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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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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平无战事

  【基本信息】

  著者:刘和平

  出版年月:2014年10月

  出版社:作家出版社

  【内容简介】

  1948年,太平洋战争结束后三年,北平经济崩溃、民生凋敝,看似平静的北平城内暗流汹涌。

  国共两党决战之际,以蒋经国为首的国民党少壮派,突然对涉嫌通共的国民党空军王牌飞行员方孟敖委以重任,将其飞行大队改编为国防部经济稽查大队,前往北平调查民食调配物资的贪腐案,藉此打击以方孟敖的父亲、国民党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方步亭为核心的孔宋家族贪腐势力,真正目的其实是要执行国民党“币制改革”的惊天计划。

  此委任状一下,国民党内部清廉派和贪腐派斗争陷入白热化,特务、间谍、中统、军统齐聚北平,此时中共地下党、国民党贪腐势力和铁血救国会之间,一场惊心动魄的民国大戏揭开铁幕……

  【作者简介】

  刘和平,著名剧作家,小说家,历史学者。祖籍湖南邵东,生于湖南衡阳,长期从事历史学研究,舞台剧、电视剧和小说创作,曾任南开大学中国思想政治史研究中心兼职教授、北京大学产业与文化研究所研究员、副理事长。现任中国电视剧编剧工作委员会常务副会长兼专家学术委员会主任。

  他创作的舞台历史剧《甲申祭》曾获首届戏剧最高编剧奖“曹禺戏剧文学奖”和文化部“文华奖”;他编剧创作的四十四集电视连续剧《雍正王朝》于当年囊括两项电视剧最高奖“飞天奖”与“金鹰奖”的最佳编剧奖,而电视剧《大明王朝1566》,则被历史学界公认为是“对历史学的研究和阐述已达到史学研究的前沿”,更被众多业内外人士称为“中国电视剧历史剧高峰之作”。

  《北平无战事》是作者认为超过他前面所有作品的史诗巨作。

  精彩选读一:

  献给公元1948至1949年

  当一个巨大的存在,一瞬间消失,不是土崩瓦解,而是一堵高墙,历史在那边,我们在这边。

  涛之起也,随月盛衰。

  ——王充《论衡》

  一

  1948年7月5日,农历廿九,朔,无月。昨日,北平黑市粮价已飙升至36万法币一斤。北平参议会决议,强令取消一万五千名东北流亡学生配给粮。是日,学生围北平参议长许惠东宅绝望抗议。死十八人,伤一百零九人,捕三十七人,全城戒严。是为“七五事件”。

  中央银行的加急电文连夜发到了北平分行经理方步亭宅邸二楼办公室。

  紧盯着刚翻译完的电文,方步亭闭上眼想了片刻,复又睁开:“念吧。”

  “是。”翻译电文的是北平分行襄理、方步亭的妹夫谢培东。他放下笔,捧起电文纸站了起来。

  谢培东尽力降低声调,以期减轻电文内容的触目惊心:

  “国民政府中央银行致北平分行方经理步亭台鉴:本日晚九时三十分,国府顷接美驻华大使司徒雷登秘密照会:据美国政府所获悉之情报称,本日发生于北平之事件,云系国民政府‘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伙同各级政府要员为其持有股份之公司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所致。其列举之何日何时何地何部门与何公司倒卖何物资,皆附有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详细账目清单。声言,国民政府若不查明回复,美国会将重新审议并中止一切援华法案云云。美方何以如此迅速得此匪夷所思之情报?局势将因此发生何等重大之恶果?央行总部何以回复国府,国府何以回复美国照会?方经理步亭当有以教示!央行午微沪电。”

  沉默,不急于表态是方步亭的习惯,可这次听完电文,他竟脱口吐出了让谢培东都为之惊骇的三个字:“共产党!”

  “行长。”谢培东怔忡间还是习惯称他行长,“这样子回复央行?”

  “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方步亭怔怔地望向了阳台方向的黑夜,突然念出了杜甫的两句诗,紧接着说道,“美国人的情报是我们北平分行的人有意透露出去的……”

  谢培东更惊了,不知如何接言。

  “崔中石!”方步亭的目光倏地转过来望着谢培东,“叫崔中石立刻来!”

  谢培东更不敢立刻接言了,少顷才提醒道:“崔副主任下午已经去南京了。”

  方步亭神色陡然严峻了:“去南京干什么?”

  谢培东进一步提醒:“明天孟敖就要在南京特种刑事法庭开审了。”

  以前种种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的疑虑似乎这一刻让方步亭警醒了,他加重了语气:“打电话,叫崔中石停止一切活动,立刻回来!”

  谢培东:“孟敖不救了?”

  方步亭吐出了一句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愿说的话:“这个时候,让一个共产党去救另一个共产党?!”

  谢培东十分吃惊:“行长的意思,崔中石是共产党,连孟敖也是共产党?”

  方步亭的目光又望向了谢培东手中的电报:“那些走私倒卖物资的烂事,美国人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得这么清楚?!详细账目都在我们北平分行。你我不说,除了崔中石,还有谁会透露出去?”

  谢培东沉吟了一下,还是不愿相信:“行长,宋先生那边的棉纱公司、孔先生那边的扬子公司,都各有一套详细账目。”

  方步亭第一时间做出的判断被谢培东这一提醒,也有些不那么确定了。可很快他还是坚定了自己的第一直觉。在美国哈佛攻读金融经济博士期间,他兼修了自己喜爱的人类学课程,十分相信一位人类学家关于直觉所下的定义,“直觉往往是人在突遇敏感事物时,灵感在瞬间的爆发”。多少次事后证实,自己就是凭借这种直觉未雨绸缪,化险为夷的。

  他断然对谢培东说:“共产党的人藏在谁的身边我都不管,但绝不能有人在我的卧榻之侧。居然能够瞒我们这么久。不要再往好处想了,立刻打电话去南京、去上海,立刻找到崔中石。”

  桌上有直通南京财政部的专用电话,也有直通上海央行的专用电话。

  谢培东先拨通了南京。

  南京财政部回答:崔中石上午来过,离开很早,似乎去了上海央行。

  谢培东搁下南京专机的话筒,又拨通了上海。

  上海央行回答:崔中石未来央行。

  谢培东只好又搁下了上海专机的话筒,拿起了南京专机的话筒,望着方步亭。

  方步亭:“崔中石说没说过还要去哪里活动?”

  谢培东:“救孟敖是孟韦和崔副主任详细商量的,问孟韦应该知道。”

  方步亭任谢培东手里还提着南京专线的话筒,自己立刻抄起另一部电话的话筒:“北平市警察局吗?”

  “找谁?”对方语气颇是生硬。

  方步亭:“我找方孟韦。”

  对方的语气立刻谨慎起来:“请问您是谁?”

  方步亭:“我是他爹!”

  对方:“对不起。报告方行长,我们方副局长率队出勤了。您知道,今晚抓共党暴乱分子,是统一行动……”

  “什么统一行动,谁统一谁行动!”方步亭立刻喝断了对方,马上又觉得犯不着这样跟对方深究,“立刻派人找到你们的方副局长,叫他立刻回家见我!”

  “是。”对方犹自犹豫,“请问方行长,我们该怎样报告方副局长,他该怎样向警备司令部方面说明离开的理由?”

  方步亭:“没有理由!告诉他,再抓学生就回来抓我,再杀学生就回来杀我!”

  对方“不敢”两个字还没落音,方步亭已把电话“啪”地搁下了,手却依然按住话筒。少顷,电话铃声刺耳地响起,他还是按住话筒,等铃声响了好一阵才慢慢拿起:“是孟韦吗?”

  “不错!我就是你的儿子!”对方是一个老人激动得发颤的声音,显然并不是方孟韦。方步亭一怔,下意识将震耳欲聋的话筒拿离了耳朵约二寸远听对方劈头盖脸把怒声吼完。

  “我现在正带着警察和军队在医院里抓受伤的学生呢!请问,我今晚还要抓多少人?!”

  话筒那边传来的声音确实很响,就连站在几步外的谢培东都能听到。他也只能静静地望着手拿话筒的方步亭。

  “其沧兄呀。”方步亭回复了他一贯低缓的声调,“不要急,你现在在哪里?受伤的学生在哪个医院?我立刻赶来。”

  对方那个“其沧兄”的声调也没有刚才激动了:“我是燕大的副校长,我还能在哪里?燕大附属医院,坐上你的轿车,二十分钟内给我赶来!”

  “行长,带上几个看管金库的兵吧。外面太不安全。”谢培东递上礼帽。

  方步亭未接礼帽也未接言,已径自向办公室门走去,走到门边,才又站住:“立刻电复央行总部,我北平分行没有给任何倒卖物资走账,无密可泄,愿随时接受调查!南京那边,继续打电话,务必找到崔中石,叫他立刻回北平!”这才推开了那道两扇开的办公室大门,走了出去。

  出了二楼这间办公室门,豁然开朗。环二楼四面皆房,环房外皆镶木走廊,环走廊皆可见一楼大厅,直接中央楼顶。东边通方步亭办公室有一道笔直楼梯上下,西边通卧房有一道弯曲楼梯上下,依然丝毫不碍一楼大厅东面会客、西面聚餐之阔大布局。在北平,也只东交民巷当年的使馆区才有几座这样的洋楼,抗战胜利,北平光复,由央行总部直接出款交涉买下这栋洋楼供方步亭办公住家,可见北平分行这个一等分行之重要。

  精彩试读二:

  方步亭的身影还在东边笔直的楼梯上,客厅那架巨大的座钟恰在这时响了。

  方步亭的脚步悄然停住。

  两声,三声,四声。

  夜色很深,今夜尤深。夜半钟鸣后,方步亭常常能幻听到的那个声音,果然又出现了。

  似人声,又不似人声;无歌词,却知道歌词: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另一个人似乎也能幻听到这个声音,谢培东的眼在二楼办公室大门后深深地望着方步亭凝听的背影。

  幻听总是无意而来,无故而止。

  方步亭的脚步又动了,也只有谢培东才能感受到他脚步中带出的心里那声叹息。

  目送着脚步下楼,目送着背影在客厅大门消失。

  无月,戒严,又大面积停电。

  客厅大门外的黑,却若有光,若无光。

  ——这是天快亮了。

  燕大附属医院的大楼外,这里,因能额外得到美国方面提供的柴油,自己发电,整个大楼都有灯光,大院也有灯光。

  于是赫然能见,距大楼十几米开外的大院里整齐排列着三个方队。

  中央军第四兵团一个士兵方队。

  北平警备司令部一个宪兵方队。

  北平警察局一个警察方队。

  中央军和宪兵方队一式美军装备,钢盔钢枪。

  警察方队则是第四代黑色警服,盾牌警棍。

  方队前方,大楼门前,石阶上静静地坐着几十个燕大教授。

  这种无声的对峙还能僵持多久,全在方队和教授之间那个青年警官的一举手间。这位青年警官便是方步亭的小儿子、北平警察局副局长兼北平警备总司令部侦缉处副处长方孟韦。

  背后的方队代表的是一个政府的机器,面对的教授代表的是这个国家的脸面。方孟韦却不知道自己代表谁,他只知道,自己的手一旦举起,背后的国家机器便会踏着国家的脸面碾过去。

