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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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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获奖图书

 

【基本信息】

作者:方方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1年5月

【内容简介】

《武昌城》以1926年北伐战争武昌战役为中心事件,再现当时的历史情境。上部以追随北伐军的青年学生梁克斯、罗以南,北伐军连长莫正奇以及女兵郭湘梅、张文秀的故事为线索,描写了战争的惨烈,战争中人性的袒露,理想和友情的强大力量以及不同信念、不同性格之间的冲突和契合。下部则主要刻画了北洋军军官马维甫,进步学生陈明武、洪佩珠,北洋军遗孤喜云等人物。在坐困愁城的日子里,军人的天职和良心、青年的激情和懦弱、少年的天真和早熟,都在纠结中得到充分的展现。

【作者简介】

方方,当代作家。1982年毕业于武汉大学中文系。湖北省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1976年开始发表作品。著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水在时间之下》,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短篇小说集《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等。现已出版小说、散文集约60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

 

【目录】

上部 攻城篇

下部 守城篇

附录

武昌城简史

北伐战争武昌战役攻守态势图

北伐战争及在鄂境内的三大战役

武昌战役所涉重要历史人物

北伐誓师词

国民革命军第四军武昌战役部分阵亡者名单

后记

攻 城 篇

夏末的午后,陈明武四仰八叉地睡在床上,他一觉睡过了头。

剧烈的响声将他惊醒。霎时屋瓦震动,沙砾飞扬。陈明武翻身坐起,侧耳聆听。他想,这就是爆炸了。它的声音来自蛇山顶。表姐大英惊慌地跑进来,尖着嗓子说:吓死我了!是什么响?陈明武说:是炸弹。说罢跳下床,不及套好鞋,便匆忙往外走。表姐说:外面正乱得很!陈明武说:我晓得。表姐说:你要小心点!陈明武还是说了三个字:我晓得。

天阴下了,乌云薄纱一样浮出天空,像是要下雨。陈明武打算回学校,他揣测着爆炸的缘由,走到胭脂路口,突然有人叫他。陈明武回头看,见是王子政。

王子政拎着一只包,行色匆忙。他快步走近陈明武,说:你去哪里?陈明武说:回学校。刚才是爆炸吗?王子政说:是啊。陈明武说:怎么回事?王子政压低嗓音,商大学生干的,据说施炸者当场被抓。陈明武惊道:真的?!王子政说:这几天风声很紧,抓了不少学生。陈明武愤然:自己打败仗,抓学生有什么用?王子政看了陈明武一眼:恐怕还会继续抓。你最好剃个头,你这样的学生头,都是抓捕对象。陈明武微一吃惊:是吗?

王子政匆匆欲走,陈明武说:又有新行动?王子政说:没有。不过我得赶紧回去,有些文件要处理。看现在的局势,北军退败成这样,弄不好武昌会封城。

陈明武环视四周,天更阴沉。他想:夜里大概会下雨。街上不时有人大包小包地往城外去。陈明武脸上浮几丝冷笑:这些富人真可怜。想完说:革命军打过来更好,我巴不得他们早点进城。王子政说:嘘,这时候不必逞能,还是多加小心。陈明武说:嗯,你也一样。

两人说罢分手。王子政走了几步,突然回头说:对了,听说忠孝门、宾阳门一带,正在驱赶平民,城墙下的房子,大约也会拆除。倘若守城,就得防北伐军利用民房隐蔽。你家不是住那里吗?陈明武大惊:真的?我几天没回家了。王子政也略吃一惊:那你母亲呢?

陈明武没接话,拔腿便跑。王子政追喊了几声,他也没顾得上回应。他边跑边想:天啦,天啦,母亲可不能有事!

宾阳门外已是一片狼藉。靠紧墙根的民宅几成废墟,碎瓦残罐,破布烂衫,摔撒得到处都是。妇人们呼天抢地地哭喊,高低起落,如利器如飞镖,洞穿沉闷空气,四处弹射。

老记剃头铺墙上的“记”字,依然清晰可见。依着此字搭盖的板皮屋,便是陈明武的家。陋室里住着陈明武和他的寡母,母子相依为命,已经多年。陈明武喘着粗气奔跑而来,他推门而入,屋里却是空空荡荡,全然不见母亲踪影。一个大兵见屋内有人,走过来吆喝:还不走?仗打起来,要不要命啊!陈明武说:人都哪儿去了?大兵说:大战临头,自家各寻生路了。陈明武说:见过这家的老太太吗?瘦瘦的,个子不高。大兵说:老太太见得多了,都是瘦的,何止一个!快走快走!

