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入灵魂的绝唱——评《骑兵军》

“布琼尼本人不仅喜欢美化自己的战士的外表，而且还喜欢美化马匹。巴别尔美化了布琼尼的战士的内心，而且在我看来，要比果戈理对扎波罗热人的美化更出色、更真实。人在很多方面还是野兽，而同时人――在文化上――还是少年，因此美化、赞美人是非常有益的……”

这是巴别尔的杰作《骑兵军》出版后，苏联第一骑兵军原军长布琼尼恼怒地指责作家写的“不是第一骑兵军，而是马赫诺匪帮”时，大文豪高尔基挺身而出，为巴别尔所作的著名辩护词。然而，高尔基能仗义执言捍卫作家艺术创造的神圣权利，却却无能为力保护巴别尔的宝贵生命――他1939年5月被捕，翌年1月被处决。于是，天纵其才的巴别尔，宛若一颗耀眼的彗星，在苏联文学的夜空一闪而过，眨眼之间，便销声匿迹了。

苏联“解冻”后，《骑兵军》等作品才得以重新出版，并先后译成几十种文字。在欧洲、美洲，文学界和读书界卷起了一股“巴别尔旋风”。惊异不已、惊喜不已的人们，纷纷狂热地、着迷地传阅着、谈论着几乎被堙没的文学天才巴别尔。海明威意识到巴别尔比他写得更凝练；博尔赫斯觉得巴别尔的作品享有散文难以获取，只有诗才配享有的荣耀；厄普代克说巴别尔的雄文“如闪电，如不眨眼的目击者”；奥捷克认为巴别尔与卡夫卡“同让每一根神经颤动”；卡尔维诺指出《骑兵军》是“本世纪写实主义文学的奇书之一”。《欧洲人》杂志评选全球一百位最佳小说家，巴别尔无可争议地居于魁首。2002年、2003年《骑兵军》连续两年名列美国畅销书排行榜。

巴别尔的作品，一本薄薄的《骑兵军》之外，仅有篇幅不长的《敖德萨的故事》《童年故事》及几部短剧和几个电影剧本。以数量如此之少的作品，而发生如此巨大的影响、赢得如此之高的赞誉和尊崇的作家，别说在俄苏文学史，即使在世界文学史上，恐怕也是极为罕见的。

为什么巴别尔会有如此之大的魅力？

巴别尔，我是先知其人，后读其文。几年前，蓝英年先生发表在《读书》上的一篇文章，使我对巴别尔的命运与创作略有了解。之后，即看到了巴别尔《骑兵军》的中译本，顿时被震撼了。有如一场惊天动地的雷暴突然袭来，心，挨了重重的一击！文字无与伦比的简洁、凝炼、传神。狂热与忧郁、残酷与诗意、痛苦和美，血肉淋漓地纠葛、缠绕在一起。精心选择的细节与千锤百炼的语言里，充满了悖论和反讽，充满了复调、对抗和分裂。闻所未闻、极为奇特的文本。从未见过这样动人、清新、鲜明地描写战争与表现骑兵……

今年，和煦的春风，已开始在北京的大街小巷里逡巡的时候，远在美国旧金山的友人王天兵，忽然打电话来，滔滔不绝地谈起巴别尔，谈起他对巴别尔的迷恋、酷爱和崇敬。又说，他根据三种英译本，校阅了国内较好的《骑兵军》译本，发现了不少误译，即找到住在上海的译者戴骢先生，戴先生极愿重新校订译文，如果能出版，也许是目前最好的中译本。他还有幸见过巴别尔九十五岁高龄的遗孀佩罗什克娃，并结识了很多巴别尔研究者……噢，我立即明白了，这是一个真诚而狂热的巴别尔迷。我对他说，人文社当然愿出此书，但要想法搜求有关历史图片，要出，就出一本图文书；不但要出《骑兵军》最好的中译本，而且要出一个独一无二的版本――图文本的《骑兵军》！

王天兵连称“好主意”。没过多久，就在电话中兴兴冲冲地告诉我，他得到美国以收藏苏联的文献资料闻名遐迩的胡佛档案馆负责人斯希·黑尔女士的支持和关照，复制了大量珍贵历史图片，简直棒极了！图片用“特快专递”速寄到北京，放在我的案头：既有巴别尔的多幅肖像，又有不同语种、不同版本的《骑兵军》书影；不仅有苏联第一骑兵军冲锋陷阵的图景、哥萨克将士训练劈杀的雄姿，还有苏波战争的珍贵图片资料――当年双方的海报、宣传画，华沙、基辅的街景，参战的美军飞行员，甚至有一幅巴别尔提审过的被俘美军飞行员库柏的照片……看着，看着，似有蛮野凶悍的哥萨克铁骑，从陈旧的图片中杀出，人叫马嘶，刀光蹄影，像飓风从荒原上席卷而过。不由得心中一阵狂喜：有根据三个英译本校订过的译文，再加上这些弥足珍贵的图片，何愁做不成一部独一无二的图文本《骑兵军》！

收获的金秋莅临了。我们精心编辑、制作的《骑兵军》（插图本）如期印出。这部流传了八十年的奇书，也是用“青春的铁和花”锻打成的文学瑰宝，终于有了一个可以较准确传达原文神韵、图文并茂的中译本了！

八十年前，二十六岁的巴别尔以战地记者的身份，跟随布琼尼统帅的苏维埃红军第一骑兵军进攻波兰。这支骁勇善战、所向披靡的哥萨克骑兵，未入波兰却已令敌闻风丧胆。据曾在波军服役的美军飞行员回忆，从飞机上俯瞰这支在沙皇铺设的通往波兰的官道上行进的劲旅，但见每行八人八骑，哥萨克将士个个头戴圆桶形翻毛帽，身披有头套的黑色大氅，肩上斜挎着步枪，腰悬长马刀和短匕首，在尘土中威武雄壮、浩浩荡荡地驱驰，几公里外不见尽头……年轻的犹太书生巴别尔，亲历了这场欧洲历史、也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大规模的空前惨烈、血腥的骑兵会战。战争结束后，他陆续发表了三十六篇短小精悍的小说，长不过五六千字，短则仅有大半页纸，最后结集为《骑兵军》出版。巴别尔一举成名。他被赞为“真正的语言大师”、“文学的征服者”。《骑兵军》亦被誉为战争文学之“绝唱”。

伍尔夫说过，“灵魂是俄国小说的主要特点”。 《骑兵军》亦如此。巴别尔描写的是别开生面的骑兵战，然而，他更关注人性、人的内心、人的灵魂。勿宁说，他描绘了战争状态中人的灵魂的生动逼真的风景，他把战争状态中人的灵魂的狂暴的激情、不安的躁动，善与恶、美与丑、残忍与悲悯的奇异混合，别具一格、力透纸背地表现了出来。而这，正是巴别尔的迷人之处。（作者：王培元）