  背后方队的目光全在望着他笔直挺立的背影,他却不敢看前方石阶上教授们的眼光,尤其不敢看坐在石阶正中那个父辈——燕京大学副校长、国民政府经济顾问何其沧的眼光。

  他们背后紧闭的玻璃大门内低坐的黑压压的人群,便是奉命要抓的东北流亡学生。

  最让方孟韦揪心的是,还有三个完全不应该也完全没有作用的人挺身站在教授们的背后、东北流亡学生的身前,隔着那面巨大的玻璃门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左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何其沧的女儿何孝钰在望着自己。

  燕大的校服,燕大的校徽,右边的那个女生——燕大学生、自己的表妹谢木兰也在望着自己。

  至于中间那个年轻男人,方孟韦连他的那身长衫都不愿扫一眼,何况那张貌似倜傥却总是深沉的脸——燕大教授、何其沧的助理梁经纶。

  精彩选读三:

  警备司令部和警察局的名单上,这个人的公开身份是燕京大学最年轻的教授,重大嫌疑为中共北平城工部学委!几次密捕的名单上有他,每次又都从名单上勾去,就因他还是何副校长的得意门生、重要助手。种种顾忌,使他得以在众多学生中慷慨徜徉,在众多女生中故作深沉。像他的名字那样,“梁经纶”这三个字使方孟韦十分反感。

  纷纭的念头在方孟韦的眼中被一丝警觉的光打断了。

  他望向天空,隐约看见了天际破晓的那一线白。

  他的右手倏地抬起。

  背后的方队立刻有了反应:

  所有的目光一凛,接着是三个方队同时碰腿,发出一声响亮的鞋声!

  那只手却并未举起,只抬到腰间,慢慢伸向左手,撩开衣袖,看表:

  ——凌晨四点十分了!

  “预备!”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前的特务连连长独自下令了。

  中央军第四兵团那个方队横在胸前的卡宾枪整齐地一划,所有枪口都对向了前方!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齐步,前进!”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方队整齐的步伐向大楼门前的教授们踏去。

  何其沧的目光紧盯着踏步而来的人墙,接着身子一挺。

  教授们都紧张起来,跟着挺直了身子。

  玻璃门内也立刻有了骚动,坐着的学生们都站了起来!

  听不见,却能看见,玻璃门前的谢木兰在跳着向方孟韦挥手呼喊。

  方孟韦闭上了眼,中央军那个方队离教授们坐着的石阶不到五米了。

  “立正!”方孟韦一声令吼。

  方队戛然停住。

  方孟韦大步走到那个特务连连长面前:“来的时候有没有人告诉你,该听谁的命令!?”

  中央军第四兵团特务连连长分庭抗礼:“有命令,天亮前必须完成抓捕,现在天已经要亮了。方副局长,你们警察局不执行军令,我们是中央军,必须执行军令。”

  方孟韦从左边上衣口袋抽出一本北平警备司令部的身份证:“那我就以军令管你!宪兵一班!”

  警备司令部宪兵方队一个班立刻跑了过来。

  方孟韦:“看住他,违抗统一行动,立刻逮捕!”

  本是来抓学生的,中央军第四兵团的特务连连长这时倒被一个班的宪兵用枪口逼在那里。

  第四兵团那个连都僵在那里。

  方孟韦转向那个中央军方队:“我现在以北平警备总司令部的身份命令你们,统一行动,听口令,向后转!”

  警备司令部的军令似乎比第四兵团的军令更管用,那个方队像一架标准化的机器,立刻整齐地转了过去。

  方孟韦:“退回原处,齐步走!”

  整齐的步伐,丈量着来时的距离,几乎丝毫不差地回到原地,也不用再听口令,整齐转身,将卡宾枪又横到胸前。

  “方副处长!”中央军那个连长称着方孟韦警备司令部的职务,“我请求给我们兵团李文司令打电话,他也兼着警备司令部的副总司令!”

  方孟韦走近那个特务连连长,低声说道:“打电话?坐在中间的那个何副校长随时都能给司徒雷登大使打电话。你们李文司令能吗?”

  那个连长这才真的怔住了。

  方孟韦不再理他,转身向坐在石阶上的何其沧走去。

  有意不看玻璃大门后那三双望着自己的眼睛,方孟韦径直走到何其沧面前,双腿轻碰,敬了个军礼:“何副校长,我们是在执行军令。请您和先生们体谅。”

  何其沧从他的脸上扫了一眼,接着向他身后的军警方队扫了一眼:“娃儿,看看你们,看看里面那些人,哪个不是娃儿?叫一些娃儿来抓另一些娃儿,你也来?带他们回去,告诉派你来的那些大人,傅作义也好,陈继承也好,就说我说的,有本事他们自己来,我在这里等着。”说完,头一昂,又望向了天空。

  方孟韦尴尬了稍顷,蹲了下来,低声地说:“何伯伯,刚才的电话,司徒雷登大使接到了没有……”

  “我还没有那么丢人。”何其沧的目光倏地又盯向了方孟韦的目光,“把个国家搞成这个样子,搞乱了就去求美国人。什么国民政府,政府不要脸,国民还要脸呢!”

  方孟韦低下了头:“那您说,我现在该怎么办?”

  “再等十分钟。”

  “您说什么?”

  何其沧提高了声调:“叫你再等十分钟!”

  方孟韦:“十分钟是什么意思?”

  何其沧:“再等十分钟也听不懂吗?”

  方孟韦眼睛一亮:“李副总统会来?”

  何其沧似轻叹了一声,又不看他了。

  方孟韦倏地站了起来,向身后的方队大声说道:“再等十分钟,等新的命令!”

  所有的军警都在等这十分钟。

  其实无需再等,通往医院大门不远的路上已经射来了两道车灯。

  虽然影影绰绰,还是能看出那是一辆轿车。此时的北平军政各界,除了李宗仁副总统仍然乘坐美国赠送的别克轿车,傅总司令以下,坐的都是吉普。

  “开门!敬礼!”方孟韦一边大声下令,一边穿过方队行列,向大门迎去。

  车灯扑面而来,门已经开了,所有的方队都碰腿,敬礼!

  轿车擦身而过,开进院门,方孟韦却猛地一怔。

  ——奥斯汀!

  车牌是:“央行 北平A001”。

  精彩试读四:

  原以为来的是李宗仁的别克车,万没想到竟是父亲那辆奥斯汀小轿车!

  奥斯汀轿车从大门一直开到三个方队和教授们中间的院坪中才停了下来。

  方孟韦大步跟着,紧跟到车门边,从右侧后座外拉开门:“父亲。”

  方步亭荡开了方孟韦来扶自己的手,也不看他,径自下车,向何其沧走去。

  何其沧依然坐着,只是目迎着走到身边的方步亭。

  所有的教授也都望向了方步亭。

  方步亭向大家稍稍示意,对向何其沧的目光,轻声道:“也给我个座吧。”

  隔阂是说不清的,默契彼此还是相通的,何其沧移了移身子,旁边一位年老的教授紧跟着也移了移身子,同时让开了一小块儿地方。

  方步亭在何其沧身边的石阶上挤着坐下了。

  方孟韦不得不走了过来:“父亲……”

  “住口!”方步亭这才望向了他,“打电话给陈继承,让李宗仁来。李宗仁不在,就叫傅作义来。告诉他们,我这个北平分行的经理,何副校长这个国府的经济顾问,全是共产党。最好准备一架飞机,立刻把我们押到南京去。”

  方孟韦哪里能去打电话,只好笔直地挺立在那儿。

  所有的军警方队都只能静静地挺立在那里。

  天已经大白了。

  方步亭抬起左手凑近看了一下手表,问何其沧:“学校的广播几点开?”

  “五点。”何其沧瓮声回道。

  方步亭这才又望向方孟韦:“让你后面的队伍注意听广播,你们的傅总司令该说话了。”

  方孟韦历来就深服父亲,双腿一碰,转身对三个方队:“全体注意,傅总司令有广播讲话!”

  所有的军警都双腿一碰,挺直了身子,竖起了耳朵。

  其实也就一分多钟,也许是太寂静,时间就显得很长,突然从广播喇叭中传来的声音也就格外空旷,同时惊起了远近大树上的宿鸟,扑啦啦鸣叫着飞得满天都是。

  喇叭里开始传来的是电台女播音员的声音:“请各位注意!请各位注意!下面华北剿匪总司令部傅作义总司令有重要讲话!傅总司令有重要讲话!”
  几秒钟后,喇叭里果然传来了大家都已熟悉的傅作义的山西口音。

  ——傅作义代表政府,代表军方发表声明了:开始向昨天死伤的学生寄予同情并表示安抚,希望学生也理解政府,不要再有过激行为。同时命令北平军警宪特各部全城戒严,停止抓捕伤害学生……

  三个军警方队,在方孟韦的口令中,唰的一声,集体后转。

  何其沧和所有坐在石台阶上的教授们都站起来。

  方步亭随着站起来,望向何其沧:“接下来就是钱和粮的事了,我得赶回去……那个经济改革的方案,尤其是美援方面,其沧兄多帮我们北平说几句话吧。”

  “你真相信什么改革方案?相信我的话那么管用?嘿!”何其沧挥了一下手,“先去忙你的事吧。”

  方步亭还是不失礼数,向众多教授挥了挥手,才向车门走去。

  方孟韦已在车旁拉开了车门。

  “去请假,立刻回来见我。”方步亭钻进轿车,轻轻丢下了这句话。

  方孟韦一怔:“现在只怕请不了假……”

  方步亭坐在轿车里,盯着站在车门外的儿子:“崔中石是不是你派去南京活动的!”