陈明武被轰出自家大门。城外的街市全都关门闭户,邻里们皆被大兵驱赶着,四散奔走。他有点傻眼,四顾茫然。想找人问,却寻不见熟悉面孔。突然,路边地上,一个熟悉的物件落入陈明武眼里。这是一根洗衣棒槌,它是母亲的用物。棒槌手柄上,因母亲用力握捏,日久天长,留下一清二楚的指痕,这是陈明武最熟悉的印记。陈明武弯腰拾起它,望着,突然有肝肠寸断之感。他忍不住喊了起来:妈!妈妈!你在哪里?

他像妇人一样喊叫。声如炸雷,弹在城墙上,轰然作响。

喜云跟在母亲身后,从平湖门走进武昌城。

城里人一群群一伙伙地扛着行李拿着包袱,匆匆朝城外奔走。人碰着人,个个都绷着脸,一副惶惶然的神态,却不怎么出声。喜云觉得奇怪,问母亲:娘,他们做什么?母亲说:少管闲事!喜云说:逃跑吗?有我爹在这儿,他们怕什么?母亲又说:叫你少管闲事。喜云说:城里人会不会跑光?跑光了多不好玩呀,我不喜欢光跟大兵玩。母亲说,哪来这么多话?找到你爹,得让他好好管教你。

喜云的母亲牵着弟弟喜子。喜子只有六岁,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人,他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喜子说:我好喜欢武昌啊!

有人高声吆喝:让开让开!喜子也学着那声气叫喊。喜云给了他一小巴掌,说:你讨打呀!喜子便缩着头,不吭气了。

一溜黄包车呼呼地过来,像个车队。车上堆着箱笼,箱笼上贴着封条,宽宽的。有个洋气的小姐,坐在最后一辆车上。她大声地说话,声音很是尖细:快点呀,赶不上这趟船老爷饶不了你们。车夫说:大小姐,人太多,走不动呀。小姐说:走不动也要快!你怕是皮肉痒了?

喜云发呆地看那小姐。她想:城里的小姐真是漂亮。喜子眼光也落在小姐身上,黄包车走过了,他还扭着看,把小小的身子扭成根麻花。

喜子说:我们也坐车好不好?姐姐。城门好大呀,姐姐。爹爹会在这个城门上吗?姐姐。喜云说:别光叫姐姐姐姐的。看着路走!爹爹的城门比这个还要大。母亲拽了一把喜子,说:喜子,好好走路。说罢又回头斥了一句:喜云你跟好我!走丢了,你就活不成,世道这么乱!

喜云被母亲说得吓住,赶紧加快步子,紧紧地贴在母亲身后。喜云对父亲几乎没有印象,她只知道父亲在外面打仗,每年爷爷奶奶都要烧高香保佑父亲不要被子弹打死。在村里,只要有人欺负喜子,喜云都会大声说:你敢碰我家喜子一根手指头,我就让我爹爹开枪打死你。

一天清早,土匪摸进村子。抢光了村头三爷家所有的东西,当着全村人烧掉了他们的房。三爷是村里的大户,三爷的儿子福生跟喜云顶熟,常拿喜云开心。福生爱说:咱这村就喜云长得俊,赶明儿嫁给我好了。喜云最烦他这么说,每次都回嘴道:做你的大头梦,我跟你没出五服!就是这个福生,挡着不让土匪欺负他妈,结果被砍了头。砍他的是个麻脸,他扬手一挥刀,福生就身首两处,脑袋一直滚到碾子边。这一幕全村人都看得发傻。喜云藏在爷爷背后,一泡尿憋不住,尿在了裤子里。后来她发现,村里很多人的脚下都像她一样湿了一摊,包括爷爷。

爷爷和奶奶一夜没合眼,第二天一早就逼着母亲把喜云和喜子带走。爷爷说:不能这么等死。喜云母亲说:外面兵荒马乱,逃出去未必能活。往后宗春回来,见咱甩了老人不伺候,会怎么骂我?爷爷怒道:土匪再来你咋办?你想当福生的妈呀!福生的妈被三个土匪奸污了,土匪一走,她就跳了井。奶奶也骂:你想死不打紧,我孙子孙女儿不能死!爷爷说:找宗春去!他是当兵的,手上有枪。这世道,你们娘儿几个也就只有拿枪的人保护得了。喜云也不想出门,黄昏时,跟喜子两个,坐在村头的大碾子上唱歌,一直把太阳唱落,把星星唱出来,这是比什么都快乐的事。爷爷一巴掌甩在喜云脸上,吼道:你想死在这里?你没见土匪怎么杀福生的?你白尿了?

