”

老干棒牛有道喊:“马大头打的。他家的狗咬我,我踢了狗一脚,他说他家的狗是母狗,说我不怀好意。大伙儿说说,就算我说不上媳妇,也不至于打他家母狗的主意啊,他这不是羞臊人吗!”台下有人笑了。

牛有草赶紧一步跨到马敬贤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厉声质问:“马大头,你说有没有这回事儿?”马敬贤哭丧着脸说:“冤枉啊,不是那么回事儿,我家的狗带崽了……”牛有草立马打断道:“你给我闭嘴!大家看看,马大头多霸道啊,他家的狗都欺负穷人!”

吃不饱想起昨天牛有草动员他上台发言的事。当时他答应得蛮好,现在他不敢上台,总得有点动静,于是就在台下喊:“打倒地主老财马大头!”

牛有草继续诉苦说:“乡亲们给马大头剥削得苦啊!日子过得凄惶啊!就说我家吧,我今年三十五岁了,因为穷,至今还没说上媳妇。前一段,我家和老杨家那件事大家都知道了,就因为马大头下作,把我借他家三升麦子扣了斤两不说,还给我红眼麦子。搞得亲事吹了,两家还种下仇。大伙儿都说说,马大头该不该斗?”

台下大伙儿喊该斗。牛有草带领大家喊口号:“打倒地主马大头!”因为动作剧烈,他的裤子掉了下来,一段捆腰的草绳子掉到台上,引起一阵哄笑。

周老虎赶紧捡起草绳举着说:“大家不要笑,乡亲们都看到了,牛有草兄弟连裤腰带都扎不起,日子多苦啊!这是为什么?就是因为地主阶级的压迫剥削!”

马敬贤忽然抬头看着牛有草说:“有草侄儿,你爹跟老杨头斗狠吐了血,我让儿子给你家送去半袋子雪白的面粉,你吃肚里拉完就全不记得了吗?”

牛有草想不到马敬贤竟然敢在台上回嘴,一时不知道该说啥好,被噎了一下,不由得猛地搡了他一把说:“拉倒吧!你每回送给我家东西,年末算账都扣除了,那叫送吗?”马敬贤被搡得趔趄一下,差点摔倒。

菜包子马仁廉心里想,咋老是牛家在说,马家也得说几句。于是他就在台下喊:“我说两句。马敬贤剥削乡亲们是事实,可咱们不能不长记性,他也为乡亲做了些好事,头两年他减租减息的事就不说了,前不久他不是给大家分地了吗?所以我说,他还不是罪大恶极的地主恶霸,咱们说话可得拍着良心。”

牛有草喊:“菜包子,你虽说是贫农,可是和马大头是本家,向着他说话,你听听大伙儿都是咋说的。”说罢向台下招手。

瞎老尹、吃不饱上了台。瞎老尹说马大头分地不假,可他给分的不是沙洼地就是盐碱地,他这是拿着骨头当肉送,欺骗贫雇农!吃不饱这会儿仗着人多胆儿大了,大声说:“我家本来不像现在这么穷,有几亩好地,当年马大头他爹眼红我家那地,几次要买。我爹死活不答应,他爹就动了心思,让我们家摊上官司,马大头他爹趁火打劫,逼得我家把地低价卖给他家。我爹气不过跳河死了……”吃不饱说到这儿,蹲在台上呜呜地哭。

牛有草拽了吃不饱一把,赶紧领着大伙喊口号。吃不饱站起来说:“马大头家老老少少没一个好东西,他儿子马仁礼也该陪斗!大伙儿说是不是啊?”

台下有人响应。周老虎觉得让马仁礼陪斗不合乎政策,而且也转移斗争的大方向,正要阻止,牛有草大喊一声:“把马仁礼押上台来!”

民兵们立即押着马仁礼上台。乔月看着马仁礼被押上台,脑子飞快转着,她忽然在台下喊起口号:“打倒万恶的地主阶级!坚决和马家划清界线!”

大伙儿把目光投向乔月,乔月在众目睽睽下上了台。王万春告诉周老虎,这女孩子是马仁礼没过门的媳妇。

“周队长,我也要控诉!”乔月用她那唱戏的尖脆嗓子大声说,“乡亲们可能不认识我,我叫乔月,是东北逃难的孤儿,从北平来。马仁礼花言巧语欺骗了我,我轻率地答应嫁给他,以至于误入歧途。通过今天的斗争会,我彻底看清了马家的罪恶。今天当着乡亲们的面我郑重宣布,坚决站稳阶级立场,和马家断绝关系,退掉婚约,还我自由身!”

吃不饱喊口号:“打倒地主羔子马仁礼!”有几个人跟着喊。

马仁礼低头哈腰站在台子上,心想真不该回这个倒霉的村子,要是在北平,怎么说也能混个肚子圆,就要到手的女人乔月也不会翻脸,何至于现在戳在台子上挨斗受辱啊!他终于忍不住了,大喊了一声:“乡亲们,听我说两句,我也有功啊……”牛有草呵斥道:“不许你狡辩!”

就在这时,原本晴得好好的天,忽然刮起一阵风,涌来一片乌云,接着是一声炸雷响,竟然落下豆大的雨点。会场的群众开始往外走,几个民兵在庙院门口拦着不让人出去。

周老虎看到这种情况,立即站在台上大声说:“乡亲们,今天的斗争会开得好啊!大长了贫下中农的气势,灭了地主阶级的威风!现在,我宣布土改工作队的决定,下一步我们就转入土地分配,实现农民几千年的梦想!马敬贤家的房产和浮财也要没收分配。工作队初步打算,给麦香村来个大搬家,村东的高成分大户搬到村西,村西的贫雇农搬到村东。现在散会!”

人们正拥出关帝庙大院,雨瞬间停了,南方天际出现了彩虹。三疯子迎着出来的人们大声喊着跳着:“东虹云彩西虹雨,南虹出来卖儿女,北虹出来摸鲶鱼!”