  方孟韦一愣。

  “立刻回来,回来再说。”方步亭从里面哐地拉上了车门。

  方孟韦怔怔地望着父亲的车从队列中开出了大门。

  北平已连续一个月干旱,南京却是一连几天雷阵雨不断。7月6日黎明时分,南京往杭州笕桥机场的公路上,仍被黑云和雨幕笼罩得天不见亮。最前面一辆美式吉普,紧跟着两辆囚车,都打着大灯,罔顾安危,用最快的速度在雷雨中颠簸奔驰。

  雷鸣雨注,对于坐在美式吉普副驾驶座上的那个少将似乎都没有声响,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今年4月,蒋经国在铁血救国会成立大会上,带着浓重的浙江奉化口音的声音:

  亲爱的同志们,你们都是我一直最信任、最肯干、最忠诚于领袖和三民主义伟大事业的骨干。值此存亡绝续的关头、生死搏斗的时刻,我希望大家成为孤臣孽子,忠于领袖!不成功便成仁,至死不渝!当前,国民党内部严重腐化,共产党日益恶化,我们面临“一次革命,两面作战”!既要反对国民党的腐化,又要反对共产党的恶化,两大革命必须毕其功于一役!

  两颗少将金星上的脸是如此年轻,又显出超过实际年龄的干练和冷峻——他是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少将督察,亦是铁血救国会的核心成员曾可达。

  精彩选读五:

  “知道什么是‘孤臣孽子’吗?”曾可达突然对开车的副官问道。

  “将军,您说什么?”开车的副官没听清楚。

  曾可达瞬间反应过来自己不应该跟这样的下属问这样的话,立刻改口问道:“笕桥机场还有多远?”

  “大约还有十几公里……”

  那副官刚说完这句,随车带着的移动报话机响了。

  曾可达立刻拿起话筒:“我是曾可达,请报告情况。”

  报话机那边声音特别响亮:“报告曾将军,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我是笕桥机场宪兵一队!一架C-46运输机罔顾绝对禁飞的天候强行起飞,驾机的就是军事法庭要逮捕的飞行一大队大队长老鹰和他的副驾驶!”

  “好啊,杀人灭口了!”曾可达从前排副驾驶座上倏地站起来,望着几乎就在头顶的雷雨云层脸色铁青,“以国防部的名义严令笕桥机场指挥塔,立刻阻止,不许起飞!”

  对方:“飞机已经起飞!再报告一次,那架C-46已经起飞!”

  “严令立刻返航!立刻返航!”曾可达对着话筒大声喊道。

  对方:“机场指挥塔回答,天候太复杂,无法指挥返航!”

  曾可达咬紧了牙急剧思索,又拿起了话筒:“立刻通知押送方孟敖和航空实习大队的宪兵三队,人犯暂不押送,解开方孟敖的手铐,等在机场,随时待命!”

  对方“明白”两字刚落,曾可达立刻对驾车的副官喊道:“加速!”

  油门一脚踩到底,吉普车疯了似的跳跃着向笕桥机场方向冲去!

  后面两辆宪兵囚车也紧跟着加速向前面的吉普车追去。

  行至杭州笕桥机场指挥塔,曾可达带着他的副官大步走到了调度指挥室的大门口时,又站住了。他在看,在看这些“行尸走肉”是如何操纵着党国的机器碾着党国的血肉。

  里面的人是一片麻木的死寂,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都望向弯腰站在指挥台前那个值班的空军上校。尖厉的电台调频声中那个上校对着话筒例行公事地呼唤道:“指挥塔呼叫老鹰!指挥塔呼叫老鹰!老鹰听到请回答,听到请回答……”

  那架C-46运输机没有回应,显然已经失去了联系。

  值班空军上校慢慢直起身,漠然地对坐在身旁的标图员:“雷达继续搜寻。”

  “搜寻什么?”曾可达那比他更漠然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值班上校慢慢转过身去,发现那些指挥塔的空勤人员都笔直地站立着,接着看见了那两颗少将金星,看见了曾可达,也只是习惯地两腿一碰,算是敬礼。

  曾可达望着他那副显然早有准备依然麻木的脸:“谁下达的起飞命令?”

  值班上校:“空军作战部。”

  “哪个空军作战部?侯俊堂都已经被抓了,还有哪个作战部的人给你下达这样的命令?”

  这种问话本就无需对方回答,曾可达紧接着对身后的副官道:“下了他的枪。”说着走向了指挥台的话筒边,“打开机场的扩音器。”

  曾可达的副官立刻将值班上校的枪下了。几乎是同时,一个空勤人员急忙过去插上了直接扩音器的插头。

  指挥塔上高分贝喇叭里曾可达的紧急命令声在机场上空响着:“我是曾可达!我是曾可达!宪兵队!现在紧急命令你们!一队、二队立刻封锁机场所有跑道,不许放任何一架飞机起飞!三队,航校其他人犯继续拘押,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再说一遍,把方孟敖立刻送到指挥塔来!”

  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一条机场跑道。

  另一队宪兵端着枪跑向了另一条机场跑道。

  地面的空军地勤人员都被喝令抱着头在原地蹲下了。

  喇叭里曾可达的声音同时传到了距离指挥塔约一千米处的一条机场跑道旁的这个飞机维修车间,也就是曾可达所说的拘押航校人犯的地方。

  所谓人犯,全是一个个年轻挺拔的航校毕业学员,这时都戴着手铐排列在厂房中央。他们的四周都站着头戴钢盔端着卡宾枪的宪兵。

  所有的人都在听着机场高音喇叭中曾可达的命令声。话音刚落,三队的宪兵队长还没来得及执行命令,所有的人都感到了一个矫健的身影在眼前一掠,已冲出了大门。

  三队的宪兵队长这才惊悟,急忙亲自追去,一边喊道:“来两个人!”

  大门边两个宪兵立刻紧跟着追去。

  一路狂奔,通往指挥塔的机场跑道上,那个矫健的身影将身后的三个宪兵抛得更远了,猎豹般飞快跑到了指挥塔的大门外,紧接着又隐没在指挥塔的大门里。

  守候大门的卫兵都愕然地望着这道身影闪过,无人拦阻,也来不及拦阻。

  指挥塔内,曾可达的眼睛一亮。

  精彩试读六:

  那个人影已经奔进指挥室,直奔到指挥台前,对还坐在那里的标图员:“让开。把耳机给我。”上千米的飞速冲刺奔跑,说话时这个人竟然气也不喘,他就是今天南京特种刑事法庭涉嫌通共案的要犯方孟敖。在接受审判前,他的身份是国民党空军笕桥航校上校教官。

  那标图员虽已站起却仍在犹豫,征询的目光望向曾可达。方孟敖已经一把抢过了他的耳机戴上并在指挥台前坐了下来。

  曾可达此时大步走了过去,捂住了话筒,盯着方孟敖:“救了老鹰,军事法庭照样要审判你!想明白了。”

  方孟敖根本不接他的话茬,只对标图员:“所有的区域都搜索了?”

  标图员:“都搜索了,航迹消失。”

  方孟敖:“西南方向一百公里的空域也搜索了?”

  “不可能!”一直被副官看押在那里的值班上校的脸色这时陡然变了,“那是南京禁飞区……”

  曾可达的脸色也剧变,目光倏地转向值班上校,终于吼了出来:“飞机要是掉在南京,杀你们全家也交代不了!”吼完这句,他终于换了口气,急忙对方孟敖,“全靠你了!不要想军法审判的事,立刻指挥老鹰返航!”

  方孟敖仍然没有接他的话茬,目光飞快地在玻璃标图版上搜寻:“立即接通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搜寻南京空域。”

  那值班上校这时彻底慌了:“南京卫戍区雷达站不会听我们的指令!”

  “接南京卫戍区雷达站!”曾可达大声下令,接着快步走到话筒前。

  南京卫戍区雷达站的专线立刻接进来了,曾可达对着话筒:“南京卫戍区雷达站吗?我是国防部曾可达!我现在空军笕桥机场,以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的名义命令你们,立刻启动雷达搜寻南京空域,发现飞机立刻报告!”

  “是!”

  “蒋经国”三个字是如此管用,对方清晰的回答声却只能从方孟敖戴着的耳机中听到。

  “把连线耳机给我。”曾可达连忙接过值班指挥的另一副耳机戴上,同时大声对指挥塔内所有站着的空勤人员下令,“一切听方孟敖的指挥,导引老鹰返航!”

  所有目光都集中在那个有国军空军第一王牌飞行员称号的方孟敖的背影上。

  方孟敖对着话筒:“雷达站,从东北区域向西南区域扇形低空搜索,重点搜索西南方向32至35度上方空域!”

  “是。明白!”对方的声音在方孟敖和曾可达的耳机里同时传来。

  指挥塔里的其他人却听不到声音,都静静地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屋子里静得让人窒息。

  “低空搜索,目标出现!——西南方向35度!飞机就在南京上空!”耳机对方雷达连接线员声音骤然加大!

  方孟敖对身边的标图员:“标航迹,西南方向35度!”

  “是!”标图员抓起水笔,紧紧跟随着玻璃标图版上那条重新出现的红色航迹疾速精准地勾画起来!

  方孟敖俯下身,贴近呼话筒:“雷达站,接通目标信号!听我指挥返航!”

  “雷达站明白!”

  一阵调频声,方孟敖知道飞机的信号接上了:“二号!二号!我是一号,收到请回答。”

  二号是老鹰当年飞越驼峰时的代号,一号是那时方孟敖的代号。一个是主飞,一个是副手。方孟敖此时用这个代号显然是告诉对方自己还是像当年并肩抗日的战友,让对方不要有别的杂念。

  曾可达也立刻意识到了,一直冷静审视的目光这时也闪出了难得一见的温情,可这温情也就是一瞬间,他也在等对方的回应。

  耳机里,老鹰的呼吸声都已经能听到了,却不回话,显然是没有回过神来——这边呼叫的怎么会是方孟敖?

  方孟敖当然知道老鹰这时的错愕,换了调侃的语气:“老鹰,我就是方孟敖。帮你发财的,利用你发财的,谁也救不了你,现在只有我能指挥你返航。告诉我,你现在飞机和飞行的状况。”

  又是少顷的沉默,耳机里终于传来了老鹰的声音:“指挥官!现在指挥塔里哪个王八蛋是指挥官!”

  曾可达一把抄起了话筒:“王八蛋!老鹰你给我听着,我是曾可达!现在是我在指挥!这一次走私倒卖北平民生物资案件你只是从犯,你背后那些人现在是要杀你灭口!只要你安全返航据实指认,天大的事建丰同志都能替你解脱!现在我命令你,一切听从方孟敖的指令,操纵好了,立刻返航!”

  老鹰耳机里的声音:“将军!我明白!我听你的!可方孟敖是共党,我还是国军军人……”

  到这个时候还存有这种狡黠的心理,希冀用这种表态邀宠脱罪!曾可达心里一阵厌恶,却又不能不示之以抚慰,握紧了话筒:“我知道你是国军军人!因此必须听我的命令!再说一遍,听清楚了,现在能指挥你安全返航的只有方孟敖!不要管他是不是共党,就是毛泽东,你现在也必须听他的!立刻向他报告你的飞机和飞行状况!”说到这里才把话筒摆回到方孟敖面前。

  “是!”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因这一时刻的复杂心绪颤抖起来,他强烈地克制着,“飞机尾部遭遇雷击,电路严重受损,左舷发动机停车,右侧滑状态难以控制!……现在云顶高6000米,云量大于10个,飞行高度2200米。随时可能坠落。请指示!”