喜云母亲没奈何,立马打点包袱,带上父亲新近的家书,扯着喜云和喜子出了门。喜云母亲只知道,她的丈夫在武昌。

武昌城里的大街小路,到处是大兵晃来晃去。东边口哨响,一干当兵的踢踢踏踏往东跑。西边哨声响,另一干当兵的又踢踏着往西跑。城里混乱得让人害怕,拉车的挑担的抬轿的,都朝城门奔走,仿佛有天大的事即将发生。只有一两个乞丐,坐在墙角,依然见人伸手讨要,乞讨声慵懒哀伤,像以往一样。走过他们身边,听那声音,心会凛然一静。恍惚之间,以为这世上什么事都没发生。

一个挑担老头迎面过来。喜云的母亲扯着问:他大爷,出了什么事?老头瞪着喜云母亲,说:外乡来的?喜云的母亲说:是呀,来找孩子他爹。老头立即喊出了声:这时候找人?找死差不多!赶紧跑吧,要打仗了!喜云说:我们不怕,我爹就是带兵打仗的。喜云的母亲抬手拍打喜云的头:没让你讲话。老头脸色就变了:嗬嗬,嗬嗬,北军的?好好的不在老家窝着,到这里生什么事?

老头说完,挑着担子自顾自地走了。喜云说:爷爷说过,我爹一打仗就朝前冲,他一定在这里。喜子高兴地叫了起来:姐姐,我也要跟爹一起打仗!喜云的母亲脸色很难看,她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们俩闭嘴!

喜云的母亲摸出个信封,想要朝人问路。没等她开问,一个人突然从路边小巷中蹿出,一下子夹在喜云和母亲之间,二话不说,将喜子扛了起来,迅速转到背上。喜云的母亲吓得大叫:你要干什么?来人低声道:大嫂,救救我!求求你。喜云听清了这句话,也看清了他的脸。这是一个男人,像个大哥哥。眼睛大大的,又黑又亮,像夜里看到的猫眼睛。他的脸皮白白净净,嘴角有点朝上翘,神气像极了福生。喜云心里蓦然突突了两下。

 

喜子在那人背上说:我要下来。喜云拍了喜子一下:让这个哥哥背着。喜云的母亲想说什么,听了喜云的话,便没做声。喜云的母亲也看清了,这个背喜子的人是个年轻学生。

年轻学生背着喜子才走十几步,便听到小巷里又跑出一群人。喜云扭过身子,见几个当兵的手里拿着枪,嘴上喊叫着,一直往前跑去。喜云的心怦怦跳。背着喜子的男人低声说:不要怕。

当兵的跑了几步,停下来,站在路口,四下张望着。路上虽然有很多人,他们却盯住了喜云一家。

两个当兵的朝喜云他们走来。一个兵问道:你们是干什么的?喜云的母亲声音打着颤说:我们来找孩子他爹。另一个兵指着年轻学生说:他是谁?喜云抢着回答:他是我哥哥。当兵的一脸的不信:你哥?喜云突然见母亲手上的信封,她一把拿过,递给一个当兵的,说:你看,这是我爹的信。喜云的母亲忙说:孩子他爹跟你们一样是当兵的,我们一家子从河北来。

马路对面走来一个当官的。当官的吼道,不去抓人,挤在这里干什么?一个当兵的敬礼说:报告鲁连长,这位大嫂从河北来,说她来找她孩子的爹。那位鲁连长便望着喜云的母亲说:河北哪儿的?喜云的母亲说:玉田的,孩子他爹写信回家说他在武昌。鲁连长的语气温和起来:玉田的?他叫什么?喜云的母亲说:他叫袁宗春。原是我们村刘玉春刘大叔的跟班。刘大叔后来当了师长,我家宗春说是也升了官。

鲁连长怔了怔,他使劲盯着喜云她妈,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他脸上堆出了笑,笑容极不自然,像是有人捏着脖子把那份笑朝外硬挤。他说:哦,是袁夫人呀!得罪得罪。说完对几个当兵的厉声道,你们都眼瞎耳聋了?这是袁参谋的家眷。夫人说的是河北话,正宗的,听不出吗?赶紧跟夫人赔不是。几个当兵的一阵低头哈腰的忙碌。