开始分地了。三疯子牛有金在田地里疯跑叫喊着:“分了!分啊分地了……”

吃不饱兴致勃勃地用大拐尺量地。三猴儿高兴地把写着地块面积和姓名的木牌子使劲插在地头上。有的跪下捧起一把泥土,有的拜天拜地,有的点燃鞭炮。

老干棒看着自己地头的木牌子泪流满面地喊:“亲娘啊,我有地了!”吃不饱说顺口溜:“三五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有好日子过了!”牛有草跑到老枣树下祖宗的坟前跪下念叨:“列祖列宗,爹,咱家有地了。酒菜我都带来了,咱喝吧,喝醉了咱就躺在这地上,这是咱家的热炕头啊,谁也管不着!”

晚上,麦香村牛姓男人聚集在牛家祠堂里,有地里仙牛忠贵、牛有草、吃不饱牛有粮、老干棒牛有道等人。地里仙是老牛家的尊长,忠字辈儿的,肚子里有玩意儿,看过奇门遁甲,懂周易八卦,能掐会算,谁心里有啥解不开的事儿都去请教他,所以人称“地里仙”。

地里仙把“影”(挂着的宗谱)请出来挂在墙上说:“众爷们儿,还不到阴历十月一祭祖的日子,我把大家召集来,就是要庆贺咱老牛家终于扬眉吐气了,有共产党给咱撑腰闹土改分地,灭了马家财主的威风,断了他马家的财气,我高兴啊!今天把大家请来,就是要把这好消息禀告牛家列祖列宗,让他们也高兴。跪吧!”大伙儿对着“影”跪下连磕三个头。地里仙让牛有草领着大伙儿好好庆贺庆贺,动静搞大点。第二天,牛有草以农会的名义组织了庆贺活动,有舞狮子的、踩高跷的、扭秧歌的。牛有草带头舞狮子。

开马敬贤的斗争会杨连地没有去,他不想蹚那浑水。他家原先有点地,这次就没有给他分地。他人勤快,会编筐子、茓子的手艺,又会养蜂,日子过得本分。他觉得,把人家的地白白拿来,就好比割人家身上的肉贴到自己身上,能生根吗?早晚要掉下来。发家致富要靠劳动!分人家的地和东西算啥本事?他知道,多年前河南遭黄河发大水,马、牛、杨三家一起逃难来到麦香岭,当时都是穷光蛋。多少年过去了,这三家穷也罢,富也罢,路都是自己走的,能怨得了旁人吗?再说,这地方割据好几年,八路军来了让种高粱,好藏身;中央军来了叫砍高粱。来回拉锯,听谁的?民国三十六年,共产党领导马家沟的穷人斗地主,分田分财,不久中央军过来,杀了400多人,有干部,也有分地的农民,图的啥呀?

杨灯儿用抹布擦着铁树的叶子说:“爹,大胆哥带头掀马大头家的底儿,老马家能善罢甘休吗?”杨连地摇头说:“就看这世道还变不变了。你心里还惦记着他?闺女,死了心吧,就算我答应了,人家也不会娶你。牛有草把话说绝了,就他那性子,说过的话不会再收回去!”灯儿流着眼泪说:“他是说了绝话,可老天爷还没说答应不答应呢!”

马敬贤心里既憋屈又惶恐,屋里乱七八糟也不收拾,他坐在炕上,抱着个笤帚发呆。马仁礼风尘仆仆走进来。他去县城找一个当了共产党干部的同学,想求求他给工作队过个话,把自家的成分定得低一点。可惜那同学跟着南下的队伍走了。老马抹着眼泪告诉儿子,穷鬼们进来就说要挖浮财,简直就是土匪,眼睛瞪得跟狼看见肉似的,翻箱倒柜,挖地三尺,家里就遭败成这样了。

忽然,三猴儿马仁义跑进来,他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嘴里叨念着来晚了,没抢上东西。他不甘心地在屋里转悠着,一眼看见文明棍,拿起来就走,总也算抢到点东西。他来到村街遇见牛金花,就让她也去马大头家寻摸点东西。牛金花觉得自己一个女人家,不能去抢人家的东西,分给啥就要啥。她接着说起正事,现在分地了,可她一个女人家,没个汉子,怕地种不下,提前给三猴儿打个招呼,到时候要请他帮帮手。也不白帮,三猴儿有洗浆、缝补的活,她会帮忙。

三猴儿当然高兴:“你的事儿就是我的事儿。我就帮你一个,七仙女来求我我也不会答应。”牛金花走了。三猴儿眼神直勾勾地看她扭着大屁股走远,心想,“买牛要买抓地虎,娶媳妇要娶大屁股”,家里要是有了她……

三疯子像是一个预言家,看上去疯疯癫癫,心里似乎都明白,他跑着大喊:“来了!来了!搬家啊……”他的破鞋都跑掉了。三疯子身后,一伙人敲锣打鼓,簇拥着牛有草朝马敬贤家走。

乔月住的西厢房门敞开着。马仁礼走到门口,乔月探出头望着马仁礼说:“村东村西大搬家,我本来就该住在村东,省的调换了。”

马仁礼气愤地说道:“没想到你是这么个忘恩负义的人,当年不是我把你从火坑里救出来,你还能活到现在吗?”乔月瞅着马仁礼说:“你救我出火坑,这份情义我记着,可我是城市贫民出身,你现在的成分是地主,换了你,会飞蛾扑火吗?”