  方孟敖:“老鹰听明白了,不要管我是不是共产党,也不要管雷雨云里的雷电,只记住你是能够飞过驼峰的人,没有你驾不回来的飞机!现在你只要保持最低机动速度,特别注意右侧发动机情况,向东北方向穿行,十分钟后就能到达机场上空!收到回答。”

  “收到!右发情况正常。可是右侧滑在加大,右侧滑在加大!控制不了方向……”老鹰的声音开始跟着方孟敖的步调冷静了下来。

  值班上校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冲着曾可达:“将军,老鹰的飞机不能在本机场降落!”

  曾可达冷冷的目光盯着他:“你说什么?”

  值班上校:“左发动机停车,右侧滑极有可能使飞机降落时偏离跑道,撞毁停机库房!机库里还停着三架C-46!曾将军,我们再浑也是党国的人!他方孟敖可有共党嫌疑,他是想把那几架C-46都毁了!”

  曾可达看向方孟敖:“方孟敖,他的话你都听到了?”

  方孟敖并没搭理他依然对着话筒:“老鹰,蹬住右舵,同时向右边压住操纵杆,注意!右侧滑是否减轻?”

  “回我的话!”曾可达凑近方孟敖,“老鹰能不能正常降落?!”

  “我不能保证。”方孟敖取下了耳机,“可他必须在这里降落。不然,他就会掉在南京市区。出现这种后果,你曾将军可就不能在军事法庭审我了。”

  曾可达愣了一下,只好手一挥。

  精彩试读七:

  方孟敖又戴上了耳机,耳机里再次传来老鹰的声音:“报告!右侧滑状态减弱,右侧滑状态减弱!飞机飞行坡度为零。我正向东北方向飞行。”

  方孟敖:“好!现在报告你的飞行速度。”

  “现在是最小机动速度,下滑角为40度。”曾可达也听到老鹰那边的声音明显沉稳多了。

  方孟敖:“保持速度,将下滑角调整为30度,收到回答。”

  老鹰:“收到,保持速度,下滑角已经调到了30度。”

  方孟敖:“老鹰,看见机场后,马上报告!”

  耳机那边突然又没了声音。

  “见到机场了吗?老鹰回答!”方孟敖的这句问话声音不大,却让曾可达的心里猛地一沉。

  耳机里仍然无人回答,只有嘈杂的调频声音。

  又是一片死寂。

  “看见机场了!”耳机里终于又传出了老鹰略显激动的声音!

  “好!”方孟敖喝了一声彩,“着陆方向,由南向北,对准跑道,在500米高度时,放下起落架。听到请回答!”

  耳机里老鹰的声音:“听到了,飞行高度500米放下起落架。”

  “打开襟翼,准备着陆。”方孟敖下了最后一道指令,站了起来,取下耳机放在航标台上。

  一个巨大的阴影在机场上空覆盖过来,透过指挥塔玻璃窗外的雨幕,隐约可见那架C-46安全降落了,就停在指挥塔外的跑道上。

  曾可达立刻走到机场扩音器的话筒前,发布他此次前来笕桥机场的根本任务:“各宪兵队注意!一队押送方孟敖航校大队!二队立刻抓捕空一师走私一案所有涉案人员!”

  可接下来瞬间发生的事却让他措手不及。那个涉案空军走私的值班上校飞快地从指挥塔的一张桌子下抄出了一挺轻机枪,冲到指挥塔面临跑道的玻璃窗前,向跑道上刚降落的那架C-46驾驶窗猛烈扫射。

  此次直接参与北平民生物资走私倒卖案的两个空军人犯在这一刻还是被灭口了!紧接着那个杀人灭口的上校掉转枪口对准了曾可达,满脸的“成仁”模样!

  “不要开枪!”曾可达话音未落,站在他身后的副官还是下意识地开枪了。

  连中两枪,那个上校抱着轻机枪倒在玻璃窗前。

  曾可达转身猛抽了那副官一记耳光:“说了不要开枪,为什么还开枪!”

  “是!”那副官把枪插进枪套身子一挺,“我必须保护将军的安全!”

  “他敢杀我吗?混账!”气急之下说完这句,曾可达这才看到还有个方孟敖站在那里,莫名其妙一丝尴尬后,立刻对那副官,“带他走吧。不用上手铐了。”说完不再逗留,脸色煞白地一个人先走出门去。

  方孟敖慢慢走到那个副官跟前,望了一眼仍然抱在那个上校怀里的机枪,在他耳边轻声说道:“跟你们曾将军好好学吧。那挺机枪里的子弹早已打光了。”

  那副官跟着方孟敖走出去时似乎才有些明白,他们的曾将军平时那种威严为什么在眼前这个飞行教官面前总会显得没有那么大的底气。

  国军空一师一大队大队长老鹰突然被杀,而杀他的人也同归于尽,作为经国局长亲自点名的公诉人,曾可达深感失责。

  原定,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只是审讯空军作战部参谋林大潍共匪间谍案,和笕桥航校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拒绝轰炸华野共军“沦陷”之开封的通共嫌疑案。昨天北平突发“七五事件”,接到美方照会后,当晚就抓捕了参与北平走私的空军作战部副部长中将侯俊堂。经国防部预备干部局蒋经国局长紧急提议,今天改为两案并审:既杀共产党,也杀国民党!借以实现“一手坚决反共,一手坚决反腐”的战略决策。能否将共产党打入国军内部核心的铁幕以及国民党从上到下集体贪腐的黑幕凿出一条缝隙,今天的审判将是一把楔子。而一个方孟敖,一个老鹰,便是凿开缝隙的铁锤和铁钻。

  从笕桥机场回南京的公路上,吉普车外暴雨仍然铺天盖地。曾可达终于用移动报话机接通了经国局长办公室:“二号专线吗?请给我转建丰同志。”

  对方:“是曾可达同志吧?建丰同志不在。”

  曾可达:“有重要情况,我必须立刻向建丰同志报告。”

  对方:“那我就把电话转过去。注意了,是一号专线。”

  “明白。”曾可达立刻肃然答道。

  二号专线转一号专线还是很快的,可电话通了之后,对方的态度却比二号生硬许多:“经国局长正在开会,过一小时打来。”

  曾可达急了:“请你务必进去转达经国局长,是十分紧要的情况。我必须立刻报告。”

  “你到底是谁?懂不懂规矩?这里可是总统侍从室!”咔地一下,对方就把电话挂断了。

  暴雨声无边无际,曾可达眼中立刻浮出了历来新进们最容易流露的那种委屈。他慢慢挂上了话筒,望向吉普车后视镜,想看跟在后面的那辆囚车,却是白茫茫一片。他转望向身边开车的副官:“刚才打了你,对不起了。开慢点吧。”

  紧跟在吉普车后面的那辆囚车内,只有两个铁丝小窗的闷罐车厢本就昏暗,又被暴雨裹着,囚车里的人便只能见着模糊的身影。

  啪的一声,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打着了,照出了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方孟敖,以及沉默地坐在囚车里的航空飞行队员。

  接着另一只翻盖汽油打火机也打着了,前一只打火机便关上了翻盖。如是,一只只打火机接力轮番地打着。火光在一个个戴着手铐的飞行员手中摇曳。

  一个接力打亮火机的飞行员同时启开了上衣口袋,从里面掏出一包美国“骆驼”牌香烟,递给了他身边的小光头。

  小光头接过香烟,撕开了封口,抽出一支衔在嘴里,打着火机点燃了,依然燃着火机将烟递了下去。

  香烟盒在戴着手铐的飞行员弟兄们手上默契地传递着,纯粹的接力照明打火却变成了递烟点烟打火。

  车摇晃着,香烟盒递到了方孟敖手里,他也和前面的弟兄们一样打亮火机,抽出一支烟却递向他身旁的那个弟兄。那人低着头,没有接烟,更没有掏出打火机,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火光中方孟敖的眼一直望着那人,昏暗中一双双眼都在望着那人,可那人始终没有将头抬起。方孟敖自己点上了那支香烟,打火机依然亮着,接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一只皮夹子,打开来,想从里面抽出什么。

  一个兄弟立刻打着了打火机照了过来,方孟敖这才将手中的火机盖关了,腾出手从皮夹子里取出了一张老照片,目光下意识地向那张照片瞥去:

  ——坐着的母亲怀里拥着漂亮的小女儿,小女儿天真地吹着一把小口琴;母亲的身边站着两个男孩,孩子们和母亲一样,脸上都挂着那苦难岁月里难见的笑容;但在父亲的位置上,一块黑色的胶布将那人的面貌遮盖了,使得这张全家福存有一种怪异的残缺。

  这一瞥其实也就一瞬间,方孟敖将那张照片插进了上衣口袋,手里仍然拿着那只皮夹。

  “陈长武!”方孟敖用平时呼唤学员的口令望向那个一直低头沉默不愿点烟的飞行员。

  几只打火机同时亮了。

  那陈长武这才抬起头,目光忧郁地望着将皮夹向他递来的方孟敖,慢慢站起,没有接那个皮夹,却突然问出了这么多天来大家都想问又都不敢问的一句话:“队长,你到底是不是共产党?”

  方孟敖那只递着皮夹的手停在那里,发现所有的目光都在等他回答陈长武问的这句话,知道不能不答了:“扯淡!我说是,也得共产党愿意。我说不是,也得曾可达他们相信。都听明白了,不轰炸开封是我下的命令,杀头坐牢都不关你们的事。除了我,长武结婚你们都能够去。”说着将那只皮夹连同里面的几张美元塞到陈长武手里。

  这下所有的人都沉默了,刚才还亮着的几只打火机也都熄灭了,囚车车厢里一片黑暗。

  精彩试读八:

  方孟敖咔地打燃了自己手中的火机,脸上又露出了队员们常见的那种笑:“我给长武唱个歌吧,就当是提前参加他的婚礼了。来,捧个场,把打火机都点着。”没等那些人把打火机都点着,方孟敖脚打着拍子,已经哼唱起一段大提琴声般的过门了。

  队员们都是一愣,这不是他们队长往常每唱必有满场喝彩的男高音阳刚美声,竟是那首由周璇首唱、风靡了无数小情小我之人的《月圆花好》:

  浮云散,明月照人来,

  团圆美满,今朝最……

  诧异之后便是感动。这个歌队长竟也唱得如此地道、深情!几乎是同时,所有的打火机都亮了。

  开始是一个人,两个人,接着是所有的人跟着唱起来:

  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

  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大家都激动地唱开了以后,方孟敖早就不唱了,而是在深情地听着。

  ——他们当然不知道,这首歌在他们队长的内心深处掩藏着多少别人没有的人生秘密和况味。而这些都和歌词里所表现的男女爱情道是有关其实无关!