喜云从未听人叫母亲夫人,觉得有趣,扑哧笑出了声。鲁连长瞥了喜云一眼,继续对喜云的母亲说:袁参谋……嗯,应该在宾阳门吧。小弟公务在身,不能亲送夫人前往。二毛子!鲁连长叫了一声,一个小兵应声过来。鲁连长说:你把夫人一家送到宾阳门去。路上要是出了一点事,我不要你脑袋,宾阳门那边的兄弟们也饶不过你。喜云的母亲忙说:不用不用,我们可以走得到。鲁连长说:眼下武昌城里正乱,北伐军转眼就要打过来,夫人还是小心为好。他说着,朝喜云的母亲行了一个礼。喜云的母亲忙回礼道,谢谢长官。

鲁连长挥手而去,走前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年轻学生,他正跟背上的喜子玩挠痒痒的游戏。喜云拍了一下学生说:哥,鲁连长走了,打个招呼呀,没礼貌的样子!还有喜子,你也要打招呼。

年轻学生连忙抬起胳膊朝鲁连长挥了几挥,喜子也跟着挥了几挥手。鲁连长又把笑堆到脸上,人走到对面,也回过身挥了几下手。

喜云的母亲看着他越过马路,提着的气松了下来。那个叫二毛的小兵说:走吧,再不走,天黑都走不到。

几个人便默默地跟着他。喜云忍不住偷看那个学生哥哥,学生哥哥恰好也在看她。他笑了笑,喜云也笑了笑。他朝喜云不停地使眼色,喜云看不懂,想问,学生哥哥指了一下二毛子。喜云不再做声,她暗暗揣摸了一会儿,明白了他的意思。

喜云走到二毛子旁边,说:你叫二毛子?二毛子说:这是诨名,我大名叫李贵友。喜云说:那我叫你二毛子哥哥呢,还是叫你贵友哥哥?二毛子说:就叫贵友吧,哪里敢让小姐叫哥哥。喜云拍手笑道:这是你说的啊!往后在街上遇到你,我叫你贵友,你不准用枪比着我。二毛子笑说:我哪里敢?喜云说:你不敢?二毛子说,我当然不敢,你是长官家的小姐,我护着你都来不及哩。喜云说:那我说话你听不听呢?二毛子说:当然要听,不听也会挨枪子的。喜云说:那好,现在我说话你就听好了。二毛子说:你说吧。喜云说:你送到这里就成,我们要自己去。二毛子有点为难,说:这个……喜云说:我们要跟爹爹说是我们自己找到的,让爹爹知道我们的本事。要不然,爹爹见到你,会骂我和哥哥没用,还要小兵护送。二毛子迟疑着:真的吗?喜云说:我会骗你?你敢不信我?二毛子说:我不是这个意思。喜云说:我也是替你想呀,我们到了宾阳门,立马就歇下了。可你呢,还得走回去,多辛苦呀。要打仗了,我可不能让贵友哥哥太累。二毛子感激万分:难得小姐为我着想。喜云的母亲也忙说:小兄弟,回去吧,不多远了,我们找得到。二毛子便给喜云的母亲行了个礼:是!听夫人的。

看着二毛子走远,喜云笑得格格响,喜子也跟着笑。喜云的母亲脸一板,说:亏你还笑,我心都要跳出来了。喜云说:是!听夫人的。喜云如此这般,学着二毛子的南方腔调,喜云的母亲听罢,忍不住自己也笑出了声。离家以来,喜云第一次看见母亲的笑容。

年轻学生放下背上的喜子,面对喜云母亲,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夫人救命之恩。我叫陈明武,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喜云说:还要谢我。喜子也跟着说:也要谢我。叫陈明武的年轻学生忙说:是呀是呀,小弟弟小妹妹我都要谢。说完他摸摸喜子的脸,又拍了两下喜云的头,嘴角挂出几丝笑,说:我从没见过这么聪明伶俐的小姑娘。喜云大声说:我们村里人都这么说我的!

陈明武转向喜云的母亲,说:夫人,今天城里太乱,照说我该送你们去宾阳楼。可是,我家的屋子被拆了,母亲不见了,我得找母亲……说话间,满脸忧伤涌出。喜云的母亲说:那赶紧去找吧。喜云也说:明武大哥你放心,有我哩。

陈明武再次拍了两个孩子的头,然后快步而去,喜云一直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喜云说:他要真的是我哥哥就好了。他叫陈明武,可惜他没问我的名字。喜子也跟着说:我也喜欢这个哥哥,他背我好舒服,可惜他也没问我的名字。喜云的母亲说:喜欢他?他一定是乱党分子。要不是你爹爹的名头大,我们一家子都会死在他的手上。

喜云脑子里一下子闪过福生被砍的情景,顿时心惊肉跳。

发布时间:2012年11月29日 15:45 来源:人民文学出版社 编辑:代影 打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