正说着,牛有草等众人拥进院子里,一个劲儿地敲锣打鼓。马仁礼惊奇地问:“牛大哥,这是怎么回事?”牛有草高声说:“谁是你大哥?阶级阵线要划清楚了,叫牛主席。你家这房子归贫雇农了!今天你们就得搬我那儿去。”

马仁礼只好笑着点头,说这样应该,他要和爹商量,收拾收拾东西。马仁礼匆匆忙忙跑进堂屋,对父亲讲了牛有草他们要搬进来。老马笑笑,淡淡地说这是早晚的事,搬吧。马仁礼小声提醒父亲,那十个金元宝顺着烟囱溜到炕洞里了,怎么办?老马愣了一下,张口要说什么,牛有草闯进来。父子俩默默看着牛有草。牛有草把胳膊夹着的破棉被扔到炕上,一头躺了下来。马敬贤看着牛有草,突然吐出一口血来。

马仁礼惊慌地喊:“哎呀,我爹这是急火攻心,可不得了!”牛有草这才坐起来说:“这么着吧,今儿晚你们就住这儿,明天再搬。这大炕,咱仨人睡不挤!”

夜里,牛有草躺在炕上,呼噜声一阵接着一阵。马敬贤躺在牛有草身边。马仁礼坐在炕边。老马小声说:“爹不行了。这些日子吃不好饭,睡不好觉,我估摸,自己身上的肝儿肺啊的都糟烂了,没几天蹦跶头了。爹这么活着也能活活气死,我活腻歪了!”他告诫儿子,现在还年轻,天下这么大,总得有站脚的地方。今后再难也要挺着,多动心思少说话,不吃亏。得个机会就撒丫子,这不是爷们儿的安生地儿。他一阵咳嗽,吐了一大口鲜血。牛有草翻了一下身,不知嘟囔些啥又呼呼睡去。

早晨,牛有草醒了。马敬贤问牛有草睡的咋样,牛有草笑着说:“大炕暄腾,睡得舒坦。马大头我告诉你,我牛家没你家屋大,没你家地多,可我牛有草比你活得长,你到了阎王爷那儿就瞪着马眼,看我牛有草咋个折腾法!”

马敬贤感觉自己活不长,想说什么,因为牛有草在场,欲言又止。马仁礼委婉求着:“牛主席,你看,我爹就要咽气儿了,你在这儿多不吉利!要不你先出去躲躲?”牛有草点头走开。

马仁礼看着牛有草走出屋门,回过头来说:“爹,您有话就说吧。”马大头喘息着:“儿子,有件事爹瞒了你,金元宝,金元宝……”话没说清楚就咽气了。

乔月看到马仁礼彻底靠不住了,得赶紧另找门路,她来到土改工作队办公室,对工作队员们哭诉,声泪俱下地说她也是个苦命的人儿。她是东北人,妈十六岁就在财主家当丫鬟,因为漂亮,那财主一次酒后把她妈奸污,怀上了她,财主怕坏了自己的名声,不承认做了亏心事,还赶走她妈。她妈回娘家生下她以后不久就上吊自尽。她跟妈姓,由穷苦的姥爷、姥姥抚养。姥爷、姥姥过世后,她被人贩子卖给关内一个唱京戏的草台戏班子。她在草台戏班子遭了不少罪,班主还想霸占她当小老婆,她不想走她妈的老路,就想跑。那时候,在北平的一所大学当图书管理员的马仁礼常去听戏,他花言巧语骗了她,她就跑到他那里,当时不知道他是地主的儿子,要是知道,砍了头也不会和他好。乔月忽闪着朦胧泪眼看着土改工作队队员们,声情并茂的哭诉像一池温水,把满屋子的人都泡软了。

周老虎不解地问:“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不离开麦香村?”乔月又哭了:“我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孤身一人,要我到哪儿去啊?我想在咱们村留下来。”

周老虎同意乔月留下来。虽然土改已经结束,但是,乔月也是苦命人,村里要想办法给她挤点地出来。乔月千恩万谢,袅袅婷婷地走了。

乔月开始自力更生了,这天,她到野地里打了一小捆柴火背回来在村街走着,虽然柴火不多,可已经累得满头大汗。

老干棒牛有道看见了忙说:“哎哟,水灵灵的大姑娘,咋干得了这么粗的活儿?来,柴火给我扛着。”乔月毫不客气地把柴火递给老干棒说:“谢谢您啊!”

老干棒闻到乔月身上有一股特好闻的味道,不由得抽了两下鼻子,心想,这女人咋和村上的女人味道不一样呢!他对乔月笑得合不拢嘴:“谢啥谢?你也是村里的人了,今后一个人过日子,有啥难处,尽管说,打个招呼我就过去。”

乔月看着老干棒腰里别着的磨刀石问:“干棒大哥,你腰里别着这么个东西干什么?”老干棒说:“我会点木匠活,干活离不开它,再就是呢,乡亲们的刀啊、剪子啊、镰刀啊啥的,都求我给磨磨,我随身带着方便。”

乔月水灵灵的大眼对老干棒一笑:“您会木匠活啊?正好,我住的地方门窗都坏了,您帮我修理修理?”

乔月的一笑,把老干棒的骨头都笑酥了,他忙说:“好吧。举手之劳的事儿。往我家那边走吧,我好捎带上工具。”

乔月得到土改工作队的同情,仍住在马敬贤家的西厢房里。老干棒把柴火放到乔月的门外,开始兴致勃勃地给乔月修理门窗。

乔月站在旁边插不上手,就陪着老干棒说话。老干棒就讲吃不饱牛有粮在村公所演了一场好戏。昨天,吃不饱对工作队的周老虎说他从娘肚子里爬出来就没吃饱过,真不知道吃饱是个啥滋味儿。正赶上饭口,工作队蒸了一锅饽饽,周老虎就让牛有粮吃饱给大家看看。吃不饱抓起饽饽狼吞虎咽地吃着,转眼三个饽饽就吃没了。周老虎让再拿三个大饽饽来,转眼吃不饱把三个大饽饽又下了肚。周老虎以为他吃饱了,可他说刚刚垫了底,说这辈子他就没吃饱过,他爷爷和他爹也没吃饱过。周老虎看着吃不饱那个样子,当即表示,共产党就是让穷人都吃饱,大家要是吃不饱,他这个官就不当了。