  此时,在中央银行北平分行行长室,一夜未睡的方步亭从燕大医院回来便端坐在办公桌前的椅子上,闭着眼,像是在小憩,心事更是纷纭。

  谢培东进来了,虽知他闭着眼根本没睡,还是轻轻地欲从门口退出。

  “你对傅作义今天早上的讲话有何理解?”方步亭睁开了眼,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也不问电文电话的事,冒出这句话来。

  “傅作义将军的讲话我没有听到。”谢培东收住了脚,走向方步亭,到桌旁习惯地收拾公文账册,“拟完给央行的电文,我就一直在给南京打电话,崔中石还是没有联系上。”

  方步亭仍然说着自己的话题:“傅作义的声明全是同情学生的话。美国人的照会昨晚肯定也发给他了。学生是不能抓了,戒严又依然不解除。满城饥荒,商铺关张,市民不许出户,家家揭不开锅。到时候就不止是学生了,加上那么多百姓,饿极了的人比老虎还猛啊。等吧,等南京方面少的和老的那几派把被窝踹穿了,民食调配委员会参与走私的军政各界,总有几张屁股要露出来。”

  “这床被迟早会要踹穿的。只要我们穿着裤子就不怕。”谢培东到底正面回接方步亭的意思了。

  “你不怕我怕。”方步亭的目光还是那样,像望着谢培东又像没望着谢培东,终于要说到最揪心的事了,“崔中石管的民食调配委员会那本烂账你最近去看了没有?”

  谢培东:“行长打过招呼,那本账只让崔副主任一个人保管。”

  “失策呀!”方步亭这一声是从丹田里发出来的,“如果美国人的情报是从我们这里漏出去的,他崔中石到底想干什么呢?”

  谢培东停下了收拾账册的手,却并不接言。

  方步亭也没想他接言:“只有一个原因,共产党。不要那样子看着我。你想想,这三年都是谁打着调和我们父子关系的幌子去跟孟敖联系?那个逆子是胆子大,可胆子再大也不至于公开违抗军令命令一个飞行大队不炸共军。除了共党的指使,他个人不会这么干。空军那边我花了多少心思,不让他再驾飞机打仗,安排他到航校任教,就是怕他被共党看上。中统、军统那边我都详细问了,没有发现任何有共党嫌疑的人跟他接触。要说有,那就是我自己安排的,崔中石!”

  谢培东非常认真地听着,又像在非常认真地想着,始终是一脸匪夷所思的神态,不时用几乎看不出的动作幅度微摇着头。

  方步亭其实也就是自己在跟自己说话罢了。他也知道一直兼任银行襄理的这个妹夫,在金融运作上是把好手,但说到政治,此人一直迟钝。真正能做商量的,便只有等自己那个小儿子方孟韦了。

  墙边的大座钟敲了十下,方孟韦的声音这才终于在门外传来。

  “父亲。”方孟韦每次到洋楼二层父亲起居兼办公的要室门边都要先叫了,等父亲唤他才能进门。

  方步亭立刻对谢培东说:“你继续跟南京方面联系,只问崔中石去了哪些地方,见了哪些人,说了什么,都做了什么。”这时才对门外的方孟韦说道,“进来吧。”

  方孟韦一直等谢培东走了出来,在门边又礼貌地叫了一声“姑爹”,这才走进房间,顺手关上了房门。

  7月炎日,望着儿子依然一身笔挺的装束,满脸渗汗,方步亭亲自走到了一直盛有一盆干净清水的洗脸架前,拿起了架上那块雪白的毛巾在水里浸湿了又拧干,这才向儿子递去:“擦擦汗。”

  多少年的默契,每当父亲对自己表示关爱时,方孟韦都是默默等着接受,这时快步走了过去双手接过了毛巾,解开衣领上的风纪扣,认真地把脸上的汗擦了,又把毛巾还给父亲。待父亲将毛巾在脸盆里搓洗拧干搭好的空当,他已经给父亲那把紫砂茶壶里续上了水,双手递了过去。

  方步亭接过茶壶却没喝,走到桌边坐了下来,沉默在那里没有说话。

  每当这般情景,方孟韦就知道父亲有更深的话要对自己说了,而且一定又会像打小以来一样,先念一首古人的诗——“不学诗,无以言”,多少代便是方家训子的方式——方孟韦轻轻走到父亲背后,在他的肩背上按摩起来。

  方步亭果然念着古人的诗句开头了:“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角声满天秋色里,塞上燕脂凝夜紫。半卷红旗临易水,霜重鼓寒声不起。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这次念完这首诗他没像往常那样停住,留点时间让儿子静静地琢磨后再说话,而是接着说:“李贺的这首诗,这几天我反复看了好些遍,一千多年了,怎么看怎么觉得他像是为今天写的。尤其那句‘半卷红旗临易水’,怎么看怎么像共产党的军队打到了保定。接下来打哪儿呢?自然是北平。我管着银行,知道蒋先生筑不了黄金台。傅作义会为他死守北平吗?就是愿意死守,又能够守得住吗?昨天的事是怎么闹起来的?那么多人真的都是共产党?没有饭吃,没有书读,贪了的还要贪,窟窿大了补不了了就将东北的学生往外赶,还要抓人服兵役,闹事都是逼出来的。又号称进入了宪政时期,搞的还是军政那一套!不要说老百姓了,连你爹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国事不堪问了。”说到这里他停住了。

  方孟韦知道,下面父亲要说的必是更不堪问的家事了,按摩的手放轻了,静静地等听下文。

  方步亭:“你没有再抓人吧?”

  方孟韦答道:“没有。”

  方步亭:“不要再抓人了,不到万不得已更不能杀人。尤其是对学生,各人的儿女各人疼啊。”

  这是要说到大哥的事了,方孟韦肃穆地答道:“是。”

  “你那个大哥,虽不认我这个父亲,可别人都知道他是我的儿子。通共嫌疑的大案,你居然也瞒着我,打着我的牌子在背后活动。”果然,方步亭切入了核心话题,语气也严厉了。

  “大哥不会是共产党。”这句话方孟韦是早就想好的,立刻回道,“大哥的为人您知道,我也知道,从来是自己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共产党不会要他那样的人。”

  “哪个共产党告诉你不要他那样的人?”方步亭摆掉方孟韦按肩背的手。

  方孟韦:“您既然过问了,儿子全告诉您。南京那边托的是中统的徐主任。审大哥的案子,中统那边就是徐主任负责。他把大哥这些年所有的情况都做了调查,没有任何通共嫌疑。”

  “崔中石现在在中统方面活动?”方步亭的语气更严峻了,猛转过头望向儿子,“崔中石这几次去南京救你大哥,是你主动托的他,还是他主动找的你,给你出的主意?”

  方孟韦一愣。

  方步亭:“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回答我。在中统干过那么多年,我问你一句,共产党搞策反,都是怎样发展党员,怎样联系?”

  方孟韦:“多数都是单线。”

  方步亭:“如果你大哥是共产党,而发展他的这个单线又是我身边的人,中统那边能查出来吗?”

  方孟韦这才明白父亲眼神和语气中透出的寒峻:“父亲,您怀疑崔副主任是共产党?”

  这倒将方步亭问住了。银行为走私倒卖物资暗中走账的事,他是绝不能跟儿子说的。因此怀疑崔中石将经济情报透露出去的话当然也不能说,可对崔中石的怀疑又不能不跟这个小儿子说:“要是忘记了,再回去翻翻你在中统的手册,上面有没有一条写着,‘共产党尤其是周恩来最擅长下闲棋、烧冷灶’!”

  方孟韦这才一惊:“爹的意思,崔副主任是共产党下在您身边的一着闲棋,大哥又是崔副主任烧的冷灶!”

  “我怀疑自有我怀疑的道理,过后再跟你说。”说到这里,方步亭几乎是一字一顿,“现在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方孟韦猛地抬起头:“真是这样,就先切断崔中石跟大哥的联系,我们另想办法救他。救出他后爹再通过何伯伯的关系,请司徒雷登大使帮忙,把大哥送到美国去。我这就给南京徐主任打电话,叫他不要再见崔中石。”

  方步亭望向他伸到电话边的手:“不能打了。崔中石是不是共产党,眼下也只能我和你,还有你姑爹三个人知道。这个时候,谁知道了都会当作要挟我们的把柄。”

  南京,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大楼内,穿着整齐中山装的一个青年秘书,领着西装革履架着金丝眼镜的一个中年人走过长长的楼道,来到挂着“党员联络处”牌子的门口停住了。

  那个西装革履的中年人静静候着,那秘书轻轻敲门:“主任,崔先生来了。”

  门内传来了那位主任的声音:“请进来吧。”

  秘书将门推开一半,另一只手向那个中年人礼貌地一伸:“崔先生请进。”

  ——这位中年人便是让方步亭深疑为卧榻之侧中共地下党的崔中石!而他的公开身份是中央银行北平分行金库副主任。

  精彩试读九:

  如果他真的是共产党,现在所来的地方就是名副其实的龙潭虎穴——中文简称“中统”,英语简称“CC”,原来的全称是中国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调查统计局。1947年4月,这座大楼外牌子的名称改成了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可职能、任务、威势依旧。因为“CC”这个英语简称依然未变——直管这个部门的仍然是掌着国民党中执委和中组部大权的陈果夫、陈立夫!

  崔中石却那样煦然,面对十分客气的那个秘书,没有急着进入原名“中统政治处”,现名“全国党员联络处”的那道门,从西装上边口袋扯出了一支价值不菲的派克金笔,微笑着悄悄向那位秘书一递:“这个不犯纪律,文化人的事,孙秘书该不会再见外了。”

  那孙秘书举止礼貌,脸上却仍无任何表情,那只“请进”的手轻轻将崔中石拿着金笔的手一推:“也犯纪律。我心领了,崔先生不要客气。”

  崔中石露出赞赏的神色,将笔爽快地插回了口袋:“难得。我一定跟你们主任说,感谢他培养了这么好的人才。”

  那孙秘书:“谢谢美言。”欠着身子让崔中石从推开了的一半门里走了进去,紧接着在外面将门轻轻关上了。

  屋内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房子不大,除了一张办公桌,连一把接待客人的椅子也没有,墙边的书架是空的,地上堆着一个个打好了包的纸箱,每个箱子上都贴上了盖着公章的封条。一看便知,这个房子里的主人马上就要离开此地了。

  桌子的两侧堆着文件,文件上都盖着红色的“绝密”字样的印戳。在文件之间的空当里露出一个中年人的脑袋,他正在伏案工作。

  没有椅子,主人也不招呼,崔中石只能站在那里,静静地等他问话。

  “中央银行和财政部的人都见到了?”低头工作的那人抽空问了一句。

  “见到了。他们都说,有主任在,一切没有问题。”崔中石笑着答道。

  “我什么时候有这么大本事了?”那人终于从一堆文件档案中站起来,也是一身整洁的中山装,虽在整理行囊,半白的头发依然三七分明丝毫不乱,嘴角笑着,眼中却无笑意,他就是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主任——徐铁英。

  崔中石脸上带着礼貌性的笑容,并不接言,等着徐铁英下面的话。

  “小崔呀,这句话我可得分两层说,你得理解了,然后电话转告你们老板。”徐铁英说到这里从办公桌下拎起了一只美国造的纹皮箱往办公桌上一摆,“你不应该给我送这个来。过来看看,我没有开过箱盖。”

  崔中石显然这样的事经惯了,仍然站在那里笑着:“我相信。主任请说。”

  徐铁英:“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还是那种程度的笑:“我们行长说了,这里面的东西不是送给主任的,主任也绝不会要。可为了救我们大少爷,主任调了那么多人在帮忙出力做调查,局里也没有这笔经费,出勤的车马费我们总该出的。”

  徐铁英也还是那种笑:“你还是没告诉我,里面是什么。”

  崔中石:“为了稳妥,昨天我到南京去花旗银行现提的,也就十万。今天上海交易所的比价是一元兑换法币一千二百万。”

  这指的当然是美金,徐铁英的笑容慢慢敛了。

  精彩试读十:

  

  入了中统这座八卦炉,必炼几层功夫。第一层是不露声色,这是基本功,又称必修课,为的是使对方看不出你的态度,也摸不清你的底细。第二层是该露则露,这是坐到相当位子的人才能具有的本事,因打交道的对方往往已是高层或高手,该有的态度得有,该露的底细得露,讲究的是分寸拿捏,随时忖度。到了第三层便是随心所欲不逾矩了,能做到这一层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从中统还是调查科的时候便开始摸爬滚打一直干到现在,举动皆成职业,言行无不中矩,大浪淘沙,走了多少人,却少他不得,譬如现任局长叶秀峰;还有一种,本是社会名流,又系党国元老,腹有诗书,因当局倚重而用,时常犯一些“从道不从君”的书生气,上边也奈何他不得,譬如曾经当过局长的朱家骅。徐铁英虽也在中统干过十多年,手段火候都够了,却因走的一直是他那个曾经当过副局长的本家老牌特工徐恩曾的路子,唯上胜过干事,私念重于职业,便总到不了第三层境界。

  此时的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联络处办公室内,崔中石正等待着徐铁英的态度。眼前的这个崔中石,说白了就是徐铁英这号人的财神爷,受惠已非一日,作伪便无必要。望着那一箱十万美金,徐铁英收了笑却并不掩饰自己的渴望,十分推心置腹:“要是在昨天以前,这箱东西我一定代弟兄们收下。可今天我不能要了。小崔,问句话,你一定要如实告诉我。”

  崔中石也严肃了面容:“主任请问,只要我知道的,一定如实相告。”

  徐铁英:“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事和你们行长有没有牵连?”

  崔中石:“主任问的是哪方面的牵连?”

  徐铁英:“有哪方面的牵连就说哪方面的牵连。这可对今天下午开庭救你们大少爷至关重要。”

  崔中石何等精明,立刻答道:“主任是通人,民食调配委员会的账肯定要在我们北平分行走。背后牵涉到宋家的棉纱公司和孔家的扬子公司,我们行长也不能不帮他们走账。但有一点我可以向主任保证,走私倒卖民生物资的钱,我们北平分行包括我们行长本人,没有在里面拿一分一厘。主任,是不是昨天北平学潮的事,给救我们大少爷添了新的难处?”

  “你不瞒我,就算犯纪律我也得给你露点风了。今天下午开庭,你们行长大少爷的案子跟空军走私的案子并案了。”说到这里,徐铁英神态立刻严峻起来,“北平民食调配委员会那些人做得也太不像话!前方军事那么吃紧,他们还敢在后方这么紧吃。居然还跟空军方面联手,将作战的飞机调去运输走私物资!北平昨天一闹,弄得美国人都发了照会,接班的那位趁机插手了。原定由我们中统调查审理你们大少爷的案子,现在由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接手了。他们主诉,我们倒变成了配合。一件空军走私贪腐案,一件你们大少爷涉嫌通共案,直接、间接都牵涉到你们行长。这个忙,我怎么帮?”

  崔中石没有立刻接言,掏出烟抽出一支递给徐铁英,等他似接非接地拿到手里,立刻又点燃了打火机候着,帮他点上。这时该说的话也已经斟酌好了:“主任,如果不是到这个节骨眼上,有句话我永远也不会说,只会接下来替主任去做。可现在我必须跟主任说了。”

  徐铁英静静地望着他,等他说。

  崔中石压低了声音:“主任知不知道,空军作战部那个侯俊堂在民食调配委员会挂钩的几家公司里有多少股份?”

  徐铁英此时当然不会接言,目光却望向了办公桌上那叠空白的公文纸。

  崔中石立刻会意,抽出笔筒里的一支铅笔,弯下腰在公文纸上写下了“20%”几个大大的阿拉伯数字。

  徐铁英的瞳孔放大了。

  崔中石接着说道:“这件事,无论法庭怎么审,也审不出来。因为他的股份都是记在一些不相干的人的名下。枪毙了,侯俊堂自己也不敢说出来。主任您说,法庭要是判了侯俊堂死刑,这些份子该归谁?”

  徐铁英定定地望着崔中石。

  崔中石用笔在那“20%”后面画了一条横线,接着写了一个大大的“您”字!

  “主任能否等我说完。”崔中石炉火纯青地把握着节奏,以使徐铁英能够舒服地保持沉默。橡皮擦现成摆在公文纸边,崔中石拿起慢慢擦掉纸上的铅笔字,接着说道,“我们行长是为了儿子,主任干了半辈子也应该为儿女们想想了。您的家眷已经去台北,听说尊夫人带着四个孩子还是租着两间民房。往后总得给他们一个住处,还有四个孩子,总不能让他们辍学。我管着账,我知道,他们那些人捞的钱可是子孙五辈子也花不完。主任信得过我和我们行长,您就当我刚才说的话从来没听到过。事情我们去做,两个字,稳妥。”

  徐铁英叹了口气:“你真不该跟我说这些呀。下午的庭审,侯俊堂如果真判了死刑,我倒变成无私也有私了。再说,杀了侯俊堂也未必能救出你们家大少爷。所谓通共的嫌疑我倒是替他查清楚了,绝对没有。可就一条‘战场违抗军令’的罪名,铁血救国会那个曾可达也不会放过他。”

  “就‘违抗军令’这条罪名不能成立!”崔中石紧接着说道,“我们大少爷是笕桥航校的教官,一直只有教学的任务,没有作战的任务。尤其这一次,空军作战部下达的轰炸任务是给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的。只是因为侯俊堂将这两个大队都调去空运走私物资了,才逼着我们大少爷带着航校的毕业实习生去轰炸开封。这本就是乱命令!主任抓住了这一条,我们大少爷‘违抗军令’的罪名便自然不能成立。”

  徐铁英的眼神有些陌生了,平时只知道这个文绉绉的上海人是个金融长才,现在才发现他对政治也深得肯要。既然如此,任何虚与委蛇都成了多余:“看来侯俊堂是非死不可了。离开庭还有一个小时,曾可达押着人从杭州也该到了。我得去法庭了。”说着就埋头收拾材料往公文包里装。开头说要退还崔中石的那只装着十万美金的箱子,此时也不再看一眼,倒像是忘了。

  “一切拜托主任!”崔中石片刻不再延宕,拱了拱手疾步向门口走去。

  门从外面开了,那个秘书显然一直守在门口。崔中石向他一笑,消失在门外。

  等秘书把门又关了,徐铁英已装好了出庭的材料,接着打开了崔中石送的那只小皮箱。

  ——皮箱里摆在上面的竟是一套质料做工都十分讲究的西装,领带皮鞋一眼便能看出是法国进口的名牌。拿开那套西服,才露出了一扎整齐的美元!

  徐铁英捧起那扎美元,看了一眼第一张上的华盛顿头像和面值“100”的字样,便知道这厚厚的确是一千张,确是十万元。出人意料的是接下来他竟将这扎美元装进了印有“中国国民党中央党员通讯局”文字的一个大封套里,封了口,又拿起通讯局联络处的印章在封口处盖了一个大大的红印,拿起笔在封面上写上了“贿金”两个大字,一并装进了他那个大公文包。做完了这一切,他才提着公文包向门口走去。

  开了门,那孙秘书已经拿着一把偌大的雨伞低头候在那里。

  徐铁英:“下雨了?”

  孙秘书:“报告主任,一直在下。”答着便去接公文包。

  “鬼天气。”徐铁英把公文包递给了他,“去法庭吧。”

  尽管骨子里依然是军法统治,毕竟面子上国民政府已宣告进入“宪政”时期。因此虽是特种刑事法庭,从陈设到程序还得仿照英美法的模式:正中高台上“审判长”牌子后坐着的是最高法院专派的法官;高台左侧公诉人席上坐着的赫然是曾可达,身前台子上“公诉官”那块牌子,标志着他国防部公诉人的身份;高台的右侧台子上摆的两块牌子便有些不伦不类了,一块是“陪审官”,一块是“辩护人”,二者如何一身?坐在两块牌子后的徐铁英在这场庭审中既是红脸又是黑脸,身份着实有些暧昧。

  被审的人还没押上法庭,作为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公诉方的曾可达和作为中统辩护方的徐铁英目光就已经对上了。

  曾可达的目光明显是在警示对方自己所代表的铁血救国会今天杀人的决心,任何的偏袒和包庇都救不了今天军法审判的人。

  徐铁英却报以一笑,毫无敌意。接下来便是从公文包中掏出卷宗在桌上慢慢整理。

  曾可达还在琢磨徐铁英这一笑的含义,法官的法槌已经敲响了:“‘6·19涉嫌通共案’‘7·5空军走私案’现在开庭!带被告人上庭!”