乔月点头说:“是啊,有了共产党,我这个无家可归的人才算有了家。”老干棒笑着说:“不假,你要是再寻个好男人,那才是真正有了家。”

土改了,地分下去了,可种地各家都有各家的难处,有的家没牲口,有的家缺农具,有的家没劳力。乔月就是种地困难户,她除了有两亩地,别的什么都没有。该犁地了,她只能在地头抹眼泪。牛有草背着犁子走过来,他让乔月扶犁他拉犁。乔月赶紧来了一个笑脸:“到底是主席啊,关心困难群众。”

二人一个拉,一个扶,开始犁地。可是,乔月按不住犁头,犁铧离了土。牛有草问乔月会不会干点儿别的,比方做饭、洗衣、缝补啥的。乔月老实承认她会打面糊糊喝,缝缝补补也不太行,就只会唱戏,说着又掉眼泪了。

牛有草见不得女人哭,更何况乔月还是个年轻漂亮的女人。他的心软了,忙劝乔月不用犯愁,现在政府号召成立互助组。他说起顺口溜:“互助组,好处多,老乡听我仔细说。你没犁耙难种地,我没牲口难拉犁。他家没有劳动力,缺这少那凑不齐。大家成立互助组,互通有无能配齐。你有牛,我有犁,他家有个壮劳力。你搀我,我扶你,家家户户都欢喜。”

牛有草告诉乔月,他打算联系三五户,有牛的,有农具的,互相帮工,好比驴痒痒,你一下,我一下,三两就不痒了。乔月笑着夸牛有草这个农会主席不是白当的。

和漂亮的乔月在一起,牛有草挺高兴地说:“互助组不是我琢磨出来的,有的地方早就这么干了。到时候我带上你?”乔月笑道:“带上我?可我给你们不了痒痒,我能干什么?”

牛有草笑着:“你站在地头唱戏给我们听吧,现在就唱一段给我听听。”乔月知道山东人喜欢听吕剧,就站在地头唱《蓝桥会》。牛有草听得入了神,不由得摇头晃脑。乔月唱完一段停下来。牛有草眨眨眼,让乔月唱一段新词儿,就把他刚才说互助组的那顺口溜唱成吕剧。乔月很快就把牛有草说的互助组的顺口溜记住了,而且当时就用吕剧的调子唱出来。牛有草夸乔月聪明,乔月面若桃花,心里像喝了蜂蜜水。

牛有草领着村民在关帝庙前开会,他说:“今儿个就讲讲互助的事。先让乔月唱一段吧!”乔月大大方方站起来,用吕剧的调子唱出牛有草说的那段顺口溜。大伙儿鼓掌,都觉得乔月唱得很新鲜、很好,把互助组的事情也唱明白了。牛有草解释着,五六家成立一个互助组,农活一家一家的干,你帮我,我帮你,以劳力换工,以畜力换工,以工换粮,要合情合理,大家商量着,谁也不让吃亏。他接着告诉大家,互助组在老解放区早就搞了。麦香村先搞两个点,村东他出头,村西赵有田出头。商量的结果,牛有草互助组吸收了地里仙、三猴儿、吃不饱、马小转、乔月。赵有田互助组吸收了瞎老尹、老干棒、杨灯儿、牛金花。三猴儿告诉牛有草,不能要吃不饱和小转儿,他俩太懒。牛有草让三猴儿放心,吃不饱和小转儿以前懒是因为没地种,现在有自己的地就不会懒。吃不饱和马小转当即保证以后不会懒了。

夜晚,人们都睡了,村里很静,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牛有草和王万春在村公所议事。周老虎一脚踏进门,他是到县里开了几天会,摸黑赶回来的。牛有草向周老虎汇报了村里成立互助组的事,周老虎夸牛有草这件事办得好,农民得到土地仅仅是第一步,还要组织好生产,多打粮食支援前线。接着,周老虎简要传达了县里开会的精神。最近不少地方出现了还乡团,很凶残,杀了不少土改积极分子。县里要求我们做好防范,首先要抓好民兵作战训练,还要注意村里地富分子的动向,防止他们勾结还乡团骚扰。民兵除了训练,要在村口布置好放哨,不放进一个可疑的人进村。告诉大家不要害怕,咱们有民兵,有情况各村民兵可以互相支援,还有县大队撑腰,还乡团成不了气候!

牛有草当即表示说:“共产党领导农民翻身解放分土地,我死活跟着共产党,不怕还乡团!谁要是从我们嘴里夺粮食,我就把这罐子血倒给他!周队长,我想加入共产党!”周老虎告诉牛有草,党组织向所有要求入党的人敞开大门,不过需要写申请书,还要经过考验。

还乡团要来的消息很快在村中传开。马小转家就是信息中心。老干棒、三猴儿、牛金花、菜包子、吃不饱都在。马小转说听旋口的亲戚讲,还乡团可厉害,见了分地的农民就砍,全家灭门。当时,几个人心里像压着大石头。

一大早,马仁礼在家郁闷地自饮自唱:“杨延辉坐宫院自思自叹,想起了当年事好不惨然。我好比笼中鸟有翅难展,我好比虎离山受了孤单。我好比南来雁失群飞散,我好比浅水龙困在沙滩……”

牛有草忽然来了。马仁礼赶紧站起来说:“哎呀,牛主席来了,有失远迎。”牛有草冷笑:“挺悠闲啊,唱上了,唱的啥戏啊?”

马仁礼嘴唇哆嗦了:“瞎……唱,让您见……笑了。”牛有草冷着脸说:“不见笑,我听不懂。马仁礼,听说了吧?旋口村来了还乡团,杀了不少人。你应该高兴啊,戏都唱上了!”

马仁礼赶紧躬身作揖哀求:“牛主席,可不敢这么说,这话传出去,可是杀头之罪啊!”牛有草说:“知道就好。你要老老实实,不要想三想四,共产党坐江山,是铁板钉钉的事了,还乡团几个蟊贼能成啥气候!”