  两个戴着钢盔的法警拉开了步入法庭的两扇大门。

  第一个走进来的是方孟敖,跟在他后面的便是排着整齐队列的那些飞行员。尽管是上法庭,他们还是迈着标准的军人步伐,以致那些肃立分布在法庭各个位置头戴钢盔的法警和宪兵都一致向他们投来了注目礼。

  紧接着,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都被领到了被告席依次坐下。不过方孟敖的席次单独在前,飞行员们在他的后面坐成一排。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逼视过来。

  刚才还挺直腰板坐着的方孟敖忽然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回应曾可达逼视的目光。

  更可气的是,唰的一声,方孟敖身后的飞行员们同时整齐地抬起右腿架在左腿上。

  “徐主任!”曾可达望向了徐铁英,“你的当事人现在还如此藐视法庭,对此你有何辩护?”

  徐铁英不得不表态了,望向方孟敖:“本陪审兼辩护提醒当事人应以戒慎之态度接受庭审!”

  方孟敖却并不买他的账,腿仍然没有放下来,身后的飞行员们的腿自然都不会放下来。

  曾可达和徐铁英几乎同时望向了高台上的那位法官。

  法官说话了:“被告人,本庭将依照一切法律程序对你进行审理。请你尊重法庭。”

  ——常年留学英美专攻法律使这位法官的语调举止十分职业,已逾七十的高龄又使他流露出的态度十分自然平和。方孟敖的率性从来对两种人不使,那就是特别讲究职业精神的人,还有真诚平等待人的人。面对这位显然二者兼而有之的老法官,方孟敖刚才还谁都不看的目光礼貌地望向了他,立刻大声应道:“是!”马上放下了架着的腿,挺直了腰板。

  接着,他背后那排飞行员架着的腿整齐地跟着放下了。所有的身板像是给法官一个天大的面子同时挺得笔直。

  坐在那里的曾可达,脸更阴沉了。

  徐铁英却没有表情地低头默看卷宗。

  今天的被告还有两人,本应在方孟敖一行坐定后接着押送上庭,被方孟敖刚才一个小小的细节耽误了几分钟。现在安定了,法官接着面对法庭的大门说道:“带被告人林大潍、侯俊堂上庭!”

  法庭内,在方孟敖他们被告席的前方,左边和右边都还空着两个单人被告席。

  一个头戴钢盔的法警挽着一名四十余岁半白头发的男人在法庭大门出现了,那人的空军卡其布军服上已经没有了领章,慢步走着,几分儒雅,细看能发现他显然受过刑,身负病伤。这个将要受审的人,就是国民党空军作战部参谋、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接着从法庭大门走进来的是中将的大盖帽,那张脸下的军服领章上四颗中将金星依然闪着光。押护他的法警跟在身后,倒像是他的随从侍卫。此人的气场与前一位被押赴法庭的人形成鲜明对比,他便是涉嫌参与民生物资走私案的国民党空军作战部中将副部长侯俊堂。

  紧接着法庭大门被关上了。

  进来的两个人,半白头发的林大潍被送到了前方右边的被告席坐下了。戎装笔挺的侯俊堂被带到了前方左边的被告席却不愿坐下,笔直站在那里。

  曾可达的目光立刻盯向了他。

  “报告法庭!”侯俊堂没有等曾可达发难,向法官行了个不碰腿的军礼,“我抗议!”

  法官望向了他:“可以陈诉。”

  侯俊堂:“本人系国军现任中将,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我走私一案,毫无证据,纯系诬指。今天又将我和共党同堂审讯,不唯对本人,亦系对党国之侮辱。本人严重抗议!”

  法官的目光慢慢望向了曾可达:“公诉官回答被告人陈诉。”

  “好。”曾可达慢慢站起,离开了公诉官席,走向侯俊堂。

  侯俊堂的目光慢慢移望向走近的曾可达。自己是中将,可此时面对这个少将,满脸敌意也难掩心中的怯意。怯的当然不是曾可达,而是他背后的“铁血救国会”这个国民党的第三种势力。

  曾可达走到他的身侧:“你说得对。老鹰死了,杀他的那个上校也死了。国防部预备干部局指控你走私的案子当然没有证据了。”

  侯俊堂:“你说的这些与本人概无关系。”

  “败类!”曾可达一声怒吼,一把猛地掀下侯俊堂的中将军帽,扯掉了军帽上那块中将军徽!

  侯俊堂还没来得及反应,“无耻!”曾可达紧接着唰唰两下又扯下了他的中将领章!

  侯俊堂能坐到今天这个位子,阅历、战功、背景都不容他受这个新进派少将的如此羞辱,何况自己比他还高出半头,立刻便举起大手去揪曾可达的衣领!

  可他的手刚举起便僵在那里——曾可达的手枪已经顶住了他的下颌!

  精彩试读十一:

  法庭上所有的人都被这瞬间发生的一幕震住了。

  法官、徐铁英和法警们眼睛都睁大了。

  就连方孟敖和他的飞行员们的目光也都望了过来。

  只有一个人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没动,就是先前被押进来坐在右边被告席上的中共地下党员林大潍。

  曾可达的手枪顶住他后开始一连串怒质:“以空军作战部的名义调用国军的飞机走私民生物资与你无关?美方援助的十架C-46运输机,有七架被你们的走私物资压得都无法起飞了也与你无关?‘6·19’开封战役失利,昨天北平发生大学潮都与你无关?以为杀了那几个执行走私的人证,党国就治不了你的罪?你也太小看国防部和党员通讯局了!你还有脸抗议,不愿跟共党同堂受审!本公诉人正式向你宣告,今天的特种刑事法庭,既杀共产党,也杀贪腐的国民党!我现在问你——”曾可达的一只手指向了林大潍,“那个多次向共产党发送特密情报的共党谍匪林大潍在国军哪个部门就职,是谁的部下?”紧接着又望向方孟敖,“‘6·19’战役,作战部的方案是叫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轰炸开封,又是谁擅改作战方案,叫航校的共党分子不轰炸开封,贻误战机?侯中将,侯副部长,今天一件特大走私贪腐案,一件通共情报案,一件通共违抗军令案,哪一件都与你有关,哪一件都可以杀你,可以杀你三次!”

  侯俊堂的脸上开始流汗了,声音也失去了洪亮,沙哑地向着法官:“庭、庭上!本人要陈述!”

  法官:“准许被告陈述。公诉人不宜在法庭用此等方式质询被告。请将枪支呈交法庭暂管。”

  曾可达这才松开了顶住侯俊堂的枪口,走回公诉席时顺手将枪交给了一名宪兵法警。

  侯俊堂:“共党谍匪林大潍已在空军作战部供职六年,本人是去年才调任空军作战部副部长。公诉人将他牵连本人纯系罗织,本人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还有吗?”

  侯俊堂:“还有‘6·19’开封战役调笕桥航校方孟敖实习大队执行轰炸任务,通讯局联络处查有本人手令,公诉人竟诬指本人命方孟敖不轰炸开封,亦恳请法庭澄清。”

  法官:“同意被告人陈述。请陪审及辩护人出示有关案卷。”

  “是。”徐铁英慢慢站了起来,翻开第一本卷宗,摘要说了起来,“查国军空军作战部作战参谋林大潍,于民国二十七年隐瞒其共党身份报考国军空军航校,毕业后在国军服役一年,民国三十一年由国防部保送美国深造,民国三十二年回国混入空军作战部任作战参谋。自民国三十五年国共交战,该犯利用其作战部作战参谋之特殊身份,二十三次向共党延安及东北共军、华东共军发送国军秘密情报。该期间,林犯大潍均系个人作案,空军作战部并无同党。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

  侯俊堂不能太露感激之色又不能丝毫不露感激之色,只能用含有谢意的目光向徐铁英投去一瞥。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起来,面向法官,“徐主任刚才说的‘此案当与作战部副部长侯俊堂无关’。这个‘当’字显系推测之词。本公诉人要求调查方向法庭做明确表述。”

  “反对有效。”法官望向徐铁英,“调查方应做明确表述。”

  徐铁英:“我没有更明确的表述了。经过详细调查并无证据证实侯俊堂知道林大潍是共党匪谍。如果因林大潍系侯俊堂所管之下级便认定他有包容共党匪谍罪名,则空军作战部六年来历届正副部长皆应被起诉。”

  法官望向了曾可达:“公诉人对此表述是否认可?”

  “当然只能认可。”曾可达转望向徐铁英,嘴角明显带着一丝冷笑,“徐主任接下来是不是还要出具调查材料,证明侯俊堂与方孟敖‘6·22’通共违抗军令案无关?与北平市民食调配委员会走私倒卖民生物资案也无关?”

  法官都对曾可达这样的态度不以为然了,徐铁英反倒一脸平和,丝毫不以为忤:“庭上,为了使本陪审兼辩护人所出具之材料公正可信。本人申请先出具一件与本人也与本案至关重要的证据。”

  这倒有些出乎曾可达的意料,他紧紧地盯着徐铁英。

  法官端严了起来:“同意。可以出示证据。”

  徐铁英从公文包里拿出了那包装着十万美金的公函信封,将写有“贿金”二字的封面朝上,双手捧着向法官席走去。

  ——这可是崔中石送给他的“贿金”!

  此时的秦淮河畔,下了一个上午的大雨渐渐小了,无边无际的黑云依然不愿散去,低低地压着整个南京城,就像在人的头顶。崔中石显然是有意不让北平分行那边找到自己,这时既不回自己下榻的金陵饭店,也不再去中央银行和财政部,而是一个人打着伞在秦淮河边彳亍而行。掏出怀表看了一下,已是下午两点五十五分,他快步向前方街边一座电话亭走去。

  到了1948年,尽管在南京,能在电话亭里打电话的人已十分稀少了。原来还只是打电话需要付费,现在是接电话也要付费了,而且投入的只能是硬币。法币已形同废纸,硬币早成了珍藏,还有几人愿来打接电话。崔中石收了伞,进了电话亭,在那里静静地等着。整三点,电话铃声响了,崔中石拿起了话筒。对方却是一个电话局嗲声嗲气的女声:“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对不起,接听电话请投入硬币一枚。”

  崔中石将早已拿在手里的硬币投入了收币口,话筒里那个女声:“已给您接通,请接电话。”

  “大少爷住进医院了吗?”话筒里这时才传来打电话人的声音,是一个男人的声音。

  “是,老板。下午两点进的医院。”

  “徐大夫愿意去会诊了吗?礼金收了没有?”

  “都收了,应该会尽力。老板放心。”

  “大少爷的病很复杂,还可能引起很多并发症。等会诊的结果吧。还有,听声音你也伤风感冒了,不要去探视大少爷,以免交叉感染。”

  崔中石拿着话筒的手停在那里,少顷回道:“我感觉身体还好,应该不会有伤风感冒吧?”