马仁礼连连点头:“牛主席,您放心,我虽然蠢笨,也不会看不清形势,我保证跟着你们走,如果对共产党有二心,天诛地灭!”

场光地净,秋去冬来。大雪纷飞,黄河冰封。传了个把月,连还乡团的影子也没有见着,村民们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可是,就在一天夜里,人们都蜷在被窝里睡觉,忽然老槐树下的钟揪人心般响起来,瞎老尹使劲拉着钟。老干棒大喊着:“还乡团来了,都到村公所集合!”分了地的拖家带口跑出家门,向村公所聚拢。还乡团放着枪进了村。

马仁礼正要往麦秸垛里躲藏,牛有草跑进院子,喊马仁礼跟他走。村民被还乡团逼进村公所,聚集在院子里。周老虎组织工作队员和民兵爬上墙头、房子上抵抗。还乡团包围了村公所,一个头子喊:“狠狠打,杀尽穷鬼,给老家儿报仇!”

周老虎听着枪声,判断还乡团的人数虽然不多,可武器齐整,要是没有县大队增援,这里支持不了多久,得派人到集贤村的县大队送信儿,请求支援。杨灯儿说她姑姑住在集贤村,那儿她熟,她去县大队送信。牛有草不同意让一个姑娘去。马仁礼主动要求去。牛有草觉得让马仁礼去就是放虎归山。三猴儿说马仁礼和还乡团是一家子,他出村送信不会引起怀疑,让他去合适。

周老虎点点头:“是啊,马仁礼主动献地,是开明人士,这个时候派他去最合适。马仁礼,考验你的时候到了,不要辜负大家的信任!”

马仁礼从村公所冲出来,摆着手向还乡团跑去。还乡团停止开枪。见马仁礼跑过来,还乡团头子问:“伙计,你是啥人?”马仁礼喘着粗气说:“提起我你可能不知道,我爹是本村财主马敬贤,我是他儿子马仁礼。”

一个人举着火把看了马仁礼,说他就是马敬贤的儿子。还乡团头子问马仁礼咋和穷鬼混到一起了,马仁礼回说穷鬼怕他跟还乡团跑,硬把他拖去的。还乡团头子给马仁礼一杆枪,让他一块儿干。马仁礼推说不会使唤枪。还乡团头子就让马仁礼一边躲着去,然后又命令开火。

马仁礼趁黑趁乱跑了,他跑上高坡,回头望着麦香村心里想,这哪是人过的日子啊!此时不跑,更待何时?他撒丫子飞快跑着,摔倒又爬起来跑。远处火把闪动,一群民兵举着火把跑来。马仁礼藏在草坑里偷偷窥探。一个民兵走到草坑旁,解开裤带刚要蹲下,马仁礼大喊:“慢着!”那民兵蹦起来举枪对准马仁礼:“啥人?出来!”

马仁礼冒出头,双手举过头顶:“我是麦香村来报信儿的,是周老虎队长派我来的!”于是,马仁礼领路,县大队长下令战士们跑步救援麦香村!

这时候,还乡团在村公所外越攻越急。村公所里,大家没有经过这种阵势,听着外面越来越急的枪声都很紧张。

牛有草喊:“我早说了,要命的节骨眼上,地主羔子马仁礼能回来?得个机会不跑才怪!”菜包子马仁廉说:“不见得,集贤村离这儿挺远,马仁礼就是长飞毛腿这时候也跑不到。”

周老虎下命令说:“现在派一个人冲出去,把敌人引走,大伙儿突围。你们都没有作战经验,还是我去。”牛有草拦住周老虎说:“不行,你去了谁带领大伙儿突围?周队长,跟共产党走,老百姓真能吃饱饭吗?”周老虎点点头:“那当然!”

牛有草喊了一声:“好!”他拎起一串手炮冲出去。他走出村公所,还乡团头子认为可能是出来谈判的,让停止射击,放那人过来。牛有草朝还乡团走去,他还没走到跟前,突然枪声大作。

还乡团头子知道是县大队来了,赶紧带着他的人撤走。牛有草使劲把几个手炮一起甩出去!一声巨响传来,周老虎立即领着大伙儿冲出去,还乡团已经跑得没了影。周老虎和县大队长两只手握在一起。牛有草安然无恙,望着大伙儿呵呵笑。

打跑了还乡团,大家伙儿底气壮了许多。马仁礼阴差阳错经受了考验,他仍是笑脸迎人,小心谨慎,夹着尾巴做人。

村头老槐树叶子黄了又绿,又一个春天早早来了。太阳刚露脸,瞎老尹就拉响了老槐树上吊着的大钟。

麦怕胎里旱。锄头上有雨。牛有草领着互助组的人锄麦地。地里仙、三猴儿、马小转、乔月都到了地头上,就缺吃不饱。地里仙、三猴儿吸过了“地头烟”,还不见吃不饱的影子。三猴儿说那懒蛋兴许正做娶媳妇的美梦。牛有草不等他了,让大伙儿开始干活,挨着来,先干乔月的地,一人一垄,不许偷懒耍滑。大伙儿开始锄草。乔月拿锄头划拉着地皮儿。牛有草说她是秃老婆画眉。乔月哭丧着脸说她不会干。牛有草叹了口气,只好让她站到地头给大家唱戏。

乔月高兴地扔了锄头,跑向地头大声说:“大伙儿听好了,我今天不唱老戏,唱我自己编的一段吕剧,题目就叫《歌颂英雄牛有草》,献丑了啊。”她亮开清脆的嗓子唱道,“麦香河,三道弯,麦香村出了个人尖尖。他领着大伙儿闹土改,名字就叫牛有草。说大胆,唱大胆,大胆的事迹唱不完。村里来了还乡团,老百姓眼看遭祸患。为了保护老百姓,他舍生忘死冲在前……”

马小转笑着说:“听着戏锄地,真滋润,这个驴痒痒的办法好。”三猴儿接上:“小转儿,咱俩互相呗。”马小转笑骂:“撅腚等着吧!看你尖嘴猴腮的样子,恶心人!”