  “等你察觉到就已经晚了。”对方的语气加重了,“家里那么多事,都少不了你。你的身体同样重要。”

  “还是大少爷的病情重要。”崔中石答道,“这边除了我,别人也帮不上忙。”

  “相信家里。除了你,上边还有人帮忙。”对方严肃地说道,“五点前你哪里也不要去。五点整还来这里,等我的电话。”

  崔中石还想说话,对方已经把电话挂了。

  崔中石电话里所说的医院——正在开庭的特种刑事法庭,“会诊”进入了让人窒息的紧张阶段。

  “我抗议!”脸色煞白的侯俊堂这时的声音已近颤抖,不是对着曾可达,而是对着徐铁英,“这是彻头彻尾的诬陷!是他们勾结好了,对本人、对国军空军的诬陷!本人从来就没有送过什么钱给徐铁英!徐铁英,方家到底给了你多大的好处?为了给方孟敖开罪,你要这样地害我!”

  法庭上所有人都屏息了。徐铁英突然拿出十万美金,指控侯俊堂贿赂,这太过出人意外。

  反应最复杂的当属两个人,一个是方孟敖,他也曾想到自己被关押这半个月来,会有人替他活动,会想尽一切办法救他,但他从来没有将自己能否被救放在心上。无数次飞越驼峰,无数次跟日本空军作战,无数个战友早都一个个死去。用他自己经常说的话,自己的命是捡来的。生死既已勘破,就不愿再杀一个生灵。6月21日突然接到命令叫他率航校实习大队轰炸已被华野解放军占领的开封,他命令整个大队不能扔下一颗炸弹,就已经知道等待他的是军事法庭的死刑判决。现在听到侯俊堂一语点破,他心里还是升起一股温情,救他的不管是谁,还是让他想起了十年前被日军飞机轰炸蒙难的母亲。那张一直揣在他怀里照片上的母亲。

  另一个反应复杂的当然就是曾可达了。从骨子里他最痛恨的当然是侯俊堂之流,非杀不可。但对方孟敖这样被共党利用而使党国之命运雪上加霜的人,也非杀不可。徐铁英抛出来的这十万美金贿证,如果真能坐实是侯俊堂送的,侯俊堂今天就走不出这座法庭了。但方孟敖呢?很可能就因此减轻罪名,因为他本身就没有轰炸开封的任务,纯系侯俊堂个人篡改军令。

  “庭上。”曾可达先是程序性地请示了一下法官,紧接着转对侯俊堂,“你刚才说徐主任呈堂出具的十万贿金是诬陷,而且是‘他们勾结好了’对你的诬陷。你能不能说清楚这个‘他们勾结’指的是谁?他们为什么要勾结诬陷你?”

  这几句话倒把侯俊堂问住了。

  法官:“被告人回答公诉人问话。”

  侯俊堂在军界也算是厉害角色了,可今天面对“铁血救国会”的一个精英,中统的一个老牌,跟他们玩政治立刻便显出业余和职业的差别了。刚才情急之下说出了“他们勾结”,这个“他们”最顺理成章的潜台词当然指的是方孟敖的父亲方步亭,可方步亭又正是最了解自己参与走私的核心人物,而且是宋家和孔家的背景,这时哪敢说出他来。还有一个“他们”,就是代表公诉方的国防部预备干部局和代表调查方的中统,说这个“他们”勾结,无异于自绝于党国!可这时还不能不回话,逼急了,脱口说道:“方孟敖是共党!谁在这个时候能拿出十万美金给徐主任来栽我的赃,为的是救谁?本人恳请法庭和公诉人调查徐铁英。”

  这正是曾可达要深究的症结,当即对法官:“被告的请求,本公诉人希望庭上予以考虑。”

  法官的目光望向了徐铁英。

  还有些人的目光先是看着徐铁英,后来又都转望向方孟敖。

  徐铁英轻轻叹了口气,悲悯地望着侯俊堂:“侯兄,你是黄埔四期的老人儿,后来又被送到德国空军深造。总统、党国对你的栽培不可谓不深。当此党国多难之秋,用人之际,不只是总统和国军希望保你,就连我这样在党部工作的人何尝不想保你。可你自己走得太远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陡转严厉,“为了钱,为了你那一大三小几个女人,还有她们为你生的那一大群儿子女儿,你居然连自己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都忘得干干净净!我是干党务工作的,我现在问你,‘黨’字怎么写?不要你回答,我告诉你,‘黨’字底下是个‘黑’字,可‘黨’字的头上还有三把刀!谁要敢黑,那三把刀决不饶你!我再问你,6月22日运送走私物资飞往香港在岭南坠毁的那架C-46是不是你私自调用的?你可以不承认,你的亲笔调令还在,它会帮你承认。‘6·19’开封战役,前两天还是空一师、空二师的编制大队执行轰炸,到了6月22日,原定执行轰炸任务的空一师一大队、二大队,你调去干什么去了?二大队的队长坠机死了,一大队的队长今天又被杀人灭口了。可你别忘了,身在中央党部的党员通讯局,我这里还有大量的调查证据。”

  侯俊堂彻底蒙在那里。

  整个法庭都鸦雀无声。

  就连曾可达一时也被徐铁英这番慷慨陈词怔在那里。可很快,他便敏锐地听出了徐铁英这一曲铁板铜琶所暗藏的金戈铮鸣,是意在震慑侯俊堂,使他不敢再提那十万美金的来由。心中疑立刻化作眼中意,眼中意接下来当然便要变成口中言了。

  “我知道公诉人要问什么。”徐铁英紧紧地把握住节奏不给曾可达发问的缝隙,接着说道,“我现在就回答侯俊堂所说十万美金诬陷的问题。”说着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盒录音带,“请法庭播放这段录音。”

  特种刑事法庭当然配有录音播放设备,录音带立刻被书记员装在了那台美式录播机上。

  徐铁英打开了播放的按钮,法庭都静了下来。

  “国防部预备干部局那些新进这次是要向我们这些老人儿开刀了。”录播机上的声音一听就是侯俊堂的。

  侯俊堂的脸一下子白得像纸。

  法庭这时候也静得像夜。

  “把我们这些老的赶尽杀绝了他们好接班嘛。”依然是侯俊堂的声音,可以想见录播机里的徐铁英只是在静静地听,“这点东西不是给你徐主任的,你徐主任也绝不会要。那么多弟兄为我们办案,局里也没有这一笔经费开支。就算空军方面给弟兄们的一点儿出勤费、车马费吧。”

  “侯部长还是没有告诉我,这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录播机里终于出现了徐铁英的声音。

  “法币今天的比值都已经是一千二百万比一了,这些都是从花旗银行现提的,一次也就只能提十万。哪些地方还要打点,案子办好后兄弟我一定想办法补上。”

  咔的一声,徐铁英将按钮一关:“庭上,这个证据应该能说明问题了吧?”

  法官还没有接言,曾可达立刻说道:“徐主任似乎还没有把录音放完。后面是没有话了,还是被洗掉了?”

  徐铁英无声地叹了一息,慢慢地又将按钮打开,后面果然还有录音:

  “要说缺钱,谁都缺钱。要说困难,党国现在最困难。”徐铁英的话饱含着感情,声音却十分平静,“有这些钱真应该用在前方与共军打仗上啊。侯部长真觉得自己以前错了,亡羊补牢,犹未为晚?”

  接着录播机里传来重重地将箱子在桌面上往前一推的声音。

  “国军打仗要花钱,中央党部那么重大的工作也要花钱。我侯俊堂也是二十一年党龄的国民党员了,这十万美金就算我交的党费,这总行吧?”

  “侯部长就不怕我把你这个党费真上交到中央党部去?”

  “徐主任交到哪儿去,侯某人都认了。”

  接着是一阵沉默,然后是徐铁英深长的一声叹息:“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等录播机咝咝地又空转了一阵子,显然后面无话了,徐铁英望了一眼曾可达。曾可达无语,徐铁英这才将按钮关了。

  目光于是都转望向侯俊堂。

  侯俊堂这时坐在那里痴痴地既不说话也不看人,身躯显得好大一堆。

  徐铁英再不犹豫,开始行使他特种刑事法庭陪审员的权力,向法官提起判决建议:“当前是勘乱救国时期,根据《陆海空军法律条令》第五条第九款,侯俊堂犯利用国家军队走私倒卖国家物资罪、因私擅改军令导致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林大潍犯敌军间谍罪,严重危害国家安全罪,证据确凿,应判死刑,立即执行。请法庭依法判决。”

  “反对!”曾可达立刻站了起来,“陪审员好像忘了,你还是他们的辩护人。根据法庭程序,你就一句也不为他们辩护?”

  徐铁英:“我也想为他们辩护,可实在找不出为他们辩护的理由。根据特种刑事法庭辩护人条例,罪犯危害国家安全罪名成立,辩护人可放弃辩护权。庭上,我申请放弃辩护权。”

  法官:“反对无效。辩护人可以放弃辩护权。”

  曾可达:“那空军笕桥航校方孟敖及其实习飞行大队违抗军令涉嫌通共,徐主任是否也要放弃辩护权?”

  “庭上!”一直挺坐在那里的方孟敖倏地站起来,“本人及实习飞行大队不需什么辩护人,我做的事,我自己会向法庭说清楚。”

  曾可达:“你背后那么多人花了那么大工夫为你活动,你就一点儿也不领他们的情?”

  “反对!”徐铁英语气也十分强硬了,“公诉人的言辞已涉嫌污蔑,请法庭责令公诉人明确表述。”

  法官没有说“反对有效”之类的话,望向曾可达:“公诉人刚才所指,有无证据?”

  曾可达:“杀了侯俊堂,尤其是杀了林大潍,证据自然没有了。”

  法官:“公诉人的意思,是不是说,侯俊堂、林大潍和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有证据链接?请表述清楚。”

  “回庭上,是。”曾可达开始了直击要害的表述,“今天是两案并案审判,这是中央军事委员会和中央党部联席会议昨晚的决定。作为党部的代表,徐主任好像是忘记了这一点。方孟敖违抗军令涉嫌通共的案子尚未进入审讯程序,为什么就提前要求法庭将侯俊堂、林大潍两案结审?而且还要立即执行死刑。方孟敖公然违抗军令率队不轰炸开封共军,既不是侯俊堂的指令,那么是谁的指令?除了共产党,还有谁会给他下这样的指令?空军作战部直接负责传达指令的就是这个共军匪谍林大潍!徐主任就不想问清楚,林大潍有没有暗中给方孟敖下达不炸开封的指令?”

发布时间:2014年11月20日 17:19 来源:新华悦读 编辑:阮玉秀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