牛有草在前面喊:“大伙儿赶紧干活,前线等粮食呢。前段时间周老虎让人从前线稍回话来,说部队缺粮,战士们有时候吃不饱。他跟我说过,为了让咱农民都有地种,吃饱饭,就是牺牲了也心甘情愿。”

马仁礼在院子里摆弄百叶箱、风速计。马小转走进院子告诉马仁礼,牛组长让他去一趟,要给他分配新任务。马仁礼听说牛有草叫他,不敢怠慢,赶紧去牛有草家。牛有草正把一床漏了棉花的破被挂在晾衣绳上,马仁礼拎着一瓶酒来了。

牛有草问:“手里拎的啥东西?”马仁礼笑着说:“好酒,景芝白干儿。”

牛有草板着脸训斥:“啥意思?想拉拢贫雇农吗?”马仁礼赔笑:“牛组长真能开玩笑,我是怕您说多了话口渴。”

牛有草瞪眼说:“口渴也不能喝酒。人心隔肚皮,你到底是啥意思?不想听我说话吗?”马仁礼弓腰摇头:“打死我也不敢。”“不敢是啥意思?我压迫你了吗?”“没有,我想听您的指示。”

牛有草追问:“那你拿瓶酒过来干啥?想灌倒我?”马仁礼无奈,一把打开瓶塞说:“您既然这么说,我还是自己喝了吧。”

马仁礼刚喝几口,牛有草一把抢过酒瓶说:“我这就让你看看,贫雇农面对剥削阶级的拉拢腐蚀是个啥态度!”他仰头喝酒,一口气喝完一瓶酒,“别说一瓶,就是三瓶四瓶也不在话下!”牛有草放下酒瓶才说到正题:“马仁礼,找你来没别的事儿,老蒋吆喝着要反攻大陆了,反革命很猖狂,那也是秋后的蚂蚱。我才接到上级命令,说要对你进行管制。以后,你早晨要向我请示,晚上要向我汇报,风雨不误!听到没有?”

马仁礼忙弓腰点头:“听到、听到,我听上级的,更要听牛组长的。”

马仁礼知道,他的苦日子来了。

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杨灯儿也老大不小了,仍待字闺中,她父母心焦着呢。她爹杨连地的哮喘病犯了,抽着止喘的偏方洋金花烟,杨灯儿在一边服侍着。老杨喘了几口,忽然又催灯儿老大不小的该成个家了。灯儿不说话。

灯儿娘说:“你还有脸说这话,要不是你把咱家的名声弄这么臭,就凭咱家灯儿的模样,媒人都得踩烂门槛子,可如今媒人不登门不说,托媒人说媒,人家都不搭理。”老杨叹了口气不吭声。灯儿娘继续埋怨,“牛有草也不是东西,那年说咱闺女是他的人了,他不嫌害臊不要紧,咱闺女还嫌害臊呢,说出的话泼出的水,收不回来。咱闺女坏名声在外,嫁人也难。”

老杨问:“灯儿你说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擎着那个人儿?”灯儿还是不说话。老杨心想,解铃还得系铃人,要赶紧找牛有草说道说道!

天才擦黑儿,杨连地来到牛有草家,瞪眼看着牛有草。牛有草不冷不热地问:“你来干啥?”老杨说:“唉,没老娘们儿的日子就是不好过啊!”

牛有草皱着眉问:“说这些不咸不淡的啥意思?”老杨说:“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把心里话说清楚。”

牛有草板着脸说:“说呗,没堵着你的嘴。”老杨说:“这话咋说的?当年我和你爹黄河滩一番比画,不为别的,就是为出口气。你爹死在我手里,我认账,可我不是故意的,是你爹激怒了我,我收不住手,误伤你爹。我说过,我这条老命就放你这儿,你要是不解气,立马拿走,我没半点埋怨。话说回来,灯儿是个干净人儿,岁数不小了,还孤零个身子,她心里一直挂着你。”

牛有草小声说:“没法子,我听我爹的。”老杨追问:“铁了心了?”

牛有草咬牙道:“坟头上起了誓,再也改不了口。”老杨吹胡子瞪眼说:“当年你亲口说过,灯儿已经是你的人了,是真是假不说,现在这话早传遍十里八乡,她还咋嫁人?”

牛有草看着老杨说:“我栽的树我收果儿,我说错的话我担着。”老杨点点头:“有这句话就行!”说罢转身走了。

老杨回家,立马把牛有草的话学说给女儿听。灯儿不相信。老杨让灯儿自己去问牛有草。

杨灯儿摸黑儿来到牛有草家院外敲门。乔月从西厢房走出来,她听到是杨灯儿的声音就不开门。灯儿使劲敲着门。牛有草从屋里走出来,听到是灯儿,就把门打开了。杨灯儿走进来,望了牛有草和乔月一眼,径直朝牛有草的屋子走去。牛有草跟进来。

灯儿瞪着大眼直接问:“大胆哥,你这辈子真的铁了心不娶我?”牛有草憋气不吭。灯儿质问,“当年你求亲的时候放了个屁,把我的名声臭了,弄得我不上不下,我咋办?”

牛有草只好低着头说:“我那是急昏了头,胡说八道,都是我的错。改天我当着全村人的面给你赔不是,可我得听我爹的。”灯儿两眼冒火盯着牛有草质问:“你宁可不要这张脸,也不肯收回自己的话?”

牛有草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在我爹坟头上起了誓,改不了口了。”

灯儿望着牛有草,眼泪也就泉水般流了下来。

杨灯儿抹着眼泪走出来,乔月坐在西厢房门口望着她不咸不淡地说:“怎么还鼻涕一把泪一把的了?”杨灯儿回道:“有喜事乐的。”

乔月问:“啥喜事啊?”杨灯儿忽地一笑:“你说呢?”说完扭着腰走出院子,脑后的那条粗辫子在腰间起劲儿地摆动。

牛有草说到做到。第二天晌午,满街筒子的人围着牛有草,开始当众认错。

他大声说:“各位父老乡亲,说件事儿。当年我去杨灯儿家求亲,被人家卷了面子,昏了头,我说了句昧良心的话,说杨灯儿已经是我的人了,把灯儿的名声踢蹬了。今天当着大伙儿的面,我给灯儿认错,我说的话都是放屁!”

杨连地问:“这就完了?光嘴里认错不行,你得让大伙儿说说。”

赵有田上前一步:“牛有草,我说句公道话。你当年把屎盆子往灯儿头上一扣,给人家弄了个臭不可闻,如今嘴上两扇皮,上下一忽搭就完了?太拿人家黄花大闺女的名声不值钱了,不是个人物!”

菜包子马仁廉一扬手说:“树活一层皮,人活一张脸。咱乡下啥东西最值钱?就是脸面、名声,尤其是女人家,脸面一丢,名声一臭,二流子都愁!”

牛有草挠头,不知道该咋办。吃不饱给出主意,让牛有草干脆就把杨灯儿娶家去算了。牛有草还是那句话,他当着爹的面发了毒誓,一辈子不娶杨灯儿。

老杨头问:“牛有草,爷们儿哪里最金贵?”他一指牛有草的膝盖,“这儿最金贵,这里要是打了软儿,那就是真认错了。”

牛有草摇头:“两根骨头上顶天下拄地,一根大筋抻得溜直,软不了。我能跪天跪地跪祖宗跪爹娘,不能跪别的。小时候我和马仁礼架,打破了他的头,他爹让我跪下认错我不跪。我爹打我,柳条子抽断三根,我就是没跪!”

老杨头仰天长叹:“闺女你苦命啊!你的名声这辈子算翻不过来了!”杨灯儿紧紧抓着爹的手,热泪长流,泪珠颗颗砸在尘土中!

牛有草看着老杨头,又看着杨灯儿,心里好像开了锅。好一阵子,他忽然喊着:“老天爷在上,你看着!”说着就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上。

杨灯儿看着木雕般跪在地上的牛有草,心如死灰,她用手背一抹眼泪,大声说:“牛有草你个孬熊,我把话撂这儿,从今往后,咱俩谁也不欠谁的。你抬起眼皮好好瞅着,我叫杨灯儿,是灯就得亮着!”说完转身就走。

回到家里,杨灯儿趴在炕上号啕大哭,心彻底凉了,彻底死了。

一眨眼就到了秋天,树叶飘落到黄河里,顺着河水远去。

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该种冬小麦了,可牛有草的互助组里没有大牲口,播种太慢,出苗不齐,影响收成。牛有草提议大伙儿凑钱买头牛,几个人都同意了,只有吃不饱说没钱不参加,最后好说歹说他出一半钱。

钱凑齐了,地里仙让牛有草到牲口市看看行情,说不定能捡个便宜。吃不饱要跟着去,说可以长点眼色。第二天一大早,牛有草就带着吃不饱去牲口市看牛。他看着一头牛问啥价儿。牛经纪凑过来,把手伸进牛有草的袖筒里,通过指头暗讲价钱。牛有草嫌贵,摇摇头走了。

这时候,大大咧咧的闺女韩美丽走来,她看着一头牛问价儿。牛经纪照规矩要把手伸进韩美丽的袖筒里。

韩美丽一下把手缩回去,瞪眼道:“干啥呀你!不会拿嘴说啊?”牛经纪尴尬一笑:“你……你不懂牲口市的规矩啊?”

韩美丽板着脸问:“没看我是女的吗?摸索个啥?”牛经纪摇头说:“没见过女人逛牲口市,你懂牛吗?”

韩美丽扬眉道:“谁说我不懂牛?”牛经纪笑道:“那你说说咋鉴定耕牛?”

这时候,不少买牛的、卖牛的围过来看热闹。牛有草和吃不饱也顺着声音走过来。韩美丽毫不怯场,好像讲演似的大声说:“要说鉴定耕牛,首先要离远了看牛的外形。好耕牛体形高大粗壮,前高后低,骨骼结实,全身肌肉发育好;公牛昂头挺胸,母牛头面清秀;牛体的前、中、后三部分发育匀称,结实紧凑,前躯宽大,四肢粗壮有力,眼睛明亮有神,毛发清洁光亮,鼻孔大,鼻镜宽,湿润有汗……”大伙儿鼓掌叫好,韩美丽继续说,“我爹当年干过牛经纪,我看过《相牛经》,《相牛经》说,上观一张皮,下观四肢蹄,前观胸膛宽,后观屁股齐。”

牛经纪心里服气,嘴上还想再考考这闺女:“那你会看牛的牙口吗?”他指着一头牛,“你说这头牛多大口了?”韩美丽摸了摸牛的牙齿:“八岁口,正当壮年。可惜啊,这头牛有点毛病。”她看了牛经纪一眼笑道,“毛病就不说了吧,免得砸了你的饭碗。”说罢转身走了。

吃不饱一拉牛有草说:“有门儿,咱得跟着这闺女。”

韩美丽继续在牲口市看牛。牛有草凑过来问:“这位大妹子,贵姓?”韩美丽扭头说:“干啥?查户口啊?”

牛有草一笑:“不是,我看你对牲口挺在行的,想讨教一下。”韩美丽看了牛有草一眼说:“我姓韩,问名不?叫韩美丽。”

牛有草点点头:“真是爽快人。韩同志,我姓牛……”韩美丽咯咯笑着说:“你是来看你的兄弟姐妹呀?”

牛有草只好笑着说:“韩同志取笑了。我是来买牛的。”韩美丽也笑:“谁不知道你是买牛的,报个名啊!”

牛有草忙说:“我叫牛有草。”韩美丽大笑:“我的亲娘哟!你这个名儿真有趣儿,牛有草,饿不着。哪村的?”“麦香村,你呢?”“集贤村。”

牛有草套近乎说:“那地方我知道,以前的县大队驻扎在你们村。”韩美丽一拍滚圆的大腿叫道:“你说的咋那么对!咱都是归麦香岭地区。我们那儿成立互助组了,你们那儿呢?”

牛有草说:“搞了两个试点。你是来买牛的?”韩美丽挺高兴:“你说的咋那么对!是给互助组买牛。”

这时,牛经纪看牛有草是实心实意买牛,说那边有头牛价格公道,让去看看。牛有草请韩美丽一起去,帮着长长眼,晌午请她吃饭。韩美丽很爽快地答应了。

四个人来看那头牛。牛经纪和牛有草袖筒里讲价。牛有草觉得价钱还可以,可牛腿有毛病,就征求韩美丽的意见。韩美丽四周打量牛,摸摸这儿,拍拍那儿。她说牛腿是有些毛病,耕田没有问题,就问啥价儿?牛有草伸出手来,又把手缩回去了。韩美丽笑着说:“还挺封建的,没事儿。”牛有草把手伸进韩美丽的袖筒讲价。

牛经纪笑问:“哎,这位女同志,他咋就可以伸进你袖筒了?”韩美丽说:“我们认识嘛!嗯,干活没大问题,关键是价钱还可以。”吃不饱急了:“买了吧,就算有问题,杀了吃肉也合适。”

牛有草拍板买了。吃不饱牵着牛和牛有草走着还不忘吃:“有草哥,你不是说了吗,人家韩美丽帮咱看牛,咱请人家吃饭,说话得算数啊!”牛有草说:“那就请她吃饭。”吃不饱高兴了:“应该、应该!”

正好,吃不饱看到韩美丽牵着一条小牛犊过来了,就大喊:“哎,韩姑娘,还没走呢?”牛有草走上前说:“不是答应请你吃饭嘛,到饭时儿了,去前面饭馆吃点啥吧。”韩美丽倒也不客气:“你这人挺认真的。好吧,也饿了,少破费点。”

三个人在饭馆吃锅饼。吃不饱狼吞虎咽地吃着。牛有草问:“韩同志多大了?”韩美丽应声道:“二十五,你呢?”“大你十岁。”“不像,你不显老。几个孩子了?”

吃不饱忙说:“我大胆哥还没娶媳妇呢!”韩美丽问:“你不是叫牛有草吗?”

牛有草笑了:“大胆是我的外号,到我们那儿,叫我牛有草不一定有人知道,叫牛大胆谁都知道。你呢?几个孩子?”“我也没结婚。”“挑花眼了?”

韩美丽眼睛湿润了:“我本来订婚了,未婚夫抗美援朝牺牲在朝鲜,就耽误了。”牛有草赶紧说:“对不起,不该问这些。如今赶上好社会,往前奔吧。”

韩美丽拍着牛有草的肩膀:“你说的咋那么对!我现在是互助组的组长,没工夫考虑自己的事,等把生产搞上去了,再谈婚论嫁不晚。”

牛有草高兴道:“你领了互助组,我也领了互助组,咱们比比,看谁干的成绩大。”韩美丽笑着说:“比就比,明年县里劳模会上见!”

牛买来了,牛有草互助组的人都来看。大伙儿发现牛腿有点毛病。牛有草说牛是腿受了点伤,养养就好了。兽医菜包子来了,他端详着牛,好一顿摸后说:“牛是好牛,正当年,可惜腿有毛病,是胎里带来的,养不好,大胆哪,你被人家骗了,不信使使看吧。”

大伙儿看那牛拉着犁,一瘸一拐地走着,越走越瘸。马小转说:“组长,菜包子说得对,你是叫人家骗了!”三猴儿埋怨说:“你这么精明,咋叫牛贩子骗了!这不是拿着大伙儿的钱耍大冤吗?”

牛有草火了:“钱少还要买好牛,天下的便宜都叫咱占了啊?这牛耕地拉车的活能干就行,不就是上山差点劲嘛!”他赶着牛,瘸腿牛果然不能上坡。他说,“我看这牛特别要强,不服输,它一直在使劲,眼睛都憋红了。做人就要有这种精神,瘸了一条腿,还有一条腿,只要有条腿,就要往前奔!”他抱着一条牛腿帮着使劲,牛还是没上去。大家被感动了,也帮着推牛屁股。牛上了山坡,众人累得呼呼直喘。

牛有草看着大伙儿说:“看到了吧?少了一条腿不算啥,咱们给它当腿用!”吃不饱笑着说:“大胆,你以后就改名叫牛大腿吧。”

牛有草哈哈大笑:“这个名也不错。咱每个人都长着牛大腿,以后庄稼活就不用愁了。”地里仙抚摸着牛说:“这牛除了腿有点毛病,其他方面都停妥,委实不错,谁来养呢?”

 

说起养牛,几个人都推脱着不想干。牛有草让大家轮着养,抓阄决定。结果吃不饱抓到了。可是,吃不饱太懒,喂牛没有心思,把牛喂得越来越瘦。地里仙看着牛瘦得腚巴骨都能当刀使唤了,就把牛牵回家自己养。地里仙家没有牛棚,他赶紧盖了简易牛棚,还用他准备做棺材的红松木料,让老干棒打了牛槽。下雨了,牛棚里漏雨。地里仙冒雨把牛牵进屋里,又费力把牛槽搬进来,他摸索出几个鸡蛋,打碎拌进草料里。牛吃得可欢,地里仙捋着胡子笑。

发布时间:2015年01月30日 11:18 来源:作家出版社 编辑:王千